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底,或者是1970年初,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反正是春节前夕。我从上海得到通知:华侨大学解散,教师务必迅速回校,下放农村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虽然冠以神圣的“蹲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名义,但是,在最亲近的人弃我而去的日子里,又碰到这样的事,心情就像上海的天气一样阴沉起来。挥别送我上车的堂兄,上了火车以后,就发现皮夹不见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好在火车到漳平的时候,我要下车到同事林子贵家去拿两个樟木箱(那时,上海人结婚,福建的樟木箱是上等的嫁妆);可以借一点钱。樟木箱挺大,力气比我大得多的林子贵抢着为我挑到火车站,我向他借了五块钱,算一算到厦门住一夜旅馆一块钱,吃一顿晚饭五毛钱,可以饱得打嗝。到泉州的汽车票是两块五左右,再花一角五分钱,乘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学。“多乎哉,不多也。”孔乙己的喟叹冒出我的嘴边,心情为之一振。
可是樟木箱一上了火车,乘务员说太大,要补托运票。一下子花去了两块多。火车上一顿饭起码是三毛钱。全部财产只剩下不到两块钱。买一张汽车票到泉州是绝对不够了。
当火车在厦门火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
我挑着两个大樟木箱,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满头大汗,顾不得心疼箱子不断磕着水泥棱角。
虽然是极左的时代,然而厦门人的生意头脑还相当灵活。车站前一群小伙子,推着自行车,帮助运送行李。我的狼狈相马上引起其中一个的注意。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穿着皮夹克,挺帅的,推着车子过来兜揽生意。我老远就嚷嚷:“别来找我,我身上没有钱。” 但是,小伙子仍然把车子向我这边从容地推过来。我绝望地望了他一眼:“我连住旅馆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把车子往起一支:“没关系。我不要钱。”
他那闽南人的豪爽使我震惊了。他从容不迫地把樟木箱往他车子加长的后架上绑牢,就领着我到了一家小旅店。他用厦门话向一个小老头诉说我的困境。那小店负责人显然是他的朋友,显得颇为动容,表示可以免费提供住宿。床位都看好以后,就拿出登记本来,要工作证。可是我的工作证已经被小偷提溜走了。当时阶级斗争形势空前紧张,“清理阶级队伍”进入高潮,阶级敌人无孔不入,革命的警惕性成为人生第一荣誉。那小伙子向他说情:人家上海来的知识分子,白面书生,你看看他哪一点像外逃的阶级异己分子;年纪轻轻,哪一点像历史反革命?
他说得振振有词,可他的朋友无动于衷。两个人在我是否可能是坏人的问题上,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最后,他绝望了,用最清晰的语调,一字一顿的,狠毒地把那个平时省略了的最后,也是最脏字眼讲了出来,然后飞快地拉着我的手远走高飞了。
他很快恢复了情绪,把我带到厦门汽车站,找到当时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一个中年妇女。他们大概有点认识吧,她显然很信任他,因而也就很同情我。还没有听完他的叙述,就叫食堂工友给我打了一碗饭。
我本来只指望她让我在候车室坐上一夜,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让我到工会办公室去,那里有一个长沙发。她说,正好有八个复员的海军经过这里,没有买上今天的车票,你们做个伴吧。在当时沙发是很少见的,就是住旅馆也不能享受弹簧的阴性的柔情。但是,我仍然不能安眠。因为我口袋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到泉州的票子。那小伙子看出我的忧虑,就主动提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拍卖的?
说起来,我那旅行袋里也真可怜,除了一袋上海的大白兔糖果以外,只有几件衣服。他就把大白兔糖果鲜艳的包装露在外面,大声叫卖起来。马上就引来了一堆围观的人。可惜的是,没有人对糖果有兴趣。叫了半天,只有一个搬运工模样的人,把我的旅行袋打开来仔细察看了一番,提出了我十年前做大学生时穿的,已经褪色了的绒衣,正面、反面反复观察、抚摸,又紧张思索了一番以后,问我多少钱肯卖。我想十年前三块六毛钱买的,现在最多只值一块钱。但是,一块钱,加上我口袋里的一块多钱,还不够到泉州的车票,从泉州汽车站到华侨大学的公共汽车票还得一毛五。我就狠狠心,让我那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发作了一下:一块五毛。那搬运工,马上就要掏钱。可是小伙子厉声嚷嚷起来:一块五怎么行。这么厚的绒衣,起码五尺布票,一尺布票就要一块钱了。
我突然紧张起来,按党的政策规定,买卖布票是违法的。但是,我的舌头失去了抗辩的力量,听任小伙子做主,以五块钱成交。
当我拿着一把带着那工人阶级体温的、粘着草屑和污泥的毛票和硬币的时候,心里并不仅仅是兴奋感激。当时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用最为文雅的姿态和小伙子握手,对他表示感激,隐隐感到所有感激的语言此刻都显得苍白而空洞。
当小伙子离开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并不像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所写的感到越来越高大,却有一种压抑和怅惘像阴影笼罩着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