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5年第4期 ID: 359092

[ 孙绍振 文选 ]   

古典诗歌欣赏的基础范畴(一):比喻

◇ 孙绍振

  一般说,中国古典诗歌是讲究比兴的,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全面,许多叙事性的经典长者如《木兰辞》就只在结尾处有一个比喻,短者如杜甫的《石壕吏》整首无比喻。当然,就抒情诗歌而言,用比喻的很多,但是,论者往往引用朱熹的“以彼物喻此物也”为满足。就比喻来说,只是一种修辞,是诗歌、戏剧、小说都少不得要运用的,并不包含诗的特性。我们的任务是把诗的比喻的特性揭示出来。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不能解决问题,请允许我从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开始。《世说新语·语言》载:
  这个问题,光凭印象就可以简单解答,谢道韫的比喻比较好,但是,光有个感觉式的答案还不够。第一,感觉到的可能有错;第二,即使没有错,感觉也是比较肤浅的。感觉到的,不一定能够理解;理解了的,才能更好地感觉。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这就涉及对比喻内部特殊矛盾的分析。
  通常的比喻有三种:第一种,抓住两个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这比较常见,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二种,抓住事物之间的相异点,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种,把相同与相异点统一起来,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第二和第三种,是比喻中的特殊类型,比较少见。最基本、最常用的是第一种,从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出发。谢安家族咏雪故事属于这一种。
  构成比喻,有两个基本的要素:首先,从客体上说,二者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其次,二者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说:“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这里说的是兴,实际上也包含了比的规律。《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首先是女人和云,在根本性质上不可混同,然后才是在数量的众多给人的印象上,有某种一致之处。撇开湿而易见的不同,突出隐蔽的暂时的联系,比喻的力量正是在这里。二者之间的相异性是我们熟知的,因为熟知就会感觉麻木;但二者之间的共同点是被淹没的,一旦呈现,就变成新的感知,就可能对感觉有冲击力。比喻的功能,就是在感觉麻木的地方,开拓出新鲜的感觉。我们说“有女如云”,明知云和女性区别是根本的,仍然能体悟到某种纷纭的感觉。如果你觉得这不够准确,要追求高度的精确,使二者融洽无间,像两个相等半径的同心网一样重合,只能说“有女如女”,而这在逻辑上就犯了同语反复的错误,比喻的感觉冲击功能也就落空了。因此,纪昀(晓岚)说比喻“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
  比喻不能绝对地追求精确,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确中求精确。朱熹给比喻下的定义是:“以彼物譬喻此物。”(《四库全书·晦庵集:至林熙之》)这只接触到了矛盾的一个侧面。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海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楚辞》在比喻上较之《诗经》更加大胆,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事物与无形的精神之间发现相通之点,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架设了独异的想象桥梁。
  关键在于,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超脱事物本身,放心大胆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发出新异的感觉,而执着于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感觉的麻木上。
  阅读古典诗歌,目的不在认识比喻,而在于判别什么是好比喻,什么是不好的比喻。从质量上说,比较有两种:一种是一般的比较,一种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规律,而且要精致;不但词语表层显性意义相通,而且深层的、隐性的、暗示的、联想的意义也要相切。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以切至为贵”。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就可以正面回答谢安侄儿谢朗的“撒盐空中”和侄女谢道韫的“柳絮因风”哪一个比较好的问题了。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一点相通的规律,盐的形状、颜色与雪一点相通,可以构成比喻,但以盐下落此喻雪花,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那么“切至”。因为盐粒是有硬度的,雪花则没有,盐粒的质量大,决定了下落有两个特点——一是直线的,二是速度比较快;而柳絮质量很小,下落不是直线的,而是方向不定的,速度也是比较慢的。另外,柳絮飘飞是自然常见的现象,容易引起经验的回忆,而撒盐空中并不是自然现象,撒的动作和手联系在一起,撒盐的空间有限,和满天雪花纷纷扬扬之间联想不够“切至”。柳絮纷飞在当时的诗文中早已和春日意象联系在一起,引起的联想也是诗意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道韫的比喻,不但恰当切至,而且富于诗意的联想;而谢朗的比喻,则是比较粗糙的。
  比喻的“切至”与否,不能仅仅从比喻本身看,还要从作家主体来看,和作者追求的风格有关。谢道韫的比喻之所以好,还因为和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换成一个关西大汉,这样的比喻就可能不够“切至”。有古代咏雪诗日:“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麟败甲满天飞”,就含着男性雄浑气质的联想,读者从这个比喻中可能感受到叱咤风云的将军气度。
  比喻的暗示和联想的精致性,还与形式和风格不可分割。“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七言的古诗(不讲平仄),由于诗的比喻,充满了雅致高贵的风格。这并不是唯一的写法。同样是写雪,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就是另一种豪迈风格了。李白的豪迈与他对雪花的夸张修辞有关。如此大幅度的夸张,似乎有点离谱,故鲁迅为之辩护曰:
  鲁迅的这个解释,仅仅从客观对象的特点来看问题,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把问题简单化了。其实,全面看问题,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本体与喻体的客体特征有相似性,鲁迅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因为是在北国燕山,雪花特别大;但是,特征的相似性又很丰富,有时,北方的雪花并不仅仅是雪片之大,如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以雪片之多,铺天盖地之美取胜。为什么有不同的选择呢?
  第二,就是主体特征,也就是情感的、风格的选择和同化。当然,也有人为“撒盐空中”辩解说,谢朗比喻的是“米雪”,更像某种粒状的小雪。然而,诗的意象是物象特征与情感特征的统一,在诗中情感是绝对自由的,物象可随情感特征而发生无穷的变异。诗中的意象并不单纯以逼真的物象取胜,拘泥于物象,忽略了情感对于物象的主导作用,就人不了诗之门。王国维总结中国古典诗话词话各种说法得出一个著名的论断:“一切景语皆情语”。说的是一切比喻皆由情感的特征同化,不符合事物的形态,甚至其性质和功能发生“变异”,却可能更富于诗意。在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达到“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程度,若拘泥于物象吹求,就不可能感受到其气魄了。   第三,情感还受另一个维度的约束,那就是文学形式。“燕山雪花大如席”之所以精彩,还因为它是诗。诗的虚拟性,决定了它的想象要自由得多。如果是写游记性质的散文,说站在轩辕台上看到雪花一片一片像席子一样落下来,那就可能成为鲁迅所担忧的“笑话”了。
  第四,诗意的情趣并不是文学唯一的旨归,除情趣以外,笑话也是有趣味的。这时的比喻,就不是以“切至为贵”,相反,越是不“切至”,越是不伦不类,越有效果,这种效果,叫作幽默。同样是咏雪,有打油诗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这固然没有诗意,但有某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不和谐感,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也可能成为某种带着喜剧性的趣味。如果说,诗意的比喻表现的是情趣的话,而幽默的比喻传达的就是另外一种趣味——谐趣。举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如“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苹果,不过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这是带着诗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情趣,而是谐趣,就可以说“这孩子的脸红得像红烧牛肉”,这缺乏诗的情趣,但可能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很幽默风趣。这在诗歌中也是一格。相传苏东坡的脸很长而且多须,其妹苏小妹额头相当突出,眼窝深陷,苏东坡以诗非常夸张地强调了妹妹的深眼窝:“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妹妹反过来讥讽哥哥的络腮胡子:“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哥哥又回过来嘲笑妹妹的额头:“迈出房门将半步,额头已然至庭前。”妹妹又戏谑性地嘲笑哥哥的长脸:“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朝方流到腮边。”虽然是极度夸张双方长相的某一特点,甚至达到怪诞化的程度,却没有丑化,至多是让人感到可笑,这样的谐趣就是幽默感。
  第五,诗歌的比喻还有既不是情趣,也不是谐趣的,叫作“智趣”。最有名的例子是朱熹的《观书有感》:
  整首诗都是一个暗喻,把自己的心灵比作水田,为什么永远清净如镜地照出天光云影呢?因为有源头活水,联系到诗的题目“观书”,说明读书就是活水。这样的诗在说明一个道理,其趣味既不是抒情的情趣,也不是幽默的谐趣,而是智慧的“智趣”。
  什么问题都不能简单化,简单化就是思考线性化,线性化就是把系统的、多层次的环节,完全掩盖起来,只以一个原因直接阐释一个结果。比喻的内在结构也一样有相当系统丰富的层次,细究下去还有近取譬、远取譬,还有抽象的喻体和具体的喻体等讲究。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就是鲁迅也未能免俗,把客体的特征作为唯一的解释。
  我想,鲁迅的失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提出问题是从一般修辞学的角度,而不是从诗的角度。如果从诗的角度,柳絮因风,撒盐空中,就不仅仅是修辞的问题。修辞本身不能决定自己的价值,要看传达情志起了什么作用,而什么样的作用又要看运用了什么样的文学形式。同样的比喻,在不同的文学形式效果是不同的。
  在语文教学和研究中,常满足于把丰富多彩诗歌比喻的精妙,仅仅归结为比喻,最多是区分为明喻、暗喻等。这样的归类充其量不过是把各不相同的情感和语言表现,纳入几个有限的、干巴的模式中,遮蔽了其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