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髻》一文堪称经典,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都有很高的评价。一般论述集中在髻的象征性,即作者母亲和姨娘的发型蕴含着心结的对立。母亲坚持自己的古板发髻,在委屈中坚守传统妇德,又不失自尊。姨娘的发髻,则显示出炫耀,甚至示威。父亲去世之后,经历了人世沧桑,母亲和“我”都改变了,对姨娘变得理解、同情而且“相依为命”。作者感悟了人生爱恨情仇的虚幻,获得了精神的解脱。
这样的理解应该说是比较到位的,但是,仅仅如此还不能真正洞察琦君此文的艺术奥秘。要真正理解琦君的写作艺术,一不能满足于追随作者的笔墨(如概括段落大意或者变相的段落划分);二不能仅仅看作者已经写出来的,而且要看她没有写出来的,有意淡化的,或者没有这样写的。[1]这就要超越读者被动的接受,进入作者写作、提炼的过程中去。
一
海德格尔说:
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2]
“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是“行不通的”,可正是当前文本阅读最为流行的。要想真正洞察此文的精彩,还得到“创作过程中”“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这看来很难,其实只要设想自己就是作者,把原生素材还原出来和作品对比,找出其中的差异,加以分析就是了。
试想在几十年的家庭生活中,母亲和姨娘的矛盾并不是全部,父亲还娶了另外两个姨太。母亲和那两个姨娘就没有矛盾吗?可能是那两个姨娘不太强势,就略而不计了。另外,母亲和姨娘的冲突应该是多方面的。据琦君自述,平时父亲、姨娘、琦君在餐厅的大圆桌吃饭,母亲和长工则是在厨房吃饭。琦君总是胆战心惊。“姨娘一双凤眼不时向她射过来,透着一道寒光”,父亲给琦君东西吃或拿补药给母亲,总得避开姨娘,姨娘的悍妒对孩子心灵的伤害肯定很深。
这一切为什么在文章中全部虚化了?因为作者的立意不在此。
正当孩子等待父亲给母亲的美发带回发夹的时候,父亲却带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姨娘。对这个破坏了父母情感和谐的女人,孩子、母亲有没有恨呢?当然是免不了的,不过作者并没有在冲突进行时正面描写,而是在父亲死了以后。孩子在上海读书,姨娘来探看,作者这样写道:
(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
“已经一点都不恨”说明在这以前恨过。孩子早就认为“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对她的恨藏在心里,而且很深。“母亲早已不恨她了”,也蕴含着同样的道理。如今母亲不但不恨,而且与之“相依为命”。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琦君自述在大陆之江大学中文系,导师夏承焘写给她的格言是“时时体验人情,观察物态,对人要有佛家怜悯心肠,不得着一分憎恨”。“不得着一分憎恨”,琦君不但终生铭刻于心,而且渗透于文。
然而,是人就不可能没有爱恨情仇,写人怎么可能与七情六欲绝缘?关键是有了恨,如何超越。
琦君在《髻》中,有恨时不写,在恨已消解时才写。琦君的精神高度(佛家怜悯心肠)决定了本文的主题和写法。从客观上说,父亲死了,母亲和姨娘失去了情感争夺的对象,不再有恨;从世俗现实说,也可能时间越长,这种恨越会生根,越会激化,引发报复。然而,琦君站在佛家生命智慧的高度超越了世俗的恩怨,深切感到,从不可逃避的生命大限来说,母亲和姨娘甚至自己是没有区别的。从手法来说,这里用了先避后补、不着痕迹,可能是化用了中国古代史家笔法中的“互见”法[3]。
正是这样,琦君在写初见姨娘时并没有强调恨,相反突出对姨娘风韵的艳羡。这种艳羡集中在发型上:
一头如云的柔发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
这个“髻”从孩子的眼光看出,却一点没有孩子自发的排斥、敌视,似乎不完全是孩子当年的感受。对于恨的回避,应该是“我”长大以后的。其动人之处在于,“我”的感受并不单纯,可以说是双重性的:表层的艳羡是孩子的天真,少不更事,深层的则是成年的精神提升。如果光是孩子气,则免不了排斥和敌意,有违题旨;如果光有成年的精神解脱,则难免过分理性、抽象,毫无诗意。
琦君把核心意象定位为“髻”,把两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不可共享的情感聚焦到两种发型上来,排除了发型以外的许多东西。这个“不全面”的“髻”微妙而深邃,不但概括了母亲和姨娘从青春到衰老的生命历程,而且表现了自己对人生七情六欲相对性的参透。
二
然而,如果绝对参透了爱、憎、贪、痴则不可能永恒,如果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就变成了佛学的图解。琦君的深邃在于,并没有回避两个女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并没有把矛盾绘声绘影地正面展开;如果那样,则免不了妇姑勃谿的闹剧式庸俗。琦君把两种审美观、两种人生观的冲突集中在“髻”上。髻是女性美的自我设计,是随时可见的,却是无声的,二者内心的搏斗就在这无声的髻上展开。这种搏斗是心灵上的宁静的较量。
然而,最关键的场景是在喧闹的背景上展示的。双方背对背梳头。二人各有包梳头的女人。其中一个“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里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这样粗俗的、漫画式的描写,在琦君诗化散文中是罕见的。这样喧闹的背景,其实只是为了衬托母亲的宁静淡泊:
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
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
一方面是姨娘等人的有说有笑,另一方面是母亲的“不搭腔”“闭目养神”。这种无声的精神对抗,表面上是姨娘占尽优势,实质上却突出了母亲的淡定、自尊,反衬出姨娘和梳头女人的俗气。
“不搭腔”“闭目养神”,这么简洁,完全是中国叙述传统的白描风格,褒贬尽在叙述之中。琦君自谦说过自己的散文“文笔方面缺少瑰丽的修辞”,实际上是回避滥情,不求辞藻华丽,形容与堆砌的朴素叙述,宁静致远而倾向显然。
琦君的叙述高度概括、精致,很少有具体场景的描写,但这里是个例外。对母亲的简洁叙述和对配角的丰富细节,母亲的宁静和背景的喧闹,似乎更接近于小说的场景描写。这里更迫近小说的其实是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
姨娘和梳头女人说得热闹,母亲忍受着姨娘们示威性的精神压力,以消极的沉默显示其自尊;女儿自然是爱母亲的,“却听得津津有味”。这里就显示出了小说刻画人物常用的相爱的人之间的感知“错位”。在本文中,这种“错位”并不完全是无声的,有时则是有声的,不过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有时“我”也不是完全不做一字评判,相反是表现出爱憎的。
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给母亲梳头的陈嫂背后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
“我都气哭了”,这在一般作家那里可能是要渲染一番感情的,而琦君遵循夏承焘老师的教导,“避免平庸的感伤情调”,一笔带过。更精彩的是,“可是不敢告诉母亲”。如果让孩子把委屈告诉母亲,那就很难避免大肆抒情一番了。让关系亲密的人物保持感知的距离,乃是叙事性作品刻画人物的基本法则。联系到此前的事:
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有了“闻了就泛胃”,就足够透露出母亲对世俗的时髦极度不屑,显示了高度的自重,不用再描写母亲的表情和姿态。可孩子并不理解,感知是有“错位”的。联系到开头,姨娘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女儿不了解母亲为什么弃置于抽屉,不让自己玩,误解为“舍不得”,也就是视为贵重,借助相爱的人物之间的感知“错位”,一笔突出了两个人物的个性。
在母亲与姨娘的对抗中,女儿绝对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如果文章尽情写母女同仇敌忾,情感一点“错位”都没有,不是不可以想象,但那样写就是平庸的抒情散文了。文章的高明在于,写亲子之爱常有不经意的“错位”。在两女人的精神搏斗中安置上这样一个“中介人物”,既不让女儿完全与母亲的情感重合,又在与姨娘敌对中带着艳羡,三个人物各自生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之中,三个人物均因“错位”而获得了个性的生命。
琦君说过,好散文除了要含有诗的韵味、含蓄之美以外,还要有“小说戏剧鲜明的形象化、立体感”。在亲密的关系中情感拉开“错位”的距离,是小说、戏剧刻画人物的常用手法。因此,小说、戏剧中爱情往往是三角的,在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安排一个薛宝钗,在张生和崔莺莺之间安排一个红娘,在杨贵妃和唐明皇之间安排一个梅妃,都是小说、戏剧人物获得个性“立体感”的手法。
琦君应该深谙此道,但是,她又用得相当有节制。如果一味这样“错位”下去,不但可能成为小说,而且也可能降低了主题的悲天悯人的高度。
三
许多论者都说到“髻”的象征意义,往往把象征局限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精神对立,其实,“髻”更深刻的象征意涵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命运共同。母亲老了,老在髻上:
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越来越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悲绪呢!
髻剪却了,悲剧的情怀,已经不在对丈夫情感的争胜上了,而在与姨娘相依为命。对于母亲,髻的象征意义,不但在于母亲悲悯情怀的高贵,而且在于不着痕迹地面对人生不可抗拒的衰老。姨娘到上海看望“我”,父亲已经过世了,这时,“我”对姨娘不但不恨,而且充满了同情。
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贵荣华,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将更甚于我母亲吧!
从这个意义说,姨娘的“髻”,其象征的意涵也变化了,多彩的风姿已经失去了意义。这时,她简单的“香蕉卷”发型,变成“无限怜悯”的对象,而在去台湾以后,她更成了“我”“唯一的亲人”。这显示了“我”的高贵。这种高贵与母亲的高贵有所不同,更有形而上的意义。姨娘也老了,“老”又一次凝聚在“髻”上:
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想起在杭州时,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转眼都成过去。
哪怕“我”要替她梳一个新式的发型,她自承年事已高,没有必要时髦了,这是年轻人的事了。“我”却沉思了:
我能长久年轻吗?她说这话,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轻了。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
作者的直白带着佛家哲理的深刻智慧:“人世的爱、憎、贪、痴”,乃至爱恨情仇,在当时是心性全部投入的生死搏斗,而在事后却可能发现如佛家所说的陷于“妄执无明”。一切都是相对的,不可能永恒,都是“无常”。这种逃不脱的生命大限,并不仅仅是母亲和姨娘的,而且也是“我”的,也是一切人的。
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高度上,不但“髻”的对抗消解了,而且“我”与姨娘、母亲的“错位”也重合了。散文达到了对人生,对一切生命悲悯、宽容、同情的精神高贵的高潮。
这样并不是虚无,而是睿智,是对人心的狭隘和封闭的参透。当然,这还得力于回忆的特殊心理机制:拉开了时间的距离,人的心灵就获得解放、价值转换的自由。正如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最后所说:“那过去了的一切,都将成为亲切的怀恋。”亦如郑愁予在《想望》中所说:“回忆是希望的蜜啊。”
琦君没有忘记夏承焘对于回忆(“过后思量”)的阐释:“人生固然短暂,而生活却是壮美的。生涯中的一花一木,一喜一悲,都当以温存的心,细细体味。哪怕当时是痛苦与烦恼,而过后思量,将可以化痛苦为信念,转烦恼为菩提。使你有更多的智慧与勇气,面对现实。”“化痛苦为信念,转烦恼为菩提”,就是以悲悯的博大胸怀看待人生,以最高的智慧超越人生的苦难,在时间的制高点上,把琐碎的爱恨情仇当作瞬息的过眼烟云,把自己从妄执无明中解放出来,达到菩提真谛的境界。[4]琦君把形而上的佛学与形而下的道德结合了起来。
这篇散文借写人以抒情,其绝胜处不在纯粹审美的抒情,而是情理交融,用我的术语说就是在审美中融入审智。这正是琦君在思想和艺术境界上比苏雪林、林海因、张晓风、简帧等同类抒情散文家高出一筹的奥秘。
参考文献
[1]如果能联系琦君写母亲的系列文章加以比较,可能更容易洞察本文的特点。有论者总结:《毛衣》写母亲的节俭,《母亲新婚时》写母亲的爱情,《母亲的那个时代》写母亲的勤劳,《母亲的偏方》写母亲的干练,《母亲》写母亲的温婉慈爱,《母亲的手》追思母亲的勤劳等,《一对金手镯》写仁厚的母亲对奶娘女儿视如己出,《下雨天,真好》写母亲胸怀悲悯地善待唱鼓儿词的盲者,《桂花雨》写母亲送桂花敦亲睦邻。
[2][德]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M]//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297.
[3]这是司马迁《史记》中常用的笔法。如在《项羽本纪》中写刘邦父母被项羽抓捕,要挟刘邦说要杀死他们,刘邦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父母就是你的,你杀了你的父母,可分我一杯羹;而在《高祖本纪》则一笔带过:事见《项羽本纪》。许多论者往往强调琦君有很高的古典词学修养,而忽略了她在古典叙事学上的灵活化用。
[4]源于梵文。指对佛教“真谛”的觉悟。又,菩提是天音寺弟子、戒律院常客。他不一定是五百年来最出色的修行者,却是五百年来最出色的恶作剧者。天音寺僧人认为,如果能在菩提的恶作剧面前保持冷静,那便是修道有成的表现,能够位居天音寺神僧之列了。为了这个遥远的目标,天音寺的僧人每日刻苦地修炼着。实际上菩提也是一位拥有无限爱心的世界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