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921年《故乡》发表以来,对它的解读可谓汗牛充栋,一位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写成了一部《鲁迅(故乡>阅读简史》,描述评论的变迁情况,全书分为“知识阶级的《故乡》”“教科书中的《故乡》”“作为思想政治教育教材的《故乡》”“改革开放时期的《故乡》”,其文献资料收罗的广博和学术成就无疑不可低估,但其理论基础是传播美学和接受美学。作者自承“我的目标不是把文学史写成对作家作品的解释,而是从社会史的观念进行叙述”,这就注定了他对于《故乡》的艺术成就无能涉及。改革开放以后,对于《故乡》的解读,最权威的、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王富仁的《精神“故乡”的失落——鲁迅“故乡”赏析》,其核心论点乃是把鲁迅的《故乡》分为:回忆中的“故乡”,现实的“故乡”,理想中的“故乡”。
对于回忆中的故乡,王富仁将其概括为“一个带有神异色彩的美的故乡”。它的“美”,美在“我”在与少年闰土的接触和情感交流中想象出来的一幅美丽的图画。少年闰土并不把少年的“我”视为高贵的“少爷”,少年的“我”也不把少年闰土视为低贱的“穷孩子”,在精神上是平等的。
第二个故乡,王富仁将其概括为“在现实社会生活的压力下失去了精神生命力的故乡”,由三种不同的精神关系构成。第一,豆腐西施杨二嫂青春已逝,完全成了狭隘自私的人,把虚情假意当作情感表现,把小偷小摸当作自己的聪明才智。第二,成年闰土变成了一个神情麻木、寡言少语的人。“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他不像少年闰土那样“不懂事”了,所谓的“事”,实际是中国传统的礼法关系所维系着的封建等级观念;再加上“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他已经没有反抗不幸现实的精神力量,他只能承受,只能忍耐。他的精神已经死亡,肉体也迅速衰老下去。第三,成年的“我”在自己的“故乡”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已经没有了自己精神的“故乡”,无法再与闰土进行正常的精神交流。他在精神上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在现在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总之,现实的“故乡”是一个精神各个分离,丧失了生命活力,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的“故乡”。
理想中的“故乡”,希望现实的“故乡”也像回忆中的“故乡”那么美好,希望现实的“故乡”中的故乡人也像回忆中的“故乡”的少年闰土那么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像少年“我”与少年闰土那样亲切友好、两心相印。然而,现实是无法改变的,改变的只能是未来,在这时,“我”就有了一个理想的“故乡”的观念,可理想中的故乡能否实现是渺茫的。
王富仁的论文可以说是《故乡》阅读史的高峰之作,可并未穷尽《故乡》的价值。他和日本学者在许多观念上不尽相同,但在基本理论上又是相近的,即以文化批评、政治意识形态为纲,特点就是将全部任务集中于解读其“社会史的观念”,而不是把《故乡》作为一个艺术品。因此,偏颇在所难免。最明显的就是把文学仅仅当作民族国家话语建构的文献,于是就有了所谓“故乡与祖国同步”的论断:“《故乡》具体写的是‘故乡’,但它表现的却是鲁迅对‘祖国’的感受和希望。”
这种论断,虽然符合西方文论的“民族国家话语”建构和文化考古的理念,但是与《故乡》文本对照却不尽相符。首先,这里的三个故乡,和鲁迅心目中的祖国并不同构。第一,鲁迅回忆中的祖国,基本就是病态社会不幸的人们,不外乎示众和看客,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的世界,而少年闰土(还有《社戏》中的小伙伴),只是愚昧麻木的精神世界里一点倏忽而逝的纯净诗意闪光而已。其次,鲁迅笔下现实的祖国是很丰富、很复杂的:一个闰土,一个杨二嫂,怎么可能成其缩影?至于把鲁迅所属的阶层归结为“现代的知识分子是在城市谋生的人。他已经没有稳固的经济基础,也没有政治的权力”,笔者认为,笼统说现代知识分子,尤其是鲁迅这个阶层的“没有稳固的经济基础”,似乎并不尽然。鲁迅属于高级脑力劳动者、自由职业者,其经济基础是建立在工商业文化城市经济之上的。光是工薪,不算稿费,就有二百大洋以上的稳定月收入。比之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月收入八元大洋,应该说在中产阶级的上层。至于说没有政治权力,却并不缺乏话语权力,从民国初期到20世纪30年代一贯公开在报刊上发表与当局相悖的言论,这恰恰是古代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
所有这些问题之所以产生,其原因可能在于,评论没有完全从《故乡》的文本出发。作品中的“我”是不是属于失去了经济基础的“现代知识分子”就很值得商榷。鲁迅作品中的“我”至少可以分为几类。第一类,如《狂人日记》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显然是虚拟的人物。第二类,《伤逝》中的“我”(涓生),并不是鲁迅。第三类,《祝福》中的“我”,最接近鲁迅的精神。第四类,《社戏》和《故乡》中的“我”,有相当程度的自传性。在鲁迅写作《故乡》的1921年,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正是现代知识分子崛起,推翻传统封建文化话语霸权的历史转折点,鲁迅在当时正是站在文化革命前沿的旗手。
以现代思想史的普遍性为演绎的大前提,把鲁迅作为一个例子,已经可能遮蔽了鲁迅的个性;以作家论的概括性结论作为前提,把《故乡》作为例子,则更可能遮蔽了《故乡》文学上的独特性。概括性的作家论,其每一结论,都是作家诸多作品的共同性,或者最大公约数,是以牺牲每一具体作品的特殊性为代价的。文本解读是个案解读,其宗旨乃是作品的唯一性,不可重复性,作品的个案不能用作家论的普遍概括的方法,而要用对作品的内在矛盾具体分析,方把唯一性还原出来。
作品中的“我”,并不是知识阶级的代表,也不是完整的鲁迅个性的全部,只是鲁迅精神的一个侧面,作品中的“故乡”,更不是鲁迅心目完整的祖国,而是他现实关注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主要不是国家的,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我们从文章情感脉络开始进行微观分析。
小说一开头强调,眼前的故乡景色是“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而二十年来时时记忆中的故乡是“美丽”的。“我”解释说,这可能是自己“没有什么好心绪”(出售祖屋,异地谋生)的缘故。到家以后,只看到“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这个意象相当精致,草枯已经是衰败得很,加上是“断茎”,是枯干了而且脆了的结果,还要让它“当风抖着”,语言提炼的功力令人想起杜甫的“细草微风岸”。情景蕴含着两个层次:一是外部景象不美,二是内在心情沉闷。这一切可以是序曲,为故乡的另一番景象提供一个阴暗的底色。这个底色既是自然的又是心理的,在这个背景上少年闰土的形象出现了:
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是回忆与现实的反差,鲁迅显然觉得光是这样一种对比还不够,又以更重的笔墨,写到最初看到闰土时的形象:
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
但是,鲁迅运笔的宗旨不仅仅是形象外在的、静止的对比,更重要的是在于内心的:
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这一笔似乎平常,但在文章的情感脉络上很重要。彼时,虽然自己是“少爷”,对方只是穷孩子,社会地位很悬殊,然而人与人之间却这样容易熟识。这个场景的功能之一,是与成年之后的隔膜当成对比;功能之二,乃是社会地位上具有优越性的“少爷”在听闰土叙述了关于海边的贝壳,特别是在捕鸟的智慧上和对付猹的“危险经历”上,感到“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而自己视野却只限于“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作者反复强调“故乡”原本是“美丽的”,美在哪里呢?并不简单是美在海边、蓝天、圆月、戴项圈的孩子,而是美在人与人之间,社会地位不但不妨碍心灵的沟通,而且不妨碍“少爷”对穷孩子的赞赏和坦然自觉不如。从本质上说,这种美主要是情感的、童趣性的、审美的。
小说的第二个层次则是故乡的美变质了。
首先是在外部形貌上。闰土“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还提着“一支长烟管”,原来红活圆实的手变得“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如果光是这样的变化,不过是显示闰土很穷而已,从社会地位的悬殊来说,这与以往没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与以往交流不因社会地位而有碍相反,“我”和闰土之间的精神却不平等了。闰土一见面就态度“恭敬起来”,叫“我”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故乡变得不美,更在于这种情感的隔膜双方都无法表达,情感冻结。导致这种不美的原因,“我”的母亲总结为“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这里当然有社会的客观的原因,如果光是这样,多不过是“穷”,也就是物质上的贫困,但是鲁迅的着眼点并不完全在此,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少年英雄“苦得像一个木偶人了”,更为深邃的是,这个苦人“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
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叉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这才是真正的不美,苦而无言,就是不知其所以苦。这就不仅仅是客观的原因了,而且也有主观的麻木。小说一再提示,首先是“多子”,明明穷困,却生了六个孩子,明明苦极,却又十分迷信(要了“我”家不要的香炉和烛台)。明明是当年的伙伴,却自觉卑微。这种卑微,既不同于阿Q,也不同于祥林嫂。阿Q和祥林嫂还能有自己的话语,有其最后的(虽然是扭曲的)自尊,而且有其独特的逻辑。而闰土的无言只能说明他更为麻木。
小说的意脉本来是“我”与闰土今昔关系的变化,接下来是对未来的希望。然而,当中却跑出来一个杨二嫂。从结构上看,与闰土毫不相干。如果是五四以前的小说,特别是短篇,要一环扣一环的情节,这样的人物与情节无关,可能是赘余。是不是可以设想,把这个人物从小说中删节掉,使小说更为精练呢?看来,不行,因为杨二嫂带来的相当浓郁的社会氛围:小城市镇贫民的自私和狡黠。虽然如此,从结构上来看仍然有孤悬之虞。但是,近百年来的读者,读到此处,只是感到精彩,很少有感到突兀的。原因就在于鲁迅此时的小说已经不再拘于传统的情节的连贯性,而是近似于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中所说的,截取“生活的横断面”。不过这里不是胡适所说的一个横断面,而是几个横断面。当然,杨二嫂这个横断面表面上是不连贯的,断裂的,但在文脉上是贯通的。关键就在于闰土苦而无言,而杨二嫂并不苦却巧舌如簧;闰土纯朴而自卑,杨二嫂却强取而自得。正是在这种相反相成中,文脉有意断笔连之妙,而且变幻多姿。在写闰土的时候,行文的风格是沉郁的,情感是压抑的;写杨二嫂的时候,却变成了喜剧性的:故作亲近,强加于人,弄得“我”从“愕然”到“愈加愕然”,却感到“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明明是想讨好人,却用了伤人的语言“贵人眼高”。在奉承“我”的时候,鲁迅让她这样形容“我”的“阔”: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
在“我”,这简直是骂人,而在杨二嫂,这是她想象中的值得夸耀的“阔”,进一步把“我”弄得“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而她却“愤愤”起来,说“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副手套。
在这里,鲁迅显然用了他擅长的讽刺手法,在杨二嫂的言行渗入了多重矛盾:一是以强加于人的“阔”,成为她顺手牵羊的前提;二是暗指对方的小气(不肯放松),用了格言式的概括(有钱和不放松的正比因果关系);三是明明逻辑悖谬,却滔滔不绝,振振有词;四是做着小偷小摸的勾当,不觉得惭愧,反而愤愤不平。对这个形象的内涵,鲁迅用了大笔浓墨,讽刺意味不着一字;在外貌上,则稍稍用了一点漫画笔法: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两手搭在髀间,张着两脚(按:应该是小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这显然是相当夸张其怪异的。
语言上的口若悬河和心态上的自鸣得意,这个“圆规”的形象隐含着漫画式的扭曲逻辑悖谬。
同样是无言以对,对闰土的描写是抒情性的,而对杨二嫂则是喜剧性的,从正反两面强化了,有感情和没感情同样无法沟通。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鲁迅让宏儿出场,并不简单是为了对童年回忆的返照,而是为把宏儿的愿望(和闰土的儿子相约再见)放在结尾处,由此引发了一大段抒情性话语:
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他们应该有新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这里的思想焦点显然是把童年的不隔膜和成年的隔膜,提升到人与人的隔膜,故而才有“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这里的矛盾深刻性在于:一方面,童年时代的不隔膜是美丽的,但又是孩子气的;另一方面,成年时代的隔膜则是社会的必然。社会地位的分化,不可避免。现实是严峻的,回忆只能是诗意的想象。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在小说中聚焦的是:社会人生,人与人的精神沟通,闰土连痛苦都不会表达,杨二嫂把邪恶都变成夸耀,小说中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几乎所有的解读都忽略了: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不但宏儿,就是母亲都没有感到他的“气闷”和“悲哀”,因而他只能默默地忍受自己的“孤独”。宏儿和母亲不理解他的悲哀和孤独是必然的。鲁迅向往下一代的宏儿和水生,“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不隔膜,就是要“要一气”。焦点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绝对的无障碍沟通。但是,下面的话似乎有点混乱:“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这里的因果关系有点颠倒。好像“一气”不“隔膜”是可以实现的,但是又可能如我的“辛苦展转”和闰土的“辛苦麻木”。小说的情节因果恰恰相反,恰恰是自己的“辛苦展转”和闰土的“辛苦麻木”造成了“隔膜”。更不通的是,下面这一句:“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别人的(也就是更多人的)“隔膜”好像也是能够打破的,却因为“辛苦恣睢”,才是“我”觉得不可取的。三者共同的特点乃是“辛苦”。这个文脉上的硬性转折,事实上把主题转移了,本来是“隔膜”和“一气”的问题,是心理的情感的问题,其性质是审美价值,而三个“辛苦”的否定性质引出来的“新的生活”,那就是不但不隔膜,而且不辛苦,乃是实用价值。我敢断言,这可能是鲁迅小说中难得一见的“走题”。他可能感到文脉有点断裂了,故在“然而我又不愿意”前面加了六个点的删节号,但是这于事无补。原因是这种对文章三位一体的总结性观念,不但在逻辑上断裂,而且把文章中那个非常生动的杨二嫂的形象完全遗漏了。如果要总结(起承转合的“合”)得更精密的话,不应该是“别人的辛苦恣睢”,而是杨二嫂的“辛苦自私与自得”。这里的用词“辛苦恣睢”也显得古怪,“恣睢”,有放任自得和放纵暴戾的意思,和“辛苦”搭配显得有些扦格。
这里暴露出鲁迅在立意上的提升的追求,也许他意识到光是人与人之间能纯洁地沟通,毫无社会地位的障碍,是带着孩子气的,在现实中注定了是要落空的。因而他对这样的“希望”,不但不能抱“希望”,而且感到“害怕”,他甚至把这与闰土的迷信(“偶像崇拜”)说成是一样的。这不禁令人想起他在《野草·希望》中引用的裴多非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但是在“呐喊”时期,他还不是那么绝望,故最后还是鼓舞自己:“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用当下的话语来说,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吧。小说中的过去、当下和未来,似乎都没有政治意味很浓的祖国的观念,有的只是人生,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难以交流,能够交流的只有小孩子,小孩子的纯洁的沟通,是非常美丽的,因而故乡是美丽的。可童年总是要过去的,注定是暂时的,成年的隔膜使故乡变得不美丽,令人凄凉、尴尬和孤独却是长期的。尽管如此,童年的回忆仍然是美丽的。希望是渺茫的,把它提高在“新的生活”中是说不清的,可仍然是一种渺茫的安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故乡》所写的并不仅是审美性质的“故乡”的必然失落,而且是“新的生活”及其精神美好境界某种无望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