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孙绍振 经典小说解读 ID: 427893

[ 孙绍振 文选 ]   

[1-4]鲁迅笔下的八种死亡

◇ 孙绍振

鲁迅作为艺术家伟大在哪里?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呢?因为有一件事情的刺激。大概是十年前,我跟随一个代表团到澳门参加学术会议。会上国民党的一个学者,对来自北京的鲁迅专家发,他说你们对鲁迅为什么评价那么高?伟大的革命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文学家,这样讲我们没有办法对话。我说明一下,早在1942年前后,国民党有个理论家叫郑学稼,写过一本《鲁迅正传》,一开头就否定鲁迅是革命家。理由是什么呢?鲁迅在辛亥革命前夕,当时在日本,参加过“敢死队”。所谓“敢死队”就是从日本回来搞暗杀。快要出发了鲁迅不干了。为什么?他说“我死了,我妈怎么办哪?”这不是造谣。鲁迅的朋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就写了这件事。关于这一点,我们和这位台湾学者无法争论。为什么呀?因为关于“革命家”,双方的理解不一样,不能拿参加不参加“敢死队”作为标准。绝大多数革命家,如马克思、列宁、孙中山都没有参加过敢死队。蒋介石倒是参加过敢死队的,汪精卫是干过暗杀的勾当的,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也暗杀过沙皇。

革命家多种多样,有实践型的,有纯粹思想型的,也有冒险型的,其中绝大多数是不干暗杀这种事情的。由于对革命家内涵和外延理解相去甚远,我们没有办法讨论问题。我在讲“幽默和雄辩”时说过,要达到雄辩,就要用对方话语、逻辑来证明我的立场也就是justify my position in your terms这位台湾地区学者说,我不跟你讨论革命家的间题,我就问你一个冋题,鲁迅作为艺术家他究竟有什么贡献?

当时,我们一齐把目光射向来自北京的、专门研究鲁迅的学者——他是我的学弟希望他快刀斩乱麻几句话把它打发掉。但是三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反应。我作为大陆来的学者,感到很郁闷怎么还不讲话?这样小儿科的问题有什么难度啊?五分过去了,还没有发言,我的脸色可能也不对了。过了六分钟我忍不住了。为什么忍不住了?这太不像话了。可为什么等了六分钟呢?我不是研究鲁迅的,虽然我喜欢鲁迅

①据在东南大学的讲座录音记录整理。

小说。但是,再熬下去,等到十分钟,还是哑场就太丢人了。我就硬着头皮开口了,是不是允许我来替这位先生回答一下?大家很高兴鼓掌。

我说鲁迅究竟伟大在什么地方?我的老师严家炎先生说“他首先伟大在是一个艺术家,首先是一个小说家,一个杂文家,一个散文诗作家,然后他才是思想家、革命家。”如果他艺术上不伟大,那在思想上是伟大不起来的。而现在我们学者,主要是大陆的学者有一个倾向,就是对这个问题没有感觉。滔滔不绝的演讲,大块的文章,可就是没有回答在艺术上他伟大在什么地方?台湾地区的学者如果不同意也可以证明一下,他在艺术上并不怎么样。

我以为,作为艺术家,鲁迅伟大在对中国小说艺术发展有历史性的贡献。这个问题,当时,我不能在现场作全面评论,后来我想到了鲁迅对中国小说艺术的贡献在于淡化情节的正面叙写,以不同人物对同样事情的“错位”反应代替传统的环环紧扣的连续性情节模式但是当时,我只能即兴从这个角度提供一个线索。我说鲁迅在写的死亡方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此话怎讲?在鲁迅的笔下,起码写了八种死亡每一种死亡都不一样。西方文艺理论史上有一种说法,什么主题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两个主题是永恒的爱和死亡。我说,鲁迅小说不大写爱情,几乎没有正面写爱情的,爱都是失败这在爱情题材风起云涌的五四时期是很诡异的,他的精彩在于写丰富多彩的死亡,算来至少有八种。

第一种死亡是最有名的小人物阿Q非常悲惨的死亡。鲁迅居然不写他的悲惨不渲染场面的沉痛,而写他的可笑。鲁迅伟大的艺术魄力就在于,用喜剧性的写法写悲剧性的死亡。当阿Q走向刑场的时候,他最在意的居然不是自己死到临头而是关注人群里有没有吴妈。就是他曾经跪下来对她说“我要跟你困觉”的那个人,那女人不识抬举,大喊大叫弄得阿Q挨了棒子,连阿Q最后的家当一件破棉袄都被没收走了。这样一个给他带来灾谁的女人临死时他还要关注。明明是冤死,还像英雄赴义一样“再过二十年……”这是荒谬的、可笑的。以喜剧性的风格写悲剧性的死亡,这是中国古典小说上没有的。在西方小说史上,据我所知,荒谬到这种程度是极罕见的。

第二种,他不但善于写喜剧性的死亡而且善于写悲剧性的死亡。主要是《祝福》里面祥林嫂的死亡死得也很悲惨,但是,鲁镇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感到悲哀,相反倒是大家欢天喜地祈求来年的幸福。只有一个与这个悲剧毫不相干的人,感到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到沉重连爆竹听起来都不是清脆的,而是一种“钝响”。众人的欢乐对比完全是一个人的孤独的悲哀沉郁的笔调,不惜笔墨,大加渲染,超过我们中国古典小说史上许多死亡的写法的艺术的高度,甚至跟林黛玉死亡时让七八个人轮流叠加悲郁氛围的艺术都不一样。

第三种死亡,是孔乙己的死亡。它的特点是什么呢?他将全部生命都投注于科举考试之中。很可惜他不会考试,考了起码几十年居然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秀才,按今天的学制去类比,也就是小学,居然,考到死也没有毕业,成了一个废料。这个封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只能给别人抄抄写写。又喜欢偷书,偷笔墨纸张。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悲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却给周围带来了欢乐。鲁迅强调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失败的人,沦落的人,也还是人,因而也还有最后的自尊,最后的精神底线,不承认自己是小偷。而酒店里的人,虽然并没有敌意,但却以摧毁孔乙己的精神底线为乐。鲁迅表现的是,酒店内外的笑声是非常残酷、非常恶毒的,没有一个人把弱者最后的自尊放在心上。这样一个人死了,没有任何人有悲哀,也没有人有快乐。这就是既无悲剧性,也无喜剧性的死亡。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鲁迅认为这种无悲无喜的死亡应该是让人无限沉痛的,遗憾的是,柜台内外却只有笑声。

第四种死亡,是英雄的死亡。在鲁迅的《呐喊》《彷徨》中,基本上没有正面写过英雄,只有浑浑噩噩的小人物只有一个英雄,就是《药》里面的夏瑜。这个英雄的死亡虽然是壮烈的,但却是通过小人物的麻木心态反衬出来的。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认定英雄的死亡是愚蠢的、疯狂的、活该的、大快人心的。到监狱里还要宣传革命。挨到拳脚是最理所当然的。“大清的天下”岂是他能够动摇得了的?特别是,他的鲜血英雄的鲜血,本该是唤醒民众的,却被民众染红馒头,当成治疗肺病的良药,当成笑料其内在意蕴异常冷峻牺牲是白费的。这样的死亡是壮烈的悲剧,但又是在荒谬的喜剧性的背景上的。

第五种死亡,是“孤独者”魏连殳的死亡冷酷的死亡,这个人临死时嘴巴上还挂着冷笑。这个人本是非常孤傲的,他跟周围公然对立,瞧不起周围的一切人,对世态炎凉、政治上的飞黄腾达、世俗的财富等,都一律采取蔑视的态度。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环境逼得他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去做一个军阀的副官。他有了地位,有了金钱权势他是用来复仇的。周围的那些俗人、势利者马上就来奉承他了,而他冷眼相对。对这样一个以反抗恶势力开始,以同流合污为代价,来取得复仇本钱的人,最后鲁迅还是把他送上了死路。他死的时候那些势利的小人表现出悲哀、表示对他的尊敬,可是他脸上挂着冷笑。这个冷笑,鲁迅说既是冷笑这个世界,也是冷笑他自己。鲁迅在讲到《药》的结尾时,曾经提到过安德烈耶夫的阴冷。他说,写夏瑜的坟上有一个花圈,以免像安德烈耶夫那样阴冷。可是魏连殳的死亡,却有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冷到有人哭,但没有人悲,连他自己也不悲,只有冷笑。第五种死亡可以说是冷笑着的死亡

第六种死亡,是《伤逝》里子君的死亡。男主人公叫涓生。女主人公子君是一个新时代的觉醒者,她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声言“我就是我的”,毫不忌讳周围的舆论压力,毅然决然地跟自己爱的人同居。她是一个很自信的新女性,面对周围的冷眼、中伤、威胁、压迫,她都无所畏惧昂首云天之外。但是有一点,她含糊不了,丈夫失业了,局子里把涓生开除了,没有钱吃饭了。涓生寄希望于翻译赚一点稿费,好不容易登出来,只得到了几张书券。这个曾宣称“我就是我的”的女性,对现实不妥协的、非常勇敢的女性,不得不妥协了,回到她所反抗的封建家庭里去,最后死了。这个人物的死亡是很悲惨的。可是鲁迅不是直接写这个人的悲惨,而是写她的爱人涓生的忏悔——忏悔自己不够坚强,忏悔自己跟子君“主张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由于这样一个想法,导致了她的覆灭。因而涓生用忏悔自己的软弱,来悼念子君。这种忏悔中交织着多重矛盾,首先是自我批判和对现实的无奈,其次是在透露出对子君的赞美、同情和惋惜,同时也渗透着对其脆弱和沉溺于小家庭的庸俗的批判,悲剧性死亡蕴含着多元的意蕴,又用第一人称独白的抒情话语来表现,其间的悲郁、沉痛和智性的深思构成了多声部交响。鲁迅对主人公是很少抒情的,对阿Q是绝对不抒情的,对孔乙己也是不抒情的,唯一抒情的就两个人一个是祥林嫂,另一个就是子君。

第七种死亡在哪里?在《故事新编》的《铸剑》里。《故事新编》是根据历史和传说的故事改编的,鲁迅感觉在《故事新编》中,自己最喜欢的就是《铸剑》这是根据神话传说写的。主人公叫眉间尺,他的父亲是一个铸剑的专家铸剑技术非常了得。楚王就命令他铸剑,他铸了两把剑。但他知道铸完剑送给楚王之后,楚王肯定会把他杀了。这是尖端武器,如果再给别人铸,不是太危险了吗?“他必然会把我给杀掉。”他就做了两把剑,一把剑给了楚王,一把剑留在自己家里。对他老婆说,他死了之后,儿子长大了,让他为父复仇就用这把剑。他的儿子叫眉间尺,长大了以后,他母亲就告诉他这个故事。然后,他就拿着这把剑去复仇了,遇到一个义士黑衣人,愿意替他复仇他就把头交给他黑衣人就引诱暴君来看大鼎沸水里的人头,顺手把暴君和自己的头都砍到沸水里去。三个头都煮烂了大臣们无法分辨哪是暴君的,哪是义士的,只好把三者合葬在一起。而《铸剑》中,慷慨赴义的英雄偏偏和暴君不可分辨,变成了荒诞(解构)。这个死亡的艺术价值,是英雄主义和荒谬主义的融合

第八种死亡在《白光》里写一个人类似于孔乙己去考试,考不中,突然做梦想到自己父亲的遗言,在家里什么地方,有大堆银子埋着。他就做梦想着那个地方了。全篇就是写这个人梦幻,在幻觉中挖来挖去,最后掉到河里就死掉了。这个死亡很特别也许鲁迅是试试用幻觉来表现人物的深层内心,但是,只有一个人,没有不同人的错位因而显得单调、贫弱,不能代表鲁迅的艺术成就。总的来说,八种死亡,各不相同至少有七种是写得很精彩的。

作家写人物的命运从爱情到死亡,很容易被自己的优长所束缚,免不了自我模仿。越是杰出的成就,越是可能成为套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逼迫其自我重复。就是最伟大的作家如托尔斯泰写死亡,也可以苛刻地说有未能免俗的痕迹在幻觉中写死亡的临近是托尔斯泰的拿手好戏。在《战争与和平》中,安徳烈公爵患坏疽病生命垂危,他的心理错觉是一切消失了,剩下的是关起那道门,他要去关门,但他的腿不肯动。他非常恐惧觉得自己在向门边爬但有一种力量在推门在向里边挤这是死。他顶住,门敞开了他死了,他记得自己是睡了,他挣扎着又醒了。感觉思维活动虽然失去了控制,但是却达到了平时所不能达到的深度混乱的幻觉带着托尔斯泰的理性光辉,这一点和安娜之死的描写是异曲同工的“她想站起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感觉无法挣扎……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摇曳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但是,像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那样,鲁迅写了七八个人之死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不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无愧于中国伟大的小说艺术的传统的当之无愧的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