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阎连科的作品中,“苦难”的主题彰显了人性的美与丑,“苦难”主题更是彰显了作家对美好人性的追求、对生命的尊重。这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展开,即自然以及人类自身所带来的苦难。这种对于人性的追求不是作者刻意为之,而是这个出身乡土的作家自身就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苦难历程,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乡土的成长环境也让他看到了乡村中权力机制对人性的扭曲。因而我们可以透过苦难看到作者对美好人性的执着追求,而这正体现了作者终极的生命关怀。
关键词:阎连科 苦难 体验 人性
“苦难”一直是作家热衷抒写的主题,因为苦难能够充分地展现作者的情感,同时又能表达终极的人文关怀。早在五四时期就有作家们抒写“苦难”主题,这一时期重在表现“国民性”的批判,即使在描写乡土时,也重在揭露封建礼教对人的侵害。转眼文学已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二十世纪,现在的文坛仍不缺乏“苦难”主题,不同的作家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建构自己的“苦难”世界。而一直自称农民的作家阎连科,无疑是当代文坛个性鲜明的乡土作家,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精心建构的“苦难”世界。
阎连科从70年代末发表文学作品,在三十年的文学创作中,他始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底层的农民,用自己的热情去书写对于土地和农民的关怀。在阎连科的作品中,“苦难”的主题彰显了人性的美与丑,这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展开,即自然以及人类自身所带来的苦难。这种对于人性的追求不是作者刻意为之,而是这个出身乡土的作家自身就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苦难历程,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乡土的成长环境也让他看到了乡村中权力机制对人性的扭曲,因而才使我们看到作者对人性美好的追求和对人性丑恶的批判,这也才有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苦难”世界。作家将他的人性追求倾注到自己的作品当中,他的创作努力是值得赞赏的,同时作家也为我们带来了《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等优秀的文学作品,在阎连科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对于“苦难”的抒写从未停止过。
一、“天灾”与“人祸”——苦难的展现
当代部分作家热衷于书写“苦难”,在阎连科的笔下,“苦难”主题更加突出。这不仅是因为他作品中的“苦难”主题深深地吸引和打动着万千读者——这在《日光流年》畅销的年代已经有了很好的证明,更因为苦难的描写中彰显着人性,同时苦难是我们把握作家精神世界和作品精神维度的重要途径。
人性的内涵是多种多样的,它既有对生命的珍视,又有对美好品质的赞颂。通过苦难来展现人性,相较于同类的苦难描写,阎连科则是集中刻画了两种以不同方式呈现的“苦难”,即自然赋予人类的苦难和人类自己所带来的苦难。
人既是万物之灵,但同时也是脆弱的生物。作者正是看到了生命在外力之下的脆弱,才不断地描写自然所赋予人类的苦难。“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炭火一样粘在手心上。”(《年月日》)作者在小说伊始就将整个小说的叙事置于千古大旱的背景下,可谓开篇即是苦难。而随着大旱的展开,其它的苦难也接踵而至:饥荒,天旱,饮水困难,庄稼颗粒无收。他们只能被迫远走他乡,苟延残喘,但是当他们开春回来的时候,他们所面对的依然是干裂、贫瘠、荒凉的乡村。《耙耧天歌》中,尤四婆的四个儿女都因为先天遗传成为了痴呆儿,尤四婆找到了治愈痴呆儿的方法,用逝去挚亲的骨头熬汤喝,为了儿女,她毅然将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尸骨挖出给儿女治病。说到自然的苦难就不得不提《日光流年》,在这部小说中,整个三姓村都被一种无法治愈的喉堵症笼罩着,人们的寿命被这个绝症压缩到40岁,人们只要快到40岁就自觉准备棺材,丈量墓地。除此之外,卖人皮、卖淫、饥荒也在不断上演。无论哪部小说,都足以使读者汗流浃背。
在文本中,自然所赋予的苦难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除自然这一要素外,苦难依然存在。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自然所赋予的苦难之后,又深入挖掘人类世界的苦难。人性世界除了人性之美,也有人性之恶,因而,对于人性丑陋的批判从未停止。作者在苦难主题的抒写中,自然也揭示了人性的阴暗面。相较于自然所带来的苦难,权力对人性的侵害是不易察觉的。《天宫图》中,村长霸占路六命的妻子,路六命被村长欺压,不仅不能奋起反抗,还要在自己的屋子外面帮村长遮掩丑行。在《日光流年》中,整个村庄可以看作是一个权力的缩影,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对人性的压制和扭曲,对死和人性的漠视。如村长司马笑笑在分粮的过程中宣布不给残缺的孩娃分粮食,通过牺牲残缺孩娃来保全其他正常人的性命。又如,司马蓝为了翻地,让自己的姑姑司马桃花用美色去讨好卢主任,这本身已经是权力对于人的侵害;如果说这不足以构成悲剧,那么蓝百岁和司马蓝把黄花闺女蓝四十推给卢主任的时候,我们看到蓝百岁作为父亲对女儿蓝四十、司马蓝作为爱人对心爱的女人蓝四十的残忍。可见,权力是一张无形的网,它对人的侵害是身体和精神上双重的。
二、“苦难”主题的创作成因
通过抒写苦难,作家表现了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丑陋的批判。但是表现人性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作者为什么要执着地选取苦难主题?为什么会热衷于抒写苦难?在笔者看来,作者来自于贫穷偏远的小村庄,自身的体验就充满了苦难,正是这些苦难让作家明白生命的一去不复返以及人性的美好与温情。在作者看来,描写苦难是展现人性的捷径。
首先,在笔者看来,作家自身的苦难体验是作家执着于抒写苦难的重要原因。“成功的作家必须具备获得深刻体验的特殊敏感力和洞察力,而且还善于将以往的体验储备保存下来,在心底形成丰富的体验储备和强烈的创作冲动,通过小说创作把自己对生命的体验表现出来。”[1]这段描述用在阎连科的身上正合适,阎连科虽然出生在贫困、偏僻的小村庄——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但是他并不缺乏深刻的生命体验,亲人的病痛和自身疾病的折磨给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阎连科的姐姐身患严重的腰痛病,一直被病痛折磨着;他的父亲终生都十分操劳,积劳成疾;作家自身所遭受的疾病,也给了他不一样的生命体验。在这些与病魔战斗的日子里,全家人的团结与温情也为阎连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阎连科写作以来笔耕不辍,最后患上了腰脊椎病,后来的日子只能卧床休息。即使是这样,他也未曾停下手中的笔,在病床上坚持写作并完成了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在1995年阎连科自身病倒后,他的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向内转,开始悲天悯人,挖掘个体(主要是农民)生命意识,表现生命韧性和生命强力,并对生命给予高度礼赞。自此以后,阎连科刻意彰显这种生命意识。”[2]他的这种生命崇拜、生命体验就自然地折射在他的文学作品当中。阎连科自己也曾说过:“身体状况会影响一个人对生命的认识,他对生命的认识肯定会不同于健康的时候,身体不健康的人可能对生命的感觉更复杂、更敏感一些。病虽然不是致命的,但生命的韧性加强了,对生命与活着的渴望也增加了许多。”[3]他对这些生活中的苦难都有深刻的体验,因而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能以一种平民化的写作方式去抒写苦难,并从中可见他对描写对象的关怀。
其次,作者的亲身体验让其感受到生命的不易与人性的美好,当眼见人性受到压迫、受到扭曲时,则会更加痛心地去抒写这种倾轧和扭曲,尤其是当权力的黑手伸向人性之时,作者就更要加以批判。作者虽然生长在小村庄,但也为权力所笼罩,他自己也曾经差点走上了权力之路。作者生长在穷苦的家庭,家人盼望他能够出人头地,对他的期望就是能在村里做个村干部。如果阎连科没有选择写作,那么今天小村庄就多了一个村干部,而我们将失去一个“作家阎连科”。家人对他的期望是可以理解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村长就是村里的土皇帝,村干部自然也是个好差事。这种权力的好处大家心知肚明,因而权力才成为人们争夺的对象,争夺之中自然也就有了对人性的侵害。在他的文本《日光流年》中,司马蓝争夺村长之路就是很好的证明。在他的权力私心下,蓝四十成为了牺牲品,相比司马蓝在权力面前的丑恶嘴脸,蓝四十对于爱人的无私奉献更加动人。作者描写权力还因为作者看到了人本身对于权力的盲从,正如前文提到的《日光流年》中的分粮,践踏的是人的生命。权力对人进行再“分配”,而再“分配”中忽视的是人性,是生命。
三、“苦难”——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一个作家如此密集地抒写苦难,这既表现了作者在自身遭受巨大苦难时,不是沉溺在悲痛之中,而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对生命的思索倾注在笔尖。作者不仅在这些独特的体验中理解了生命的美好与珍贵,更懂得了维护美好人性的重要性。没有失去就谈不上珍惜,因而作者不遗余力地展现出对人性、对生命的损害。人们渴望权力,但又屈服于权力,作者正是洞察了这种心理,看到了权力带给人的喜与悲,看到了人性在权力面前的麻木、盲从。在权力面前,人们无论对错,一律服从,权力本身的正确与否没有人去思考。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作者屡屡构建出村庄的权力结构,其目的正是为了鞭挞人性的丑恶,以唤起人们对美好人性的向往。
许多当代作家都描写过“苦难”主题,余华、张炜、张承志都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余华的小说努力建构着“苦难”的家园,《十八岁出门远行》、《世事如烟》、《活着》等等,例如《活着》这部小说中就包含了亡家、丧妻、失女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种种苦难。余华的小说因为淋漓尽致地向我们展现了人间的各种苦难,所以在苦难之外展现的寓意就模糊与混沌了。在阎连科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价值立场,文本中营造的饥荒、逃亡以及天灾所带来的苦难场面,都使得读者不得不接受着严肃的拷问。读者在面对苦难时,看到的是如“先爷”般的抗争,他面对千年大旱,独自留在家乡种植一颗玉蜀黍,最后将自己的躯体作为肥料来养活玉蜀黍(《年月日》)。以及“尤四婆”的不悔牺牲,她将自己的骨头奉献给自己的孩子,只为治好他们的痴病(《耙耧天歌》)。作者对于人性的歌颂,显而易见地摆在了读者的面前。尤其是饥荒,它的出现,拷问的是人类最基本的人性,它所带来的是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摧残,因而苦难场景在震慑读者的同时又给人以心灵的震撼与共鸣。当代作家张炜对于苦难的思考是极为深入的,从《古船》到《九月寓言》,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对大地、对历史的不断思考。尤其是在《古船》中,作者通过主人公隋抱朴的回忆书写了一幕幕骇人的苦难场面,斗争会、鲜血染红的街道等都令人心惊胆战,这一幕幕场景表现了苦难的反思与救赎。小说中关于权力的描写真实而细腻,人们对于权力的理解也让人心惊,小说中有一段描述:“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夺到的权是个空壳子。当事人闹明白了,大多数人倒糊涂起来。人们见面就问:‘权是什么?’有人答:‘是镇委。’另有人又问:‘镇委又是什?’半晌又有了回答的:‘是个圆东西。’他说着,两手合起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个东西。”这些描述看起来可笑,实则是作者在展现人们愚昧无知思想的同时,也就权力的问题进行了反思,整部小说都充满了张炜对于历史的自省。相对于张炜这种“自省式苦难”,阎连科的苦难淡化了自省意识,更多的是对苦难的主动抗争和揭露。作者正是看到“在任何一种小小的权力面前,他们都会随时失去亲情,失去道德,失去尊严,甚至失去生命”[4],因而,他毫不留情地描绘了权力这张大网对人的侵害。在作者看来,自然的苦难或许还能弥合,而人类自己带来的苦难,伴随着伦理、道德的谴责,是无法弥补的。由此可见,阎连科将自己执着的人性追求融入到自己的作品当中,着力描写了人们对于苦难的抗争,大胆地对人性的丑恶进行批判。
总的来看,对于作者本身来说,苦难是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的释放,苦难是作家回归故土的一种途径,“经过苦难的记述,故乡在美的境界及生命的丰盈与力度上超越、战胜了城市,从而大大方方地走入作家小说创作视野中心。”[5]而对于文学作品本身而言,极致的苦难张扬的是一种极致的生命力。苦难的描述并不是激起同情而应该是敬慕,是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的终极关怀。文学仅仅作为劳苦人的心声或者传声筒是远远不够的,更多的应该是唤起人们对劳苦人的爱。因而,苦难在阎连科的文本中就超脱了一般的苦难叙事,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和意义。读者从阎连科的文本中,透过苦难看到的是作者苦心营造的一个充满对生命尊敬、对人充满终极关怀的文学世界。
注释:
[1]陈英群:《阎连科小说创作论》,郑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4页。
[2]熊修雨:《阎连科论》,文艺争鸣,2008年,第12期。
[3]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作家与文学博士对话录》,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4]洪治纲:《乡村苦难的极致之旅—阎连科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5期。
[5]李丹梦:《苦难的立场与策略—关于阎连科小说的一种解读》,山花,2002年,第11期。
(李璐 江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