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1年第9期 ID: 139244

[ 孙绍振 文选 ]   

“见”南山还是“望”南山?

◇ 孙绍振

  中国古典诗话有“以一字论工拙”的传统,这在世界诗歌史上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为了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从沈括《梦溪笔谈》、苏轼《东坡志林》一直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争论了八九百年。这里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宋人发现的一个版本,并不是悠然“见”南山,而是悠然“望”南山。
  言“见”字妙者,以东坡为代表,认为精彩在“偶然”:“采菊之次,偶然见之,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而“望南山”,“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但是,为什么“望”就神气索然呢?东坡没有讲,后来就成了人们追索不已的悬案。
  晁补之《无咎题跋•题陶渊明诗后》卷一中有所发挥:如果是“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而“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文字有所不同,但是意思无非“无意”“忘情”。南宋主张“诗味”的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其诗味在“至闲至静”。此说限于感觉,未能深入。牟的《诗话》有所进展:“所谓悠然者,盖在有意无意之间,非言所可尽也。”这个牟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但他的“有意无意之间”,比前人多多少少有所突破,主要是从人生哲理着笔,把无意和有意结合起来,还触及了“无意”以下的盲点:“人之于物,可寓意而不可留意,昔有是言矣!盖留意于物,则意为物役。”他的亮点在于,提出了“寓意”和“留意”的矛盾,强调“留意于物”最大的危险是“意为物役”。
  这个“物役”的“役”很值得重视。“役”与“劳”相连,所以有“劳役”“服役”。役,是被动的、不自由的、强制的,所以有“兵役”“奴役”甚至“苦役”之语。所有这些被动之役,都来自客观的、外在的压力。而在陶渊明心目中,“役”有两种:一种是来自外在的物质条件,就是《归去来兮辞》序中的“心惮远役”“口腹自役”。但是物质的“役”在一定条件下,可能转化为精神的,这就是第二种“役”——“心为形役”,心(精神)被生理的、物质的需求压抑了,就不自由了。心之所以被形所役,就是因为心屈服于物的欲望。为了使心不为自己的形奴役,所以才自我罢官。只有心消除了欲望,才能消除外形的压力,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进入自在、自如、自得的心境。而“见南山”恰恰就是这种境界的艺术化、审美化。用语言表述出来就是“无心”,也就是他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说的“云无心以出岫”,像云一样“无心”,就是没有目的。“见南山”体现出诗人对于美好的景观也是悠然、怡然、随意和无目的的姿态。这似乎很合乎康德的“合目的无目的”的美感境界。对此最好的解释,就是陶氏的《桃花源记》,那么美好的一个地方,无意中发现了,留下了惊人的美感,但是,有意去寻找,却没有结果。与之相比,“望南山”就不同。与无心相对的是有心,就是有目的地去望,这就不潇洒了。因为“望”字隐含着主体寻觅的动机,就不自由、不自然、不自在、不自如,也就不美了。
  如果要说诗眼,这个“见”字就是诗眼。
  从诗学上说,陶渊明的创新就是自然、泰然之美。是无意的感触,不是有心的追寻。瞬时即逝的、飘然的、漫不经心的感觉是最美好的。然而,这种瞬时即逝的感觉,追求强烈化的感情的诗人,是不能体会的。而陶渊明发现并体悟到了。不是顿悟,而是渐悟。诗情也就突破了感情强烈化的俗套,开拓出一种高雅的境界来。
  还得从开头的两个意象说起:一个是“篱”(东篱),一个是“菊”(采菊)。这两个意象与“结庐在人境”的“庐”相呼应,形成一种有机的,但却潜在的、隐性的联系。“庐”,一般的注解就是住房。如果满足于这样的解释,就不太匿得诗了。这个字的本义特指田中看守庄稼的小屋,可以意会为“简陋的居所”,往往和茅草屋顶联系在一起。刘备拜访的诸葛亮的住所就是茅庐。这个“庐”字和后面的“车马”是对立的。在当时,车马是有钱的地位很高的人家才有的,一般人只能骑驴。
  这里含有潜在的意味,不是一般的把房子建筑在闹市,而还有一层意思:虽然住所很简陋,但是不管多么华贵的车马,就是没有感觉,因为“心远地自偏”。“心远”不是人远,事实上,诗里显示的是,人是很近的(就在同样的“入境”)。正是由于人近,才显出心远的反衬效果,构成一种悠然、飘然、超然的境界。
  但是,简陋的环境里有美。“菊”就是菊花。这个意象,有植物本身的特征,那就是傲霜凌寒;进入诗,就超越植物,转化为人格的内涵,那就是与世俗对抗的清高。这种清高,如果是有意的张扬,高者可能成为鲍照,低者可能会很粗俗。清高要达到高雅,就要“无心”而来。没有自我炫耀的意味,一派悠然、淡然、怡然的心态。
  从诗学发展史上看,这种高雅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对后世有重大影响的风格。“无心”的心理效果,本来有相当不同凡俗的一面,但诗人表现得却非常平静,与现实拉开距离,并没有像屈原那样“发愤以抒情”。抒发激情,呼天抢地,是诗;不太激动,感情不强烈,也是诗。陶渊明的伟大就在成功营造了一种从容的意境,开拓了山水田园诗的美学境界。这一点朱光潜先生特别欣赏,他甚至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古希腊人“把和平静穆看做诗的極境”。当然鲁迅不太同意。但是,从一个民族来说,一味执著于热烈的情感,可能导致诗学境界的偏瘫。
  从诗学发展史上看,陶渊明的贡献不仅在于扩大了诗情的领域,而且在于创造了与之一致的诗语言。如果用当时风行的丽彩竞繁的语言来表现,那就破坏了这种清高的境界。陶氏的天才就在于发明了一种朴实无华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的心态。
  从诗学语言上讲,陶诗开拓的是语言简朴之美。《诗经》以来的艺术传统,是讲究比兴的,而在陶渊明那里通篇好像都是叙述,没有感叹,也没有渲染;没有比喻,也没有起兴;几乎全是平静的陈述。陶渊明生活的那个时代(约365~427年),诗艺比之《诗经》时代有了很大的发展,除了比兴,又增加了排比、形容和渲染。诗坛上盛行的是华贵之美、对称之美。和他差不多的谢灵运,有了“池塘生春草”这样的佳句,在后面还要加上“园柳变鸣禽”才放心。华彩的辞章,配上强烈的感情,成为一时风气。稍后于他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批评说:“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写物,辞必穷力以追新。”陶渊明的可贵,可以说是抗流而起,不搞对仗,不事形容,反其道而行之,展示一种越是简朴,越是没有形容、没有夸饰、没有感叹,越是高雅的境界。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这两句,以流俗的趣味观之,可能显得缺乏力度,但是,好就好在这种字不吃力,与前面无意的恬淡的情感比较统一、比较和谐。如果不用“佳”,换成具有强烈情感分量的词,例如“艳”“丽”“灿”,就不和谐,对悠然的意境就有破坏性了。在陶渊明的诗中,总是流露出一种防止夸张、拒绝藻饰的警惕的从容不迫 的心态。
  陶渊明进行着朴素美感、朴素诗境的探险,其气魄实在是惊人的。
  朴素本身并不一定是美的。每个字孤立起来看,可能很平淡。平淡之所以能够转化为深沉,主要靠整体结构。各关键语词之间有一种内在关联和照应,字里行间默默地互相补充、互相渗透,构成一种有机的情感和景物的“场”或者意境。这里的意境是内在的、微妙的、若有若无的,它不在语言表层之上,而在话语以下,又在话语之中。
  “飞鸟相与还”也是很平静、惯常的景象。在《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后面的句子——“鸟倦飞而知还”——之所以好,就是因为没有特别的动机。疲倦了,就回巢。不夸张、不夸耀、不在乎是否有欣赏的目光,甚至不关注是否值得自我欣赏。“此中有真意”,关键词是一个“真”字。世界只有在这样的境界里才是真的,人心也只有在这样自由、潇洒的意态中才是真的。
  “真”是不用雕凿的。雕凿就是有意,越是有意在语言上去花力气,就越是显出人工的痕迹,就越是不真。陶渊明对“真”的这种自然、自发状态强调到有点神秘的程度。这种境界,妙在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可以意会,难以言传。一旦想用语言来表达,就是有意了,就破坏了自然、自由、自如的心态,故“欲辨已忘言”,刚刚想说明,却马上把话语全部忘记了。这说明,诗人“无心”的自由是多么的强大。
  这种真就是人的本真,不但没有外在的压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自我的心理负担。
  进入这种没有心理负担的境界,人就真正自由了。所以王国维说,“悠然见南山”属于“无我之境也”。而朱光潜不同意:
  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所谓“于静中得之”),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
  实际上,关键不在“有我”与“无我”(从理论上说,西方文论所说的“无我”“作者退出作品”“零度写作”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这个“我”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心里有没有欲望。欲望是最大的心理负担。这是要害。没有自己加给自己的心理负担,就算是有我,也是无我;摆脱不了自己加给自己的负担,就是无我,也是有我。
  这首诗,属于《饮酒》组诗二十首之五,陶渊明自己在前面有个小序,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这就是说,这些诗,都是酒醉以后所作。“既醉之后”应该是不清醒的,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不清醒的感觉。其饮酒的寓意是:一,酒后吐真言;二,孤独,取屈原“众人皆醉吾独醒”之语,反其意而用之。在他看来,人生日常的清醒意识毕竟是一种束缚,不但是束缚,而且像坐牢。这是不是有点夸张,是不是太强烈?这一点,要到研读《归园田居》的“久在樊笼里”才能解答。

“见”南山还是“望”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