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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璇 文选 ]   

一场斗争的描述

◇ 蔡璇

  一回家,我便发现自己的整个房间都浸在了水里。暗红色的地毯在水面上一起一伏,飘动出波纹恍若风中的红旗。衣柜旁的床陷在水中,仿佛一只巨大的困兽。此刻我的父母正骑在这只困兽的背上,高高地挥舞着一柄拖把,试图堵住天花板上正在滴水的漏洞。他们的双脚不停地来回肆意践踏着,引得可怜的困兽不停地发出痛苦的、肋骨被压断的呻吟。在空中甩动的拖把神气活现地抖落着尘埃,像一个发疯的长发女人,满是头皮屑。
  “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大声询问,顿时有无数的墙壁活动起来,将我的询问声扩张成虚无缥缈的回音。显然,屋顶在漏水,但眼下的情形无疑在声明屋外正在下倾盆大雨。这便离奇了:我刚从外面回来,并未察觉任何下雨的迹象,太阳挂得比平时更高更久,小姐太太们都撑起了带蓝色花边的遮阳伞,阴沟里的积水都快被蒸干了。“没错,今天是个好天气,”我用眼睛瞥了一下窗外,“布兰鲁妮太太家的床单还挂在阳台上呢!”
  一切都明明白白了,我无奈地靠在墙上:一定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无聊得发了狂,想试试自己儿子的房间到底坚固成什么样,结果捅破了天花板。现在,他们又想玩那套老把戏,企图用拖把再次把那个洞堵住。但这显然无法弥补了,这只是无聊,我感到自己的体内有怒气上腾,喉咙干渴得厉害。
  “都停下来!”我大声叫喊道:“你们会让这一切都完蛋的!”
  没有回音。
  “快停下,这不是我的房间吗?”当说出“我的房间”这几个字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以至于立刻咬住了嘴唇,免得情绪从那里泄露出来。我的父亲依旧顾自挥舞着满是尘埃的拖把,无动于衷。我用脚跺着地面,拼命地捶着墙壁,甚至整个屋子都有些震动了。我感到自己突然变得又聋又哑,我的四肢成了无用的摆设,屈辱感从眼眶里流出,逐渐变得温热起来。
  这时,母亲却停了下来。
  “他回来了,亲爱的,”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像暂时退兵那样扛着拖把从床上下来。
  “我实在是毫无办法了,”父亲涉水走到我的面前,“这个洞很顽固。”说完,他用一种带着审视的眼光在我脸上扫视了一番,仿佛在寻找什么。
  我感到疲惫,不想开口。
  “你得把它堵上,孩子,”父亲打破了沉默,提高嗓音地说,“不然,你今晚就要在游泳池里过夜了。”
  仍是沉默,我干脆抛弃了发言的权利。
  我和父亲彼此凝望着对方的眼睛,我看见我的头颅在父亲的瞳孔中硕大无比,四肢却小得可怜。我们的目光仿佛一片泥沼,彼此看着对方慢慢下陷,浑然不自知,直到突然发现周围的水早已上升了一段距离。
  “这不算什么,不是吗?”母亲不安地打破了这场沉寂,她似乎察觉了这个泥沼。父亲皱了皱眉:“难道你想让这个房间被淹没吗?”他对着母亲大喊,但每一个字似乎都为我量身订做,“连一个房间的天花板都修理不了,我怎么能将这个家交给他!”
  说着,父亲将我拉到一边,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听着,孩子,你已经快成人了,我一向将你视作我的骄傲,我相信你能像我年轻时那样强壮。”父亲捋起袖子,做了个健美的动作,仿佛要炫耀一种力量,他的,或我的。
  “你已经不仅仅是个孩子了,你年轻强壮,有能力办好任何的事,”他露出欣慰的笑,好像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所以现在,你要去把那个洞堵上,这是你完全办得到的。”他摇晃着我的肩膀,好像在催促我点头。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勉强地笑了一声,作为对父亲的夸奖的回应。
  这句话的魔力大得超乎我的想象,父亲仿佛有一整个苹果卡在嘴里那样张大了空洞的口,就快要把我吸进去,我瞥见那里的强烈情绪已经挤到了咽喉,由于过于丰富而一时不知道要首先发泄哪一种。
  突然,他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是的,孩子,你说得没错,你没有这种能力——你连门都不会修理,怎么会堵天花板呢?我明白你不可能像我年轻时那么优秀,”他双手捂住脸,失望地蹲了下来,“做不到就放弃吧,孩子,你没有能力成功的。”
  我真的在下陷了:我的头逐渐膨胀,四肢缩小得渺小可怜,直到我与蹲着的父亲同等高度。此刻,我正如在父亲瞳孔中反映出的图像,我将手轻轻放在父亲的肩上。
  父亲对此毫不诧异,仿佛他看到的我从来都是如此。他只是哭泣,声音自成旋律:“可是你的房间怎么办?它只能这样陷在水里了,你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
  “但不需要介意,孩子,没有能力不是你的错,你做不到……”
  “啊,这个可怜的家,失去这个房间,这还不能是完整的家吗?你不懂,孩子,你从来都不会想象。”
  父亲啜泣着,不断来来回回地说着语意与上一句话相反的话,他的头发有些发白,在灯光下模糊地颤抖着。
  “我明白,爸爸,”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懂得想象。”
  说完,我飞快地冲出房间,穿过走廊,爬上屋顶,找准房间的正上方那个漏水的位置——躺下,我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那个漏洞。
  屋里传来父亲和母亲的欢呼雀跃:“洞堵住了!水停住了!”
  “我们懦弱的儿子,他住在这里将非常安全!”
  
  [点评]面对“父亲”这个强大的异己存在,“我”的任何努力都无效。“父亲”掌握着话语权,貌似关心“我”,实际上却无视“我”。卡夫卡说:“乌鸦们宣称,只要一只乌鸦就可以毁掉整个天空。这话无可质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无能为力。”“我”就是这样的“乌鸦”,而“父亲”就是这样的“天空”。蔡璇特别喜欢卡夫卡,这篇小说受其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周甲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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