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水浒传》成书于洪武初,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载施耐庵的生卒年为1296-1370,《京本忠义传》残页中“军人每”中的“每”字,是元代常用字。《施耐庵墓志》说:“及长,得识其门人罗贯中于闽。”罗贯中来福建,是谋求出版《水浒传》。福建刻《水浒传》时间早,数量大,是罗贯中来闽活动的结果。为了消除时人误会,罗贯中强调:“每成一稿,必与门人校对,以正亥鱼,其得力于弟子罗贯中者为尤多”,表现出他的坦荡与实诚。《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正处于“变夷为夏”的阶段。它是“愤书”,“愤”,就必须有作为。《红楼梦》成书于康熙年间,处于“变夏为夷”的阶段,作者之隐痛可知。它是“哭泣”之书,导致了不作为。《水浒传》艺术风格体现为阳刚之美,《红楼梦》艺术风格体现为阴柔之美。中国文化的元气在于最具生命力的阳刚、激情与“天行健”的始源精神,“水浒气”的存在,是中国文化经久不衰的象征。
关键词:《水浒传》 精神
一
作为学术问题,考证《水浒传》的作者与版本,已成百年热门,其指向则为《水浒传》的成书年代。只是少有人想到,此一论题所以迟迟不能定谳,实与“水浒”精神的解读有关。
现存刊本最早的《<水浒传>序》,系汪道昆于万历十七年(1589)所作:
故老传闻:洪武初,越人罗氏,诙诡多智,为此书,共一百回,各以妖异之语引于其首,以为之艳。
三年后,李贽作《<忠义水浒传>序》说: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
汪道昆生于嘉靖四年(1525),64岁时为《水浒传》作序,尚据“故老传闻”,谓作一百回《水浒传》的越人罗氏,是洪武初(1368)人;李贽生于嘉靖六年(1527),65岁时为《水浒传》作序,称“施罗二公身在元”。洪武元年(1368)至汪道昆作序日,已经过去了二百二十一年。从他和李贽的主观时间感受看,纯是对遥远往事的追述,丝毫没有《水浒传》是当代人所为的意念。假如《水浒传》成书,真如某些学者所言不早于嘉靖十二年(1533),汪道昆时已8岁,万历十七年(1589)作序时,将五十六年前问世的《水浒传》称作“洪武初”的作品,是完全不可思议的。
不妨作一个古今类比。若以2011年为出发点,则二百二十一年前是1790年,时为乾隆五十五年,次年程伟元、高鹗刊行了《红楼梦》;而五十六年前,则是1955年,赵树理的《三里湾》问世。设若有人为新版《三里湾》作序,他会说“故老传闻,赵树理原名赵树礼,乾隆年间人”吗?自然,他更不会说“1955年,程伟元、高鹗在农业合作化形势鼓舞下,用木活字刊行《红楼梦》”的昏话了。
《水浒传》的成书不早于嘉靖十二年(1533),就属于这样的昏话,凭现存最早的《水浒传》刊本两篇序就能驳倒的昏话。
二
《水浒传》成书于洪武初,同为施耐庵史料与《京本忠义传》所证实。
1918年,民国方志大家李详(李审言)倡续《兴化县志》,《续志》坐办兼分纂人刘仲书,到白驹镇调查古迹名胜,见施氏宗祠供有施耐庵先生神主,疑即《水浒》作者;及到施家桥借得《施氏家谱》,见有淮安王道生作《施耐庵墓志》和施耐庵《家传》,便抄了下来。李详审订后以为:“施耐庵先生因为著《水浒传》而坐过大牢,也因为著《水浒传》享了大名,可惜他的生平事迹,不独胡欧张梁四种县志未采入载明,就是他的子孙谈到他的真相,也是‘讳莫如深’。现在民国成立,文字既不为科举所束缚,人物又不为专制政体所限制,县志有所记载,从此更没有什么顾忌,那末,大文学家的施耐庵,我们可以从宽采访他的古迹和遗闻,一一载入‘补遗’栏中。”(刘仲书《施耐庵历史的研究》稿本,藏兴化市图书馆)遂在《兴化县续志》载入:
1.施隐士墓:卷一《舆地志》之七第十二页《宅墓补遗》,注称:“在县境东合塔围内施家桥,葬元隐士施耐庵。淮安王道生撰志。”
2.《施耐庵传》:卷十三之六第九页《文苑补遗》。
3.卷十四之二第四页《艺文志·书目·小说家类》:“《水浒》,施耐庵著。”
4.《施耐庵墓志》:卷十四之三第二十一页《艺文志·古文补遗》。
民国方志修纂的成就,向受高度评价。《兴化县续志》载录的若非施耐庵而是别的历史人物,恐怕早就被采信了。有人以己所不知,妄断是“好事者的捏造”。如以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谓施耐庵为“元至顺辛未进士”,而《元史•选举志》至顺二年未开科而疑之。其实,《浙江通志》亦著录“至顺二年辛未(1331)余阙榜”:
张宗元(开化人)
刘基(青田人,御史中丞)
徐祖德(青田人,中书省管局)
叶岘(青田人)
研究表明,“至顺二年辛未进士”不是以讹传讹,而是别有隐情。重要的是,1952年10月文化部调查组《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清楚记载:“我们在兴化王益谦(续修兴化县志委员会职员,任书记员)先生手,得到续修《兴化县志》时有关施耐庵的材料原稿两份。”经鉴定:“原稿《施耐庵墓志》和《兴化县续志》上所载的原文是毫无出入的。”(《明清小说研究》第4辑,1986年12月)王道生《施耐庵墓志》的真实性是肯定的,完全可以放心地将其用作文献。
《施耐庵墓志》云:“公讳子安,字耐庵。生于元贞丙申岁,为至顺辛未进士。曾官钱塘二载,以不合当道权贵,弃官归里,闭门著述,追溯旧闻,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终。公之事略,余虽不得详,尚可缕述;公之面目,余虽不得亲见,仅想望其颜色。盖公殁于明洪武庚戌岁,享年七十有五。”载施耐庵的生卒年为1296-1370,恰与《水浒传》洪武初成书之说相合。
最重要的版本发现是《京本忠义传》。1981年6月,笔者在上海图书馆目验过《京本忠义传》残页原件,还拜访过顾廷龙、沈津先生,了解到他们1975年整理图书时,偶然在众多明刻本残页堆中,发现了这两张旧书封面底页的衬纸(是封面底页的衬纸,而非正文的衬纸),表明《京本忠义传》的年代比以其作为衬纸的明刻本早。《京本忠义传》印刷特点有三:一是字体方正;二是皮纸精印;三是每半页边框上端有内容标题,标题字数不等。顾廷龙先生说,字体方正乃是正德间刻本的风格,所用皮纸(棉纸)亦是明代前期常用纸,明后期则多用竹纸,故判定是明正德、嘉靖书坊所刻,较现存传世的“郭勋本”更早。
笔者赞同他们的见解,还有两点新的发现:
1.残页中“军人每”中的“每”字。“每”,语言学称词缀,用同“们”,表示复数,是元代常用字。如《宣和遗事》前集:“二人觑时,认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上告平章:‘相国担惊,不干小人每事。’”翟灏《通俗编·语辞》云:“《元典章》诏令中云‘他每’甚多,馀如‘省官每’,‘官人每’,‘令史每’,‘秀才每’……凡其‘每’字,悉‘们’音之转也,元杂剧亦皆用‘每’。”其他《水浒传》版本,如天都外臣本、容与堂本、钟伯敬本、遗香堂本、郁郁堂本、金圣叹本,不论繁本简本,皆已改作“军人们”,正是《京本忠义传》成于元末明初的证据。
2.《京本忠义传》的书名。从小说与正史的关系看,有全史演义,如《三国志演义》;有个人列传,如《于少保萃忠传》;有类型列传,如《剑侠传》、《儒林传》。“水浒”出于《诗经·大雅·緜》“率西水浒,至于岐下”,注:“浒,水厓也。”“水浒”是水边的意思,“水边”不是人,怎么会有“传”呢?
按:纪传体正史自《晋书》起,设“忠义列传”,其《序》曰:“晋自元康之后,政乱朝昏,祸难荐兴,艰虞孔炽,遂使奸凶放命,戎狄交侵,函夏沸腾,苍生涂炭,干戈日用,战争方兴。虽背恩忘义之徒不可胜载,而蹈节轻生之士无乏于时。”在那“戎狄交侵,函夏沸腾”、“祸难荐兴”、“苍生涂炭”的乱世,“蹈节轻生”的忠义之士,“守铁石之深衷,厉松筠之雅操,见贞心于岁暮,标劲节于严风,赴鼎镬其如归,履危亡而不顾”,赢得了后人的称颂。《水浒传》称梁山英雄平辽“千载功勋可敬”,题名《忠义传》是很贴切的。
追溯《水浒传》的版本演变,可知其书名经历了以下阶段:
1.本名《忠义传》。“忠义”+“传”,构成第一层次,意谓“忠义之士之传”。第八十一回入诗:“事事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是其内证。《水浒传》题“施耐庵集撰”,“事事集成”的是《忠义传》。
2.之后,有人在“忠义”前加“水浒”二字以修饰之,变为《水浒忠义传》。“水浒”+“忠义传”,构成第二层次,意谓“居于水浒之忠义之士之传”。第二十回诗:“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就是这个意思。巴黎国家图书馆藏《钟伯敬先生批评水浒忠义传》,亦为一证。
3.后来,又有人以为宋江等啸聚山林,不能算是“忠义”,将此二字删去,于是便剩下词意含混的《水浒传》三字。
4.最后,李贽出来做翻案文章,强调“忠义在水浒”,“水浒之众皆忠义”,宋公明尤为“忠义之烈”,于是在书名上复加“忠义”二字。由于“水浒传”的叫法已经定型,只好加在前面,变成了《忠义水浒传》,故袁无涯说:“水浒而忠义也,忠义而水浒也。”
《水浒忠义传》的书名,在《施耐庵墓志》中也可得到印证。墓志说:“及长,得识其(施耐庵)门人罗贯中于闽,同寓逆旅,夜间炧(xiè)烛畅谈先生轶事,有可歌可泣者,不禁相与慨然。先生之著作,有《志馀》、《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江湖豪客传》(即《水浒传》)。每成一稿,必与门人校对,以正亥鱼,其得力于弟子罗贯中者为尤多。”墓志说《水浒传》原名《江湖豪客传》,江湖,就是水浒;豪客,就是忠义。这与《水浒》经历《忠义传》→《水浒忠义传》→《水浒传》→《忠义水浒传》的书名演变是一致的,证明《京本忠义传》是较早的本子。
墓志还有一点殊可注意,即“遇罗贯中于闽”。罗贯中来福建做什么?谋求出版《水浒传》。建阳是中国刻书业三大中心之一,《京本忠义传》边框上端有标题,两端有简单图案,是福建刻本的风格。郑振铎《明清二代的平话集》说:“以‘京本’二字为标榜的,乃是闽中书贾的特色。……闽中的书贾为什么要加上‘京本’二字于其所刊书之上呢?其作用大约不外乎表明这部书并不是乡土的产物,而是‘京国’传来的善本名作,以期广引读者的罢。”(《郑振铎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福建刻《水浒传》为什么时间早、数量大?就是罗贯中来闽活动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时人多以为《水浒传》是罗贯中的作品。汪道昆说:“故老传闻:洪武初,越人罗氏,诙诡多智,为此书,共一百回”,双峰堂刊本《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题“中原贯中罗道本名卿父编辑”,都不是偶然的。嘉靖本署“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编次”,方真切反映《水浒传》的著作权。为了纠正这一误会,罗贯中和王道生谈话时,除声明《江湖豪客传》(即《水浒》)是施耐庵所作外,还把自己的《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也说成是施耐庵的作品(也可能是王道生听错),强调:“每成一稿,必与门人校对,以正亥鱼,其得力于弟子罗贯中者为尤多”,这就还原了历史的真相,表现出罗贯中的坦荡与实诚。
三
《水浒传》成书于洪武初(1368),还是于嘉靖十二年(1533),似乎只是枝节问题,却与“水浒”精神的解读以及对《水浒传》的评价密切相关。
早在1952年,刘冬、黄清江就明确指出:“有人认为施耐庵这个名字恐是后人依托,有人认为《水浒》当为罗贯中所作。特别是胡适以为《水浒》当产生在明朝中叶,在周宪王的杂剧与《金瓶梅》之间,这种看法,就完全歪曲了这部文学巨著的时代背景,不知道《水浒》的产生与元朝末年的农民起义有着血肉的关系,施耐庵这个作者,一生经历了元朝末年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从文学史上看来,唐代的传奇和宋代的平话以后,《水浒传》无论是在内容或形式上都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又说:“施氏一生经历了元朝异族的残酷统治,又经历了激烈的农民起义。他对朝廷不满,所以弃官,同时又拒绝张士诚和朱元璋的徵召,终于隐居一生。他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是痛恶封建统治的。所以在他这部《水浒传》的著作中,竭力鼓吹反抗封建朝廷的统治,歌颂落草为寇的英雄,歌颂农民起义的胜利。”(《施耐庵与〈水浒传〉》,《文艺报》1952年第21号)对《水浒传》的崇高评价,就是肯定它对封建黑暗的揭露,对人民反抗的赞颂。
近年来,“西化”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贬低《水浒传》成了时髦。有人打着“人性”旗号,指责《水浒传》“残暴”、“野蛮”,是“非人的文化”,刘再复更宣称《水浒传》《三国演义》是“造成心灵灾难的坏书”,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在他不经意的叙述中,漏出一句:“《水浒传》、《三国演义》大约产生于明代永乐之后、嘉靖之前,即公元1522年前后”(《双典批判》第5页),殊堪注意。刘再复不是文史学家,不会核查1522年乃是嘉靖元年,而非“永乐之后、嘉靖之前”。这种做法无非是想说,嘉靖时期经济发展,工商业繁荣,此社会背景下作《水浒传》,岂非“犯上作乱”、“破坏稳定”?刘再复突出宣扬的核心观点是:
在《水浒传》展示的从“官逼民反”到“民逼官反”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两种怪物。一种是专制皇权政治造成的以“高俅”的名字为符号的怪物,这种怪物仰仗专制机器逆向淘汰的黑暗机能,爬上权力宝座的塔尖并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另一种怪物,是造反大战车造成的以李逵、武松、张顺的名字为符号的怪物。这些怪物本来质地单纯,但在“替天行道”的造反合力下,一味只知服从杀人的命令,只有力量,没有头脑;只有兽的勇猛,没有人的不忍之心。
制造“从‘官逼民反’到‘民逼官反’”的奇怪逻辑,将专制机器的“高俅”与造反者“李逵、武松、张顺”并称“怪物”,其矛头最终指向“造反大军”,猛烈抨击“社会性‘造反有理’”、“政治性‘造反有理’”,与时下流行的“告别革命”论相呼应,并无多少新意;他的“创造性”在搬出“假晶现象”,大谈“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用貌似高深的名词唬人,戳穿来不过是纸虎而已。
所谓“原形文化”、“伪形文化”,是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中套来的,说的原本是矿物学的现象:“一个矿坑中原有的矿石,已被溶蚀殆尽,只剩下一个空壳,而当地层变化时,另一种矿质流了进来,居于该一壳内,以致此矿的外形与内质,截然不同”,这就是所谓“历史的伪形”。
且不说文化属于精神范畴,有着承传、发展,扬弃、变异,渗透、冲突等复杂情况,绝不是无生命的矿石所能比拟,“伪形”论是否适用于两种不同文化(如阿拉伯文化与俄罗斯文化)的关系,尚需过细论证;单就其定义:“原形文化是指一个民族的原质原汁文化,即其民族的本真本然文化;伪形文化则是指丧失本真的已经变形,变性变质的文化”(《读书》2009年12期),亦与所谓“《红楼梦》与《西游记》属原形文化,而《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则属于伪形文化”的历史逻辑不符。
成书于元末明初的《水浒传》,是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之祖,亦是后世小说创造丰富的典范和源泉。它影响到《金瓶梅》这样的社会小说,也影响到《说岳全传》这样的英雄小说;影响到《三侠五义》这样的侠义小说,也影响到《龙图公案》这样的公案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水浒传》还是《红楼梦》的文学渊源之一。如果一定要讲“洞穴的感受”,那原先的“矿石的结晶”,也应该是元末明初的《水浒传》,而不是明末清初的《红楼梦》;“假晶”现象也好,“假蜕变”也好,都与原形文化的《水浒传》了不相涉。
不仅如此,后来的《红楼梦》,作为“另一种矿质流了进来,居于该一壳内”,并没有“与此矿的外形与内质,截然不同”。从《红楼梦》的文本中,可以发现吸收《水浒传》文化因子的明显例证。第二十二回写宝钗生日听戏,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念了一支《寄生草》:“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鲁达虽官居提辖,却没有家庭产业,只是一味见义勇为,“没事找事”,解脱平民于危难之中,从不考虑个人的利害得失。这种疾恶如仇的刚烈性格,和“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的豪侠气概,难道不符合《山海经》所凝聚所体现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刘再复攻击《水浒传》写了“以李逵、武松、张顺的名字为符号的怪物”,却不敢攻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鲁智深,就是因为他的“原始的天真,不知计较成败,不知计较得失,只知一往无前的进取”!
为了贬损《水浒传》,刘再复用了无限抬高《红楼梦》的手法,说《红楼梦》是“真正的‘人’的文化”,“大观园是曹雪芹的一个理想国,它跟柏拉图的理想国不同,柏拉图的理想国是要把诗人赶出去,而曹雪芹的理想国恰恰是个诗国,它的主体是诗人。大观园既是审美理想,也是政治理想,在里面既有言论自由,也有结社自由”,……大观园真有那么美好?那林黛玉《葬花吟》为什么要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刘再复爱搬出鲁迅和“三国气”、“水浒气”来说事,却不敢引用鲁迅对《红楼梦》的下列经典评论: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大观园,真是“理想国”?刘再复说:“《红楼梦》的四个哲学要点是:大观视角、心灵本体、中道自律、灵魂悖论”,无非是推销他的“心是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做人,别人怎样对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对他们”。那么请问,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晴雯被遣随殁,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是“别人怎样对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对他们”,连追问一下是谁造成的都不应该吗?只要解决了“我们怎么对他们”,就真的不会发生“别人怎样对我们”的事情吗?
回到《水浒传》的评判上来。林冲何尝不想做“诗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宝玉?他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安逸的家庭生活,所以一向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当高衙内调戏自己的妻子,正要一拳打下去,发现是上司的儿子,便把手缩了回来,这还不算“别人怎样对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对他们”的典范?但高俅没有放手,仍然在想着“怎样对我们”。他不仅不管教儿子,反说:“若为林冲一个人,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么是好?”于是与陆谦等设下毒计,再三要置林冲于死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写林冲取出刀来,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面对这种情势,指责《水浒传》是“‘非人’的文化”,是“任人杀戮的文化”,岂不成了杀人犯最卑劣的帮凶?中国人绝不是好事之徒,我们最是安分守己、善良、勤劳、正直。也正因如此,当不平与压迫降临时,当这种压迫到了忍无可忍之时,就不得已被“逼上梁山”。“逼上梁山”四个字,千古闪光,赋予被压迫人民起来反抗、起来斗争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企图彻底否定“逼上梁山”、“造反有理”,是最没有人性的最反动的理论。
《水浒传》与《红楼梦》同属中国传统的原形文化,把它们对立起来是荒谬的,但这并不妨碍承认它们之间的差异。如果一定要强谓之“伪”,窃以为倒可以在“伪”字的本义——“人为”上做点文章。
《荀子·性恶》曰:“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如果一定要讲《水浒传》与《红楼梦》的异同,其最大区别在于:一倡有作为,一倡不作为。前者可称之为“伪”(人为),后者可称之为“性”(率性);这一文化解读的差别,离不开历史和文化的要素,离不开大的时代背景的把握。
“华夷之辨”是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要的观念。《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正处于“变夷为夏”的阶段。李贽《<忠义水浒传>序》说:“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雀,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所以称《水浒传》是“愤书”。“愤”,就必须有作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施耐庵开创了关心国家兴衰、人民疾苦和同情人民大众正义斗争的现实主义传统。梁山泊杏黄旗上四个大字“替天行道”,反映出他们的“可事而成之”的有作为的精神。天,是最公平、最正直、最大公无私的。皇帝作为“天子”,“代天牧民”。天子无道,人民就要“替天行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是中国文论的最大亮点。
蔡元培说,《红楼梦》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说”,“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红楼梦》成书于康熙年间,处于“变夏为夷”的阶段,作者之隐痛可想而知。“将真事隐去”,不是“将真名隐去”,不是把曹家改成贾家,而是把真事隐去了。甄士隐解《好了歌》云:“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满清打进来,把大明朝灭亡了,简直不可解释。《桃花扇》里有忠臣、有良将,也有奸臣、有坏蛋。这些人忙些什么呢?阮大铖想投靠君子,却被排斥在外,弄得很狼狈,你出了一口气,伸张了正义,但怎么样?忙了半天,史可法也好,左良玉也好,甚至钱谦益也好,马士英也好,阮大铖也好,“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都是为满清的南下开辟了道路,为“变夏为夷”开辟了道路。不管你主观动机如何,不管你道德品质如何,结果就是这样。所以要说“甚荒唐”,要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荒唐就荒唐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种民族之感,是非常强烈的。
所以,《红楼梦》是“哭泣”之书,故导致了“性”(率性),导致了不作为。贾宝玉反对“文死谏,武死战”,就是不愿和统治者合作。他整日厮混于脂粉堆里,给人以“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就是用少女来体现的,他希望少女青春常在,既不要死,也不要嫁,林黛玉、晴雯、鸳鸯这些最可爱的少女,都没嫁出去,要么自杀死了,要么病死,一旦嫁出去就进入了男人的泥浊世界”(《<红楼梦>是一部悟书》,《羊城晚报》2010年11月26日)的印象。
于是,《水浒传》与《红楼梦》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取向:一倡作为,艺术风格体现为阳刚之美;一倡不作为,艺术风格体现为阴柔之美。但中国文化的元气在于最具生命力的阳刚、激情与“天行健”的始源精神,“水浒气”的存在,是中国文化经久而不衰的象征。
(欧阳健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3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