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词的发展史上,北宋前期,令词处在一个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阶段。晏几道的《小山词》在词史上尤其是在令词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词风上承李煜,下启清照,对后世具有深远的影响。本文拟对其“叙其所怀,期以自娱”的创作理念以及浓挚深婉、臻于化境的几则佳作进行分析,以期精要概览小山词的精妙。
关键词:晏几道 小山词 赏析
晏几道(1038—1110年),北宋临川(今属南昌进贤)人,字叔原,号小山,生性疏狂磊落,纵弛不羁,词风浓挚深婉,工于言情,与乃父晏殊齐名,世称“二晏”。毛晋曰:“小山词直逼《花间》,字字娉娉袅袅,如揽嬙、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蘋、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晏氏父子,具足追配李氏父子云。”(《跋小山词》)《小山词》囊括了小山存世的词作,“小山词”则是对晏几道词作的统称。
《小山词》存词二百多首,多为小令。怀往事,抒哀愁,笔调感伤,语丽情真,动摇人心,吐属天成。小山词形似花间,神通南唐,虽反映的生活面较窄,但艺术境界较高,在词史上尤其是令词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词风上承李煜,下启清照,正如吴梅《词学通论》所言:“艳词自以小山为最,以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也。”
与李煜为代表的南唐词一样,小山词亦是自坎坷人生中脱化而出,意有所欲,情有所感。晏几道系晏殊第七子,经历了其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晏殊40岁,以资政殿学士、御史中丞知贡举,拔24岁的欧阳修为省元时,小山出生;50岁入枢密使、52岁自枢密使加同平章事,位极人臣时,小山是十余岁的少年;54岁罢相外任时,小山方15岁;到65岁晏殊去世时,小山正26岁。小山从小以其父荫,曾得太常寺太祝衔。这时,虽失父怙,但凭其使相馀荫,加以门生故吏遍内外,要走仕途,本也不难。可是,小山天生是个封建社会的叛逆,正如黄庭坚《小山词序》所云:“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也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资费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可见,小山是一个罕见的、不讲仕途经济而永怀赤子之心的畸零人。因其长期沉迷于歌词创作,怀恋莲、鸿、蘋、云,以致45岁被郑侠牵连下狱,50岁方得颍昌府徐田镇监这样一个芝麻官,59岁竟拒绝苏轼的求交,所幸晚年已享名词坛,并得77岁以上的高寿。而其毕生心血所聚的《小山词》,51调,256首,也得到世人的高度评价。黄庭坚:“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小山词序》)王灼:“叔原如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碧鸡漫志》)先著评论此词时说:“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动而不流。字外盘旋,句中含吐,小词之能事毕矣。”(《词洁集评》)
《小山词自叙》云:“补亡一篇,补乐府之亡,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醒解愠,试续南部贤余绪,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此语可视为《小山词》创作宣言。其一是对小令这种文体的崭新认识,小山把作词看作“补乐府之亡”,在其心目中,古乐府与词的文学价值并无高下之分。这种观点,在彼时等级森严的文学界,具有颠覆性的力量。这种超前的意识,乃旷世稀声。其二是将创作目的归为“自娱”二字,把小令作为抒写性灵的独特文体,因而感情投入执著、深切、认真。“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如此这般,小山词浓郁的抒情氛围,便氤氲在后来的词史中,其深情苦语,千载之下,历久弥新。试析几曲,与知音共赏: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山词中一再怀念的莲、鸿、蘋、云,原是他朋友家中的歌儿舞女。他晚年在《小山词自序》中自述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小山与莲、鸿、蘋、云的关系,实为歌词作者与歌唱家的关系,这是一种心灵的契合,是彼此精神上的倾慕和爱赏,是一种超凡绝俗的感情,迥然不同于柳永的“倚翠偎红”、“彩线慵拈伴伊坐”。因此,小山对莲、鸿、蘋、云一视同仁,一往情深,梦魂常绕,历久弥新。
小山于沈廉叔、陈君龙家得识莲、鸿、蘋、云,当在弱冠或26岁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之后,可能是二、三十岁之间。而写那些怀念的篇章,又可能是在君龙疾废、廉叔下世,两家歌儿不知去向之后。这首《临江仙》不知是不惑所为,知命所写,还是花甲所作,却还是那么深情款款,悱恻缠绵,真是“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上片首联互文,不管是梦去楼空,还是借酒消愁酣睡,醒来依旧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人去楼空。去年春恨,即是人去春归;今年春恨再来,还是春残人杳。暗示苦忆伊人,已经是年复一年,不从今始。上片结句引用翁宏成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其伤春怀人、孤独凄凉之情,不言自喻。下片悠然回忆初见小蘋的场面:心字罗衣,琵琶弦诉,有声有色,历历如见,更觉耿耿难忘。结尾,化用李白的“当时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宫中行乐词》),更是涵浑无限。明月在窗,伊人何所?低回怅望,此情无极。如此令词,真是勾魂摄魄,已臻化境。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中未点所写之人,想来也是莲、鸿、蘋、云之一。与上篇由当前回溯过去不同,这首是顺叙。着笔即写当年,殷勤奉酒,拼却一醉,歌酣舞畅,五彩缤纷,淋漓尽致,而不失之狂荡。因为,此中有人,深情脉脉,心意融融。换头几回梦里相逢,既补足当年的一见倾心,心心相印,又引出今宵的真个相逢。结处银釭映照,疑真似梦,化用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更是一波三折,摇曳生姿,益发衬出长日相思的苦涩与无奈,今宵相逢的欢悦和幸福。
小山有怀念莲、鸿、蘋、云的《鹧鸪天》多首,堪称各具风姿,各具其妙。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是重阳感怀忆旧之作。小山生于汴京,长期生活于汴京,原籍临川也许一次也没回去过,想来早已把汴京看作自己的故乡了。那么,此刻的“人情似故乡”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呢?可能正是他50岁后方得任职的颖昌许田镇吧,姑妄言之。
上片首句合用汉武帝仙人承露盘与《诗经·蒹葭》的典故,浑成而又高雅。次句承以北雁南归,纤云淡远,补足深秋景色。第三句转入重阳盛会。做主人的,也许是颖昌知府,其父当年门下老吏韩维吧。小山到职时,曾手写自作长短句上之,而韩报书曰:“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韩并不是知音,但想来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按照惯例,重九登高,地方首长自该召集僚属会饮,也自然有歌女劝酒。“绿杯红袖”正是即景即事之句,“人情似故乡”,着一“似”字,既结主人情重,又起下片感怀。兰佩、菊簪,承上以点染重九风物,同时又引出下句,“殷勤理旧狂”。况周颐分析得颇有道理,这“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着此一句,便觉竟体空灵。”但笔者窃以为还可以进一步挖掘。“旧狂”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许包括对莲、鸿、蘋、云的怀念吧,今日的“绿杯红袖”,也许正好触动了关于当年“彩袖殷勤捧玉钟”之类的回忆。而“人情似故乡”也引得他怀念故乡汴京,勾起当年“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的情结。如此“旧狂”而殷勤理之,结尾两句,自然便回荡而出了。
陈廷焯评曰:“晏原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专精之诣,固应让其独步。”(《白雨斋词话》) 诚哉斯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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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熙载.词曲概·艺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杨宛 贵州高等商业专科学校基础部 55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