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后世专家学者考证,《庄子》原有五十四篇,而今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大抵出自庄子本人之手,外篇和杂篇疑为庄子后学所作,或其他诸子伪作。
T是一个道家哲学的业余爱好者,尤其对于庄学,T是推崇倍至的了。但他总是对《庄子》失佚的篇目感到惋惜。
一天,他在路上悠闲地移动,看车辆人群来来往往,不觉加快了脚步。远远地看见有一处地摊,便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卖古玩的地摊,摆放有青铜塑的龙、罗盘、念珠、铜镜以及几本破烂的书。他对于玩物似乎少了些兴趣,只是翻了翻那些不起眼的书,无非就是一些像《金刚经》、《心经》之类的佛教著作罢了。只是有一本书(毋宁说是竹简),他打开时就在竹简上看见两个字——XX——这两个字怪得很,而竹简中的字更怪:有中国字的神韵,却又不同于汉字的书写,它不是方形的,而是六角形的,有些甚至是由若干个同心圆所构成的;它有点类似于甲骨文,却又没有象形的味道。T当即决定买下这竹简,打算带回家继续研究。而贩卖者告诉他:没有人读懂过这本书,只是他博学的祖父说这本书的前大部分看起来有些熟悉,特别是谋篇布局。
这个竹简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世界,T隐约感觉到。但是任他如何端详,也无法看懂这文字。这竹简就这样被搁在角落里了。
几个月后,T和朋友约好去一个大的图书馆,在图书馆里T突然看到了一本书,不,是一套书,一套卷帙浩繁的书——《四库全书》。他取下第一卷,在前言中了解到《四库全书》的编者为将数量庞大的各类文化典籍编得更为有条理,就将资料分为四个部分:经、史、子、集。联想到那本怪书,他决定在书名上来做一番推断:XX的第一个字笔画较多,大概为上下结构;第二个笔画较少,几乎是两三笔带过,从而可以得出该书应归于“子”部。T的脑海里跳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庄子。想到这里,他马上放下书,一路狂奔回家。
竹简依然在那儿,上面没有灰尘。
他拿出竹简,对照《庄子》结果发现每大段文字的字数基本吻合,这大概就可以大大增加这竹简就是《庄子》的可能性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可以就着通行的《庄子》版本,字字对译,将这本天书给译出来。
兴奋。
一开始,翻译工作相当轻松,字字对译嘛,太简单!可是后来他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在《逍遥游》里,“鲲”字的字形在XX里几乎没有相同的字,第一个“鲲”像“鲦”,第二个“鲲”像“鮸”,第三个“鲲”像“鲧”,第四个“鲲”像“稣”,第五个……而“道”第一次出现时为一滴浓墨滴成的点,而第二次则是一个圈,第三次是一个点加一个圈……“莫若以明”句里的“明”在天书中是太阳辐散光芒状,这又与汉字的“明”的左右结构不相符。最奇怪的是,在庄周梦蝶后面,有一段多出来的文字,翻译难度极大,因为它的字形又与所有已译出的字不一样,如果勉强加上主观理解来译出的话,大概是——庄……蝶之变……庄子实……蝶也。以庄子之梦……其为蝶也活于……——在第一个省略号间有一个字,而其他省略号间甚至连有多少个字都无法辨清了,看似两个,又像三个,四个也说得通,T在这种情况下,想到用甲骨文来疏通这一段,并且找出甲骨文与这字之间的或形或神的联系。
最后,大概可以把它译成:庄周……蝶之变……庄子实非梦蝶也,庄子本为蝶……T在写下这段文字,松了口气,却发现了。接下来的译文却更像谵语了,在“浑沌”死了后又复生,在颜渊对孔子说坐忘时身体时隐时现,最后的几大段是《庄子》中所没有的,大概就是《庄子》失佚的内容。
T越译下去越感到恐惧,在这一时期中他开始崩溃了,他越译到后面,就越知道真相了,道的真相,庄子的真相。但是这是无法面对的,即使是瞥见也足以杀人。所以《庄子》未见于世人的篇章是无法见人的,人一旦看见了它,也就看见了上帝与魔鬼的存在与不存在,灵魂与肉体的反差。
T摸不到自己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鬼魅。而那本书,连同他的译作,在我家的院子里深埋着。我知道,这东西见不得光,任何人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会变成鬼魂,如同见到美杜莎就变成石头一样。所以我在运输它的过程中,一直用黑布蒙眼,去除成心,只是仍是感到它有时像纸片一样重,有时又像巨石一样轻。
[点评]
在我的印象中,起塔是很喜欢哲学的。有一天,他却跑来告诉我,自己原想借哲学活得更明白一些,但结果发现不但没有明白起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甚至接近了虚无。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哲学是真相之学。我们无法回避这样的一个悖论:人们大都有想知道真相,但越接近真相时,却发现真相原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小说想表达的恐怕就是这种内在的生命焦虑。它来自与虚无的短兵相接。在我看来,遭遇虚无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虚无也孕育着新的可能,而且是更为深刻有力的可能。
(周甲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