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4期 ID: 148284

[ 刘楠楠 文选 ]   

从评点看《世说新语》之魅力

◇ 刘楠楠

  摘 要:《世说新语》是我国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本文拟从评点史、评点的不同角度、各家对《世说新语》评点的具体文字中说明《世说新语》蕴含着的思想价值和艺术魅力。
  关键词:《世说新语》 评点 魅力
  
  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自诞生以来,已有近一千六百年的历史。它是我国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记述了自汉末到刘宋时一些名士的言行轶事等内容。清代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说:“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成书又一变。此诸书,人鲜不读,读鲜不嗜往往与之俱化。”可见,《世说》在记载和反映了那一时代的社会风貌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同时,还具有其独特的魅力和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事实上,《世说》自问世以来,受到历代学者和文人的追捧,或引用其作为文献资料,或对其进行批注、评点,或续仿《世说》而著,或对其从美学、文化学等角度进行研究,直至今天“世说新语”四个字还常常被引用作为报纸、杂志中某一特定的专栏,可见《世说》所具有的丰厚意蕴和文化影响力。本文将在评点这一视域来一探《世说》魅力之体现。
  
  一、评点史角度看《世说》
  
  评点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特有样式,是在我国古代文学评论尚未成为独立学科之前所使用的一种独特的批评方式。“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的小说评点,不仅具有指导阅读的功能,评点家们还将个人的理解、思想观点以及对小说意味、艺术价值的见解等等自己阅读时的感受、感悟都纳入到评点之中。《世说》即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被评点的小说。
  (一)开创小说评点之先河——第一部被评点的小说
  今之学者多认为南宋刘辰翁即为《世说》评点第一人。在这之前虽不乏有距刘义庆生活时代不远的刘孝标作注,唐代刘知几在著作《史通》中言及《世说》,亦有宋代刘应登自谓“精化其长注,间疏其滞义”为《世说》所作的批注,但到了刘辰翁手中,对《世说》的关照显然重点放在了评点方面。然而,对于谁才是评点《世说》的第一人近来却有着不同的声音。刘强在其《刘辰翁与<世说新语>》一文中说“刘辰翁却未必能定为‘批点《世说》的第一人’”。他认为刘应登的批注本中除了疏通文意、训释词语、校勘文字以外,也有明显属于评点性质的内容,并在文中肯定了刘应登在小说评点模式方面的开创之功和先驱地位,然二刘无论孰为小说评点第一家,都不能动摇《世说》作为第一部被评点的小说之地位。[1]
  (二)历代《世说》评点的持续性——受到评点家、文人关注之多
  南宋刘应登、刘辰翁之后,《世说》的评点者可谓代不乏人,如明代的王世懋、凌濛初、李贽,清代的方苞,近人余嘉锡、朱铸禹,日人恩田仲任、秦士铉等等。07年凤凰出版社出版了刘强《世说新语会评》一书,书中收录了自唐迄今的五十余家评点文字。该书也提到这些评点家、文人的评点文字并非全是依附《世说》文本而存在,有相当一部分评点资料是汇集在笔记、书目、序跋或者论著中的,其中如朱熹、陆游、冯梦龙、袁中道等人的批注评点分别采自《朱子语类》、《老学庵笔记》、《情史》、《舌华录》诸书,而近人章太炎、鲁迅、余嘉锡、陈寅恪、宗白华、钱锺书等的评点文字则多存在于他们的论文、专著中。[2]但不论是以何种形式进行的评点,我们都可以从这些关注《世说》的历代评点家、文人那里得到这样一些信息:《世说》一直被各家以不同形式进行评点,具有历时时间长的特点;所有评点以不同形式生成了新的价值,是小说评点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受到古今中外学者的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评点,具有关注范围广的特点,可以说这些传播与接受的历史状况都是其价值的体现。
  
  二、评点角度看《世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欣赏《世说》,就像观赏庐山一样,各家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视点去看,亦能得出不同的印象和感受,同时也验证了《世说》具有无限开发的魅力。
  且举《世说》中两例概观之。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第五十五)
  评点:
  刘辰翁云:“写的沉至,正在后八字耳。若止于桓大口语,安得如此凄怆?”
  王世懋云:“大都是王敦击唾壶意。”
  李贽云:“极感,极悲。”
  袁中道云:“英雄分外多情。”(《舌华录》卷九《凄语》)
  宗白华云:“桓温武人,情致如此!庾子山著《枯树赋》,末尾引桓大司马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深感到桓温这话的凄美,把它敷演成一首四言的小诗了。”
  很显然,不同的人在同一则故事中关注的角度是不同的。刘辰翁从表达风格“沉至”和表达效果“凄怆”等角度评点,王世懋则联系前后文并指出此处桓温和王敦一样发出的是一种对生命、对烈士暮年等的感慨。(《豪爽》第四则云:“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李贽的评点则重在抒发自己读到此则时的感受,袁中道又从人物角色的角度理解并发出感慨,而宗白华则从审美的角度,看晋人的情致。再如《容止》篇第一则: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评点:
  刘知几:“昔孟阳卧床,诈称齐后……又汉代之于匈奴,虽复赂以金帛,结以姻亲,犹恐虺毒不悛,狼心易扰。如辄杀其使者,不显罪名,何以怀四夷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国?”(《史通·暗惑篇》)
  李详云:“子玄此言,堪祛世惑。”
  刘辰翁云:“谓追杀此使,乃小说常情。”
  王世懋云:“匈奴中乃有此人,然适足自惑。”
  李贽云:“不得不杀。”(《初潭集·君臣·英君》)
  余嘉锡云:“此事近于儿戏,颇类委巷之言,不可尽信。然刘之玄持论,亦复过当。考《后汉书·南匈奴传》:自光武建武二十五年以后,……子玄张大其词,漫持西京之已事,例之建安之朝,不亦傎乎?”
  刘知几从史的角度进行评点,而刘辰翁就显然把《世说》看成小说并进行评点,体现了自己的文体意识。王世懋、李贽、余嘉锡则从故事情节、文本内容出发进行评点,而李祥、余嘉锡又对刘知几的观点做了评说。可见,众评点家、学者对它关注的多角度之不同,恰也证实了《世说》所具有的无限阐释空间,也正是如此吸引着他们对《世说》的内涵意蕴进行着各角度的探索。
  
  三、评点文字中看《世说》
  
  正如凌濛初在《世说新语鼓吹·凡例》中云:“……况刘会孟谭言微中;王敬美剔垢磨瑕,诸家指陈,皆足发明余蕴,不佞参考,颇亦有功。”若是细细研读,我们便可以看到诸家评点文字中处处流露着的对《世说》的喜爱与赞赏,并且在各家“发明余蕴”的评点文字中,也处处向我们展现着《世说》中无穷的审美意蕴和伟大的艺术成就。
  首先举几家总评性质的文字来略观一二。刘应登称其“……清微简远,居然玄胜。概举如卫虎渡江、安石教儿,机锋似沉滑稽,又冷类如人梦思,有味有情……临川善述,更自高简有法,反正之评,戾实之载,岂不或有,亦当颂之……”(《刘应登序》)王世贞《世说补序》中称:“至于《世说》之所长,或造微于单辞,或征巧于只行,或因美以见风,或因刺以通赞,往往使人短咏而跃然,长思而未罄……”王思任《世说新语序》中说:“然而小摘短拈,冷提忙点,每奏一语,凡欲起王、谢、桓、刘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无追憾者。又说中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毛际可云:“昔人读《晋书》如拙工绘图,涂饰体貌,而殷、刘、王、谢之风韵情致,皆于《世说》中呼之欲出,盖笔墨灵隽,得其神似,所谓颊上三毛也”(《今世说序》),又鲁迅在其所撰《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世说》特点的高度概括“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论述魏晋风度的审美价值,认为魏晋六朝“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3]……从以上所举的几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时代的人们在言及《世说》时,对其语言的精微简远、隽永含蓄,人物刻画的生动传神、风韵有致,对高简有法的叙事技巧以及晋人的风度和艺术精神的审美价值等许多方面都有着很高的评价,这是评点中《世说》魅力的又一体现。
  其次,从评点家对每则故事的具体评点文字中,我们亦可以清晰看到他们对《世说》艺术价值等的评定。例如刘辰翁评点《世说》,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小说的眼光衡量《世说》并对其艺术价值进行探索。上文所举《容止》篇第一则的评点“谓追杀此使,乃小说常情”,展示了刘辰翁的文体意识,即把《世说》作为小说而进行评点。《方正》篇第二十九则“顾孟箸常以酒劝周伯仁”一则评曰:“劝柱、语柱自佳,语又佳”,《德行》第四十五则“吴郡陈遗至孝”,刘辰翁评曰:“如此细事,写得宛至,更有不厌”,《言语》四十一则“庾公尝入佛图”评曰:“有味外味”等许多评点内容都体现了刘辰翁重视人物情致和神韵,对有味外味的语言、符合人物性格的语言描写等艺术成就的把握,也证明了《世说》艺术方面的成就。又如从李贽的评点文字中我们亦可以看到他对《世说》价值的肯定。虽然他很少从文学角度进行评点,但是却证明了《世说》另一方面的价值。李评最大的特点就是通过评点表达自己对道学、封建礼教的批判,而这些在评点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进步思想意识,恰恰也反映了《世说》中所蕴藏的思想价值,同时李贽的评点中处处闪现着以性情自然为出发点的尚真、尚情、尚自然之为的思想,例如“王文度弟阿智”(《世说·假谲》第十二则)李贽对孙兴公骗将女儿嫁于王处之没有指责,反而说“孙兴公、诸葛诞,爱女之心一也”(《初潭集·夫妇·合婚》),同样的还有“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世说·文学》第六十六则),李贽评曰:“览此诗,虽铁为肝,铁索为肠,亦软矣”,这些都体现了李贽尚情之心,又如“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德行·言语》第五十五则)李贽评曰:“极感、极悲。”“感”“悲”的不仅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八个字,还有对桓温英雄情致的理解,或者说披文入情地对整个背景故事进行的尚真尚情的评点。例子很多,可以说这是李贽追求人格美的同时形成的在其文学创作、批点中的艺术美的标准,与其人生哲学紧密结合,所以在他的评点中亦体现了《世说》所具有的艺术审美价值与文化思想价值等。
  最后,再从《初潭集》、《舌华录》、《三注钞》等的评点中发掘《世说》中潜藏之无穷意蕴。《初潭集》是李贽将《世说》和《焦氏类林》两书的材料重新分类编辑,并通过评点来发挥自己思想的作品。由于《世说》记载的是魏晋时期一些历史人物的言行,所以当时激烈复杂的社会中产生的诸如嵇康、阮籍这样具有进步思想倾向的文人就得到了李贽的欣赏。在他看来,“不拘礼教”、“不崇礼典”的人品气骨和自己颇有相似之处,所以借对《世说》中的言行轶事的摘录和评点表达自己的思想的同时也是对《世说》中所蕴含的具有进步倾向思想价值的发掘。《舌华录》是明代曹臣博采古今人士警言隽语创作的笔记小说,书名“舌华”,盖取佛经“舌本莲花”之意,亦即潘之恒序语所谓:“舌根于心,言发为华”。其中采自《世说》的部分实际上就是对《世说》语言艺术的肯定。《舌华录》由袁中道评点,其中关于《世说》部分的评点文字中我们常可以看到诸如“有禅意”、“妙甚”、“有含蓄”、“佳”、“韵极”、“韵正在此”等对语言韵、味、含蓄等特点的赞赏,也会有“事更韵”、“善譬”、“达甚”等对魏晋士人性情、才情、人生态度的评价与赞赏,这也是对《世说》文化内蕴的赞赏,是《世说》文化魅力的体现。《三注钞》者,钞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语注》、郦道元《水经注》也。钟惺对《三注钞》中《世说新语注》的评点也颇有特色。钟评中对魏晋名士的深刻认识、对字词的理解与鉴赏以及深谙世情和敏锐的眼光体现了一个学者的深厚学养,对历史人物、事件颇具独特的观点看法都是对《世说》价值的深深挖掘,这些都是《世说》各方面魅力价值的体现。
  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小说一直被视为地位低下的一种文体,然而作为“小道”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在历代却备受“礼遇”。出世不久就有敬胤为其作注,而较晚的刘孝标又奉敕作注[4],唐修《晋书》多采其材料入史,史学家刘知几虽以史的态度批评《世说》,但这又证明了《世说》所具有的史料价值和文献价值,在诗词盛行的唐宋时期,又有刘应登、刘辰翁为《世说》作评点,诚如上文所说,自唐迄今有五十余家对《世说》进行了相关的评点。评点家就是这样或从文学、美学、语言、文化等角度,或用自抒感兴、前后比对、综合品赏等方法,总之,在赏其流风余韵,评判论辩是非得失、品评人物、申其要理等等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可以看到同一评点者对世说关注角度的不同,也能觉察不同评点者对《世说》的看法和侧重之不同。同时在这些“略其形迹、申其要理”的品评者积极地阅读填充以及审美发挥中,《世说》中所蕴藏的艺术价值和美学魅力被无限开发了出来。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部《世说》,一千五百余年里一直以其强大的艺术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在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大家以不同的方式关照这样一部文本的同时也生成了诸如续书、论著等新的文本价值。评点作为其中一种传播方式在流传过程中亦形成了其独特价值。然而先贤时俊大多从《世说》文本本身研析其艺术成就、思想价值等,对评点文字并没有多加关注。如今,刘强《世说新语会评》这样一部嘉惠学林之著,恰证明了《世说》评点已经受到学者的关注。而这五十余家的评点文字恰可以给我们展示历来《世说》所受关注之广泛。无疑,这正是《世说》魅力之体现。
  
  注释:
  [1]刘强:《刘辰翁与<世说新语>》,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1期。
  [2]刘强:《世说新语会评》,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
  [3]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4]徐传武:《<世说新语>刘注浅探》,文献,1986年,第1期。
  
  (刘楠楠 福建厦门 集美大学文学院 361021)

从评点看《世说新语》之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