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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绍振 文选 ]   

武松打虎和李逵杀虎

◇ 孙绍振


  武松打虎,是《水浒传》中的经典名篇。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都为武松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近百年来,还每每选入小学、初中语文课本,英雄神采,更是深入儿童的心灵。成为民族的精神财富,民族的集体的记忆。跑到大街上去,随便问哪一个人,没有不知道武松的大名的,武松就是我们精神价值的一部分,这还不懂吗?
  武松远在古代,又近在我们内心。要真正理解一个事物人物,越古,太遥远了,当然越难,但是,越近呢,也越难,就在自己心里,可能是更难。人可以知道月球上、火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对自己心里的活动,还是一个黑箱。正是因为武松又远又近,要对武松有真正的理解,真正读懂武松,不是那么容易,不简单。不理解,读不懂的,大有人在。不但一般老百姓读不懂,就是很有水平的人物,也有读不懂的。话说到了晚清时代,就有一个学者,叫做夏曾佑,在近代史上是一个有点重要性的思想家,又是最早的小说理论家,出版过中国第一本《小说原理》,他突然发现武松打虎不可信。他说写小说很难,难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 “写假事非常难”。他引用《水浒》的评点家金圣叹的话说,最难的是,打老虎,武松、李逵打虎都很粗糙了。他说,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蛮杀,不值一谈。而武松打虎,也非常不真实。他说,《水浒》上写武松用一只手把老虎的头捺到地下,另外一只手握紧拳头,猛锤,就把老虎锤死了。这是不可信的。他说,老虎为食肉动物,有个特点,就是它的腰又长又软。你一只手把它的头按到地下,那它的四个爪子,都可以挣扎。不相信,怎么办?到动物园里去试试?当然不行。他说,你家里有没有猫,如果有,可以“以猫为虎之代表”。我这里要替他补充解释一下,猫有什么资格代表老虎?因为老虎虽然威武雄壮,猫虽然躯体的长度和体积都望尘莫及,但是,在动物学上,老虎却属于猫科。猫是老虎的形象大使,也许是远祖的形象缩影,总之是,当之无愧。夏先生说,你用武松打虎的方法打猫,打得成打不成,一试,就一清二楚了。(夏曾佑:《小说原理》,《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4页。)我就遵照他的教导去试了一下,那猫虽然不像他说的,四只脚都会挠动,但,他的后脚却是扭过身来,拚命捣乱。
  这倒真的让我感到,武松打老虎,这个办法很不科学,因而很危险。
  试想,武松一只手按着老虎的头,大概左手吧,另外一只就是右手,握起拳头来,砸老虎的脑袋,老虎是猫科,猫科的特点是脊椎骨特别长。把头按下去,一般的哺乳动物,比如兔子,它的后脚就没有办法了,但是猫科的老虎,它的身量特别长,腰又柔软,把它的头按下去,它的前脚无所作为——《水浒传》上写它只能刨出一个坑来,这是可信的。但它后面那两个脚干什么的?它不会闲着,肯定会拼老命,千方百计地翻过来,垂死挣扎,捣乱,去抓武松。在此情况下,武松别无选择,只能把另外一只手也按下去。一只手按头,一只手按屁股,就是这个样子,其结果当然是僵持局面。如果就这样僵持下去,对武松是极其危险的。老虎以逸待劳,我就这么趴着,你就看着办吧。你还不敢不使劲,一松劲,我就翻过来了。但老是这么使劲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因为劲是有限的,而时间是无限的,劲总有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总有精疲力竭的时候。到了没有劲可用的时候,吃亏的是谁呢?不言而喻。
  夏曾佑先生提出的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就是艺术形象的真和假的问题。武松打虎的方法是不真实的。不真实,假的,还能动人吗?但是武松打虎艺术生命力特别强,成为经典文本,至今仍然有鲜活的感染力。一般读者并不那么死心眼,去计较武松打虎方法的可行性、真实性问题。
  武松作为英雄是神勇的,体力,是超人的。如果就是超人,完全是个神人,那就太英勇无畏,太伟大了,我们除了崇拜,承认自己渺小,就没有别的可干的了。但是,艺术家和我们不一样,他可能觉得人并不那么简单,一个英雄,如果永远伟大,就有点近乎神,如果百分之百是神,一点人味都没有,就有点不够精彩,不够可亲,不够可爱了。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让他碰到一只老虎,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事,是超越常规的,超越了常规,他还会不会从头到尾还是那么英勇无畏,那么伟大呢?也许在他伟大心灵深处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更为好玩的东西呢?
  那就让他碰到一只老虎,如果老虎把他吃了。那也是可能的,但是,他一死,他心里想些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这不够过瘾。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也就是假定,武松没有死,而是把老虎给打死了,这就超越常规了,看他的内心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每一秒钟都还那么伟大吗?他有没有害怕过啊,他有没有紧张过啊,这只有假定他没有被老虎吃掉才有可能探索一番的。
  这个办法,是一切小说情节构成的最基本的方法,那就是把人打出生活的常规,折磨他,反反复复,逼得他的心理也越出常规,检验一下,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吗?看看他有什么奥秘。施耐庵把武松送到景阳冈,干什么?把他送到老虎面前。看看他这个英雄,有什么超越常规的勾当。在遇见老虎以前,先让他喝酒,超越常规地喝。
  我们看到,这位武松老哥一到景阳冈下的酒店,门前的招旗就是:“三碗不过岗”,意思说是,喝酒不能越过三碗。但是,武松就自以为不是普通人,往下一坐,“敲着桌子”要酒。一碗一碗地喝,连喝三碗。还要喝。店家说,不能喝了,我们这里是三碗不过岗。这酒叫做“出门倒”,一般人喝过三碗,一出门就要醉倒的。可武松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硬是要喝,说,喝醉的,不算好汉。好汉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武松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店家好心相劝,他威胁说,你再?嗦,老爷把你的屋子打个粉碎,连店子都给你翻倒过来。结果是真的让他一口气就喝了十八碗,又吃了好多斤牛肉,并没有醉。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十八碗酒,这么多,就是十八碗水,肚子也够胀的,弯腰也困难了。居然还没有醉。这可能有两种解释。
  第一,当时的酒,度数可能很低,是农家的那种米酒,我猜想,类似上海那种“酒娘酒”。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卖的那种酒,可以大口大口地喝,可以解渴的。有点像今天的啤酒吧。
  第二,这是一种假定,吃得多,力气大。在中国古典传奇小说,是英雄气概的象征。孔夫子说,食、色,性也。中国古典英雄,在这两方面很有特点。因为农业社会,吃饱饭固然不容易,但是,食欲有个特点,就是很容易满足,有明显的限度,过度了,肚子就受不了,就痛苦了。但是,英雄不是普通人,在食量方面超越常人,体力才能超越常人,这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第三,这里吃下去的,除了牛肉以外,主要是酒,酒这种食品,和一般的食品不一样。不是饱肚子的,它的特点,是刺激、麻醉神经的。饭吃过多了,人会痛苦,酒喝高了,醉了,不但不痛苦,还能把一切痛苦都忘记了。喝到神经都有点麻醉了,迷迷糊糊,打架还能打出威风来,就更加了不起。所以《水浒传》的理想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水浒传》的英雄观,在这方面颇有特点。大凡要让英雄搏击,往往就要让他喝酒。不是随便喝喝,而是大喝,甚至喝得有点醉,不太清醒了,还能大发神威。
  第四,酒不但能麻醉神经,而且能解放人的神经。在《水浒传》里,酒是豪杰之气不受羁勒的象征。精神不清醒了,规矩啊,法律啊,礼貌啊,都滚一边去了,人就比较自由了。鲁智深醉打山门,因为不够清醒了,才不管他佛门的清规戒律。武松醉打蒋门神。因为醉了,才显英雄本色。要不然清醒地想想,蒋门神固然是坏蛋,在快活林,收取商家的保护费,你的朋友施恩,不也是仗着自己父亲的权力,收取保住费吗?除了和你武松是哥们以外,在本质上,和蒋门神,是一路货。因为酒醉了,就不用费神多想了,英雄本色,也就是意气用事,或者叫做快意恩仇,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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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喝足了,平日里,受到的社会性的约束,就松弛了,人的潜在本性更能自然地显示出来。酒在中国英雄事业上,是很重要的,许多英雄的心声和酒联系在一起,不过意味稍有不同,宋江浔阳楼上醉题反诗,是酒醉把掩饰了多年潜藏的豪情壮志,解放了出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而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接受了皇帝的密令,要把曹操除掉,可是力量不够,心怀鬼胎,只好装傻,就是饮酒时分,也把政治野心在曹操面前包裹得严严实实。曹操说他是英雄,仓促之间,吓了一跳,露馅了,他吓得把筷子丢在地上。马上很机智地,用偶然而至的雷声来掩饰过去。
  现代武术中有一种拳法叫做“醉拳”。为什么要醉?就是更精神更加自由,进入艺术的想像境界。是一种假定境界。
  这是不是可以称做中国的“酒神精神”?当然与西方的酒神精神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在梦幻的境界里,从人的心灵深处,从性灵里,升起的这种狂喜的陶醉,获得力量的和精神的自由,这在中国和西方,可能是一致的。
  接着往下说,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告诉他,这不行。怎么不行?这酒是出门倒,透瓶香,三碗都过不了冈,如今你却喝了这么多。武松不买账,店家把官方的文书拿出来,山上有老虎。他还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样:“怕什么鸟!”话说得很粗,还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想谋我财害我性命,就拿老虎来吓唬老子。这样,完全是狗咬吕洞宾,太自以为是了。后来证明,他犯了一个错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不相信群众”。
  等到了冈子上,发现一棵大树上,树皮刮了,上面有文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实在太自负了,不相信,以为是店家为了招揽客人耍的诡计。直到在一个败落山神庙前看到了县政府的布告——“阳谷县示”,红头文件啊,景阳冈有大虫,伤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须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过岗,下面还有县政府的大印。
  武松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浒传》上这样写:
  
  (武松)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
  
  武松这时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回去,因为时间很紧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时间是就是巳午未三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还要大伙儿一起过冈。可当时是申时已过,快到酉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真有老虎,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这样比较实用,明显的好处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险,但武松觉得,有一条坏处,“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须”就是一定,一定给人家笑话。怕被人家嘲笑:“我说嘛,你看这家伙,刚才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几个住宿费,现在变成了胆小鬼、怕死鬼。溜回来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这个,就做了一个决策:继续前进。这样,武松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好汉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还重要,这就是上海人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了一段,哎,没有老虎,又乐观起来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们就是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加上酒劲又冲上来了,看见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你看这个武松啊,又犯错误了,这是第三个,没有看见老虎,并不说明就真的没有老虎啊。后来证明,这个错误,说得轻一点,就是麻痹大意。说得重一点,就是主观主义。没有看见的、没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
  还没有来得及睡下,刮过一阵狂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眼前。这时,武松怎么感觉呢:大叫一声“啊呀!” 原来在酒店里宣称不怕什么“鸟大虫”的武松这么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原来,他也害怕了。怕得还不轻。武松此时几乎面临绝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条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优势呢?没有。牙齿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没有老虎的爪子尖嘛,连脸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有一点比动物厉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条哨棒。这是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这一段的时候反复提醒,说是一共提了十七次。可见其极端重要。工具性质是什么?是手的延长。我打得到你,你够不着我。照理说,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工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反击战应该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战”。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和战略问题》中的。见《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1967年11月版,就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那个“雄文四卷”,第200页。当然武松不可能精通这么高深的军事思想,至少他不应该犯“仓促应战”,不要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哨棒,猛打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老虎没打着,却把松树枝打断了。松树枝断了,问题不大,只要哨棒在手,还可以继续打它个痛快。但是武松用力过猛,把哨棒给打断了。工具失去了长度,就没有手的延长的优越性了。这说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紧张,如果要算错误,这是第几个?第四个了。这个错误在心理上,可以定性为“惊惶失措”。这和他在酒店里,一再说“怕什么鸟!”在山神庙里的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下子,武松没有本钱了,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怀疑的那种不科学的办法,把老虎给收拾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说的“超常发挥”。《水浒传》上说,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时间?可以从《水浒传》所说“五七十拳”推算。现在我们不这么说。现代中国人,思想比当时精确,一般说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间数,六十拳吧。每拳这么高地砸下去,大约是一秒钟,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钟。但是收回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就算同样花一秒钟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一百二十秒。两分钟。两分钟,就把一条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这点时间,我看连打狗都不够。打猫怎么样?可能也不太充分。老虎骨头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头和你拳头里成分是一样的呀。都基本上是碳酸钙啊。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了,头盖骨破裂了,后来武松去提老虎时,是在“血泊里,”那就说,砸得稀巴烂了。而武松拳头不但骨头没有发生断裂,而且连皮肤,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没有任何破损。可能是那头吊睛白额大虎,是缺钙,患骨质疏松症吧。这个,现在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但不管怎么说,两分钟打死一条老虎这太夸张了。
  这是可以谅解的。因为,艺术家反正要让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让他超越常规嘛。那就把拳头的数额,扩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钟,再考虑到起初的拳头,挥得比较快,比较利索,后来的拳头,力量差一点,慢一点,还有老虎快死的时候,武松还可能要喘喘气,把这一切可能性都算进去,再加十分钟。充其量也不超过半个小时。武松成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伟大的历史的功勋,使得武松千古扬名。就靠这半个小时的老本。这就难怪金圣叹在评点这一回时说,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胆略和勇气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这时“神人”武松变得实际了,他想,这老虎浑身是宝——主要是,那时又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 ——把它拖下山卖出一点银子来,我想,至少可以作老哥武大郎的见面礼。《水浒传》这样写道:
  
  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还拖得动?原来使尽了力气,手脚都苏软了。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倒是自己感到“苏软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一笔很精彩。这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个发现呀。这个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时,施耐庵写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边休息一边“寻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理会。”施耐庵对武松的心理也有发现:还是趁早溜吧,如果再来一只老虎,可就危险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冈子去”了。注意这个“挨”,连走路都勉强了。哪知山脚下突然冒出两只老虎。这时,我们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状态怎么样呢?《水浒传》写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点杀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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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呀,我今番罢了。”
  
  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这下子“完蛋了”。一向自以为不同寻常,夸过海口“就有大虫,我也不怕”的武松,在读者心目中神通的武松,竟然再看见老虎,还没有搏斗就认输了,悲观到绝望了。
  从这个过程中,读者当然关注的武松打虎的过程的奇妙,但是,那个奇妙的过程却有点经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经说的以外,经不起推敲的还有,老虎向人进攻,只有三招,一招是,一扑,就是猛地向你扑过来。扑不着,就用屁股一掀。掀不着,就用尾巴一剪,就是一扫。这有什么根据?老虎又没有进过少林寺,哪来这么规范的武术化的三个招数?而且用过了这三个招数,就没有招了。把老虎写得这么死心眼,这么教条主义。这其实无非是方便武松取胜。读者如果要抬杠的话,小说就念不下去了。
  如果真要讲究杀死老虎的可信性的话,武松打虎远远不如李逵杀虎,李逵一下了杀了四条老虎,战果比武松辉煌得多了,可是在读者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很淡,许多读者都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李逵上得梁山,想到母亲在家乡受苦,就向宋江请了假,下山去搬母亲上梁山。又碰到官府通缉他,只好背上母亲赶路。母亲口喝,李逵把她安顿在山岭上,自己盘过两三处山脚,到一座庙里拿石头香炉到山下溪里弄了一点水。回来却发现母亲不见了,只找到草地上一团血迹。等到寻到一个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着一条人腿,李逵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被老虎吃了。这时李逵,“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来,来搠那两个小虎。”描写的重点是,杀虎的特点,第一只是在进攻中被搠死的,第二只在逃走中被搠死的。不同。那第三只,又不一样: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中,伏在里面,等到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把后半截身躯坐到洞时去。李逵“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
  
  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力气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那刀把也直送入肚里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
  
  杀这第三只的特点,是很精彩的,李逵用力如此,把刀插到肛门里,居然连它给带走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这时,又来了一只猛虎。这次的猛虎不像前三只那样。和武松打的那只一样采取一扑的攻势:
  
  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腰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还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死在岩下。
  
  李逵杀虎的可信性比较大,没有可疑之处,因为和武松不同,李逵是用的是刀,自然比用拳头捶要容易得多。施耐庵很有心计地让李逵带了两把刀,一把朴刀,一把腰刀。腰刀,不难想象。朴刀,是个什么样子?辞书上说,是一种旧式武器,刀身窄长、刀柄比较短,有时双手使用。施耐庵是江淮一带人氏,在他家乡一带至今口语中还有“朴刀”这个词语。就是普通的菜刀,厨房里用的。刀柄也是很短的,和我们常见的一样,刀身并不长。施耐庵为什么要让李逵带两把刀,原因很显然,一把插进了老虎的屁股,让老虎带跑了。又来了一只老虎,如果只有这一把,就要像武松那样用拳头捶。那就和武松打虎差不多了。施耐庵显然是要避免这个重复,很有匠心地让他们杀的特点各不相同。还是用刀割了老虎的脖子,倒下来,“如倒半壁山”。
  金圣叹极口称赞其和写武松打虎完全不一样。“句句出奇,字字换色”。但是,金圣叹的称赞未免过分了一些。因为,在读者那里,李逵杀四虎绝对不如武松打虎那样产生动人的效果。为什么呢?虽然,李逵杀虎比武松打虎更有可信度,但是,读者和作者有默契,就是通过假定的想像,用超出常规的办法,体验英雄的内心,看他在杀虎的过程中,人物内心有什么超出常规的变动。李逵一连杀四虎,他的内心只有杀母之仇。这种仇恨到了什么程度呢?李逵看到母亲的血迹,“一身肉发抖”;看到两只小老虎在舐着人的一条腿,“李逵把不住抖”;等到弄清就是这些老虎吃了自己母亲以后,李逵“心头火起,便不抖”。金圣叹在评点中说:“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俗本脱。”所谓“俗本”,就是金圣叹删改以前的本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脱”,就是没有的。而他删改、评点的这个本子,七十一回的本子,经过他重新包装过,在文字上加工过的,才有。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现在还存在,的确是没有“一身肉发抖”,“李逵把不住抖”,“心头火起,便不抖”。事情明摆着,三个“抖”法,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这是金圣叹耍的花招。无疑是在自我表扬。但是那个时代传媒并不发达,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就是有人发现了,也不会炒成一个文化事件。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加?就是因为原来的本子,功夫全花在不让它重复武松面前的老虎那一扑、一掀、一剪上,而其内心的感受是否超越常规,却大大忽略了。原来的本子,写到李逵看到地上母亲的血迹时,不是“一身肉发抖”而是“心里越疑惑”,看到两只小虎在舐一条人腿,他居然还是没有感觉。倒是让叙述者冒出来来了一段“正是”:
  
  假黑旋风真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这就完全背离了李逵的内心痛苦加仇恨的感受。要知道李逵是个孝子呀。他回来就是为了把母亲接到梁山上去享福的。自己的母亲被糟蹋得这么惨,“假黑旋风真捣鬼”,老虎吃他母亲,和“假黑旋风”一点关系都没有。“饿虎饿人皆为嘴”,这是旁观者的感受,近乎说风凉话,他怎么会有?这完全是败笔。金圣叹把这杀风景的、不三不四的四句韵语删去了,谨慎地加了三个“抖”,应该说,是很艺术的。第一个,是意识到是自己母亲的鲜血,不由得发抖。第二个是看到母亲的一条腿,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第三个是,仇家相对,分外眼红,尽情砍杀,忘记了发抖。金圣叹加得是很有才气的。但是,并没有从根本改变艺术上的缺陷,李逵在发抖了以后,杀虎过程那么长,内心居然就没有什么变动了。最为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母亲杀虎的,杀完了四条老虎。他这个孝子应该想起母亲了吧,对死去的母亲有什么感觉?不管是原本还是金圣叹的本子都是: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
  
  这也许是想表现李逵杀得筋疲力尽了,毕竟是人嘛,武松打虎以后不是也浑身酥软吗?但是,武松是与老虎偶然遭遇,而李逵是为母亲讨还血债。母亲的鲜血未干,残腿还暴露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个孝子,怎么能睡得着!选还一枕安然,不知东方之既白。刚才失母之痛还使得他发抖,才半天不到,就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李逵是不会忘记的,而是作者忘记的,他为了刻画四只老虎,让它们死得各有特点,忙中有错,忙中有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他想起母亲的腿来,收拾起来,埋葬了。这是一笔交代,可以说是平庸的交代,对一部精致的经典作品来说,好像一架钢琴上,一个不响的琴键。杀风景的还在后面。李逵走下岗子去,下面的情节,几乎是武松打虎以后的低级重复。又是埋伏在那里的猎户,又是不相信,又是上了山,见了老虎,才相信,又是无限崇拜,又是热热闹闹把虎抬下山去。
  金圣叹是个艺术感觉极其敏锐的评论家。就是他也无力从根本上挽救原本李逵杀虎的败笔。金圣叹无限推崇李逵而贬抑宋江,另一个评点家李贽,更是把李逵称为“佛”。但是,就连金圣叹也对李逵在这一段内心活动的平淡,没有多少可以称赞的,金圣叹只好替他加上一些字眼,然后来个台里喝彩。而对武松呢?可以称赞的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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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后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一段 一朴,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 ;寻思要拖死虎与下去,原来使尽力气,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 ;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黑了,惟恐再跳出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岗子去一段;下岗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点出来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金圣叹最为欣赏的这些部分,都是“极近人之笔”,也就是武松在心理上比较平凡渺小,不伟大的方面。和我最为欣赏的几乎一样,不过,我欣赏的还有一处,就是武松使尽平生力气,一棒子打下来,把哨棒和松树枝一起打断了,说明他有点惊惶失措。虽然有这么一点小差异,相隔这上百年,有这么多共同点,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也所见略同。
  这些渺小的方面,在一般人的内心,并不是奇观,但他是英雄,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英雄,不过没有用英雄这样堂皇的说法,而是说“好汉”。他在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的过程中,他的英勇,他的无畏,他的力量,都不能不使读者对他肃然起敬,五体投地。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说法,他是“神人”,这个神人,本来离开读者是比较遥远的,谁能喝那么十八碗酒还不醉,还能把一头活老虎给打死呀。这武松真是太厉害了,太伟大了。但,施耐庵让他和老虎遭遇一下,自以为英雄好汉的心理就越出了常规,体力上神化了,而在心理上却凡人化了。越来越和凡人,越来越和自己贴近了。他上山打虎并非出于为民除害的崇高目的,而是由于犯了错误。一是,他不相信群众,二是,也会为面子所累,三是,麻痹大意,四是,惊惶失措,他的力量也有限,也会活老虎打死了而死老虎拖不动。他的心理也平常,打死一条老虎以后,并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惟恐再有虎,乘早我先溜。再见到老虎,心理上完全是悲观绝望。这英雄的体力和勇气是超人的,但他的心理活动过程完全是凡人的,跟你我这样见了老虎就发抖的人差不多。因而,你又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回目总评,他是“神人”,他在心理上却是凡人的,小小老百姓而已。
  经过打虎这样的假定,读者发现了伟大的武松的内心,还隐藏着一个渺小的武松,两武松水乳交融,这时武松就比原来的比武松更武松了。而经过杀虎这样的事变,当然也是假定,读者所看到的李逵基本上还是那个李逵。不但没有增加多少心灵的奥秘,反而有些缺损,例如,他对母亲的感情反而给人淡漠之感。又例如,他杀虎之前,和武松是不一样的。武松是喝酒,不是一般的喝,而是大喝,文雅的语言,叫做豪饮。豪饮是,豪杰之气不可羁勒,而李逵上山之前,也吃了东西,什么呢?人肉。
  他回家接母亲,路遇一个小土匪,居然冒充他的名字打劫。他本要手起刀落,结果了他,可是,那假李逵却说,他家有九十老娘,杀了我,她可也要饿死了。李逵是个孝子,就把他放了。走到村子里,肚子饿了,就在一家人家,给了些钱让做些饭吃。不想那就是假李逵的老婆。饭还没有吃,这个假李逵回来了,看到了李逵,就告诉他老婆,说这是江州劫法场的,官家通缉的黑旋风李逵。悬赏三千贯。三千贯,是多少钱?那时流通的,是硬通货,是铜钱,当中有个方洞。用绳子把它串起来。三千贯,就是三千串,而一串是多少呢?一千文,一文,为什么叫文,因为铜钱上有文字,一文,就是一个铜钱。这样算起来,就是三百万个铜钱。这么一大笔钱,可能是一大车子,可真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两口子就商量着如何把李逵绑了,去领钱。这些都给李逵听到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假李逵杀了。李逵肚内饥饿,自己把锅里已经煮熟的饭来吃。李逵的这一顿饭吃得读者惊心动魄:
  
  三升米早熟了。只没好菜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
  
  这样一个吃人肉的人物,又是在母亲惨死的血淋淋的现场和老虎搏斗,应该有多少和不吃人肉的武松甚为悬殊的内心活动啊。至少是应该把他打出心理的常规才是。可是,没有。为什么呢?第一,要怪施耐庵,他让李逵拿的刀太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四条老虎相当轻松地摆平了。第二,要怪金圣叹,他只让李逵的肉跳了三下,就不跳了。如果让他在老虎死了以后,还跳,那就可能有比吃人肉更惊心动魄的情节了。而现在呢?除了累一点,没有什么越出常规的心态。如果有的话,同样是在老虎面前,武松却被打出了心理的常规,把心理的纵深层次立体感暴露出来了。
  这就是经典与非经典在艺术上的重大区别。
  并不是人人都有碰见老虎的运气和晦气的,但是,大英雄的小心眼,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不动却引起我们许多切身的经验和回忆。这种回忆是一种无声的体验。本来我们已经把它忘记到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中去了,在读到武松如此这般的心理时,我们的记忆一闪,这就叫做感染,心头一动,又叫做感动。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对自我,对人性,对心灵体验和发现的喜悦。
  马克思说过:“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对人的英勇而且平凡光是从抽象的理论去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一种感性的体悟。读者在打虎英雄身上确证人类自己的全部丰富的生命,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心理过程,用一种非常文雅的语言来说,就叫做审美享受。
  由此可知,武松打虎比之李逵杀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要重要多了。武松,以武松为代表的英雄形象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典英雄传奇,对于英雄的理解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是英雄走向平民的一个历史里程碑。在这以前的传奇小说,我们看到的英雄,大都是神化的,圣化的,很少什么普通人的感觉的。比如,有个曹操的大将,眼睛里中了人家的箭,他就把它拔出来,连眼珠子都带出来了。都没有什么武松这样的,紧张、冷汗、惊惶失措、悲观等等的心理反应。关公中了人家的毒箭,骨头里有毒都发黑了。医生给他治疗,用刀在骨头上刮,都发出格吱格吱的声响,关公还是和人家下棋,谈笑自若。用当代的话来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生理的痛苦都没有,这是《三国演义》式的英雄,在《水浒传》中也有。但不是最生动的。最生动的,表现出对英雄和人性突破性的理解的,超人的、神化的英雄走向人化的倾向。武松,就是这样的代表。武松在平时,威风凛凛,一味是很酷的样子,只有在老虎面前,越出了常规,把那深邃的平民心性泄露了出来。
  当然,这并不是武松灵魂的全部。这仅仅是在野兽面前,他的心情超出了常规。如果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美女,而且是一个对他十分有意思的美女,又怎么样呢?武松后来当了公安局长,他的感情会不会超越常规呢?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关比之老虎那一关,要惊心动魄得多了,武松能够安全地渡过吗?且听下回分解。
   (演讲记录稿)
  (责任编辑:古卫红)
  

武松打虎和李逵杀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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