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鲁芹(1918~1983),字鸿藻,散文作家,英美文学教授。上海市人。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先后任教于武汉大学、台湾师范学院、淡江英专(今淡江大学)、台湾大学等,策划英译中国文艺作品。1956年与友人创办《文学杂志》。1962年赴美,任教于密苏里大学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瞎三话四集》《鸡尾酒会及其他·美国去来》《英美十六家》《师友·文章》《余年集》《暮云集》《文人相重·台北一月和》等。2008年底,上海书店出版社推出吴鲁芹作品系列。
吴鲁芹是一位学贯中西,以幽默、机智蜚声文坛的散文大家,自1984年以来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吴鲁芹散文奖”。吴氏散文对生活琐事观察入微,有其独到的见地。擅长自我解嘲,文笔幽默诙谐,并且引经据典,运用灵活。他的文章,既有西方的随笔传统,又有中国的散文精髓,非但处处都是学问,而且处处都有哲理。吴鲁芹总是以宽容的态度来面对人世,与世无争,他重视友谊,称赞朋友。他掌控文字的速度,不疾不徐、节奏缓慢地表达,呈现一个没有伤害、宽宏的世界。他去世时,余光中称其为“爱谈低调的高手”,这也就成为谈吴鲁芹的一个经典的句子。
鸡尾酒会
吴鲁芹
从什么时候起,在我的生活项目中,多了一项鸡尾酒会的点缀,已无从稽考,但总之是件十分不幸的事。点缀云云,是聊备一格的意思,是指次数并不多。然而“区区此数”,已足够令人烦恼和不快,偶尔有个把月,未见到“五时半至七时半酒会候光”的传票,心中不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这世界光明多了。
或有人要说,既如此,你又何必去自投罗网呢?我自己也曾如此问过,结果我还是去了,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受罪无疑,居然从容就义,那精神是很有“赴汤蹈火,皆所不辞”的气概的。是的,凭什么要自讨苦吃?某一天,偶然碰到一位友邦的“同罪”,才找到一种概论式的解释。
“同罪”一词,系我杜撰。我们称志同道合者为同志,志不同道不合而同隶一党者亦互称同志;另外有同窗同乡之谊,同事同年之雅。他既觉得参加鸡尾酒会为大受罪事,于我自然是谊属同罪了。我发现他,当然是在同感受罪的场合。我敢说,同感受罪的,必定还大有人在,但发现则迥非易事。在衣香鬓影中,嘴角上永远挂着微笑,是真是假虚实难说。要找待决之囚的罪相,当然是很困难的。独有一次,在一座大花园里,瞥见一位仁兄,背对着人群,手中虽有杯酒,而目送飞鸿,那姿势是“把酒问青天”,大有拿一肚子的委屈,向苍天问罪的意思。我站在一旁,注视良久,心中暗自高兴说:“此吾党也。”
于是我移樽就教。
既然决定他谊属同罪,客套也就免了,我直截了当地说:“看上去阁下不很喜欢这种酒会吧?”
“我敢打赌,你也未必。否则你不会问出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
我说,就我而言,不喜欢是一种很客气的说法。我讨厌它,一如我讨厌一个人名片上五行官衔或私衔,而且逢人更像散传单一样普发。但是我不能请他少印一行,也不能要他不发我一张。我不能不让别人“酒会候光”,而且也不能不来“忝陪末站”——无处可坐也,但往往我找不出何以要来受罪的理由。于是他教我如何分类,大约总不出两种:社交上的必需和业务上的必需。
“假使有谁真乐此不疲,”我的新朋友说,“他定不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此后我们在此种场合一碰到,第一件事必抢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为了礼貌或者方便,我们是用缩写作暗号的。
“我今天是B.O.。”
“我是S.O.。”
然后,“把酒问青天”,目送飞鸿走远,看天上淡淡的云朵,在夕阳余晖中,摊开瞬夕万变的瑰丽。于是礼貌上的半点钟就挨过了。
但是如此自在,也并不可多得,因为有人不愿意冷落了你。好像这世界真是温暖的,至少在鸡尾酒会里。有人擦肩而过,嘴里支吾一句“嗨——”,表示在此处,立足地几乎平等之意。似曾相识的就要机械地和你握手了。在“好久不见”这句后面,究竟是表示庆幸、可惜,或者根本就不表示什么,是应该有各色各种注解的。更有好事之徒,周旋于各界人士之间,唯恐某名士对另一名媛,或某闻人对另一学者,失此良机,未遂识荆之愿。不免“来来来,我来介绍某某……”结论当然是皆大欢喜,因为彼此都过了某种瘾了。有时此种厚意,亦惠及庶民,若追究其动机,是颇令人感激涕零的。为的怕你受冷落,忽然觉得人生甚少意义,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但结果有时颇叫人啼笑皆非。好事之徒总爱先给你封上一个头衔,即使是间接的也好,如此他才觉得对得起对方,你之区区不足道,既成定局,总该有个太太是画家吧,再不然,令嫒或者是歌唱家。令尊呢?总之你必定是某某人的什么,既然你自己不是什么。否则,他想不出了,他几乎要问你还活着为什么。
我曾经无辜地碰到这样的处境,做了这类善意的好事之徒的牺牲品。
场合当然是鸡尾酒会中,衣香鬓影依旧,谈笑风生依旧,我的心情当然也依旧。有谁忽然在我肩上拍了两下,幸得贱躯顽健,但是那分量还是够受的,我心中暗自忖度,莫非这就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的初步?
总之,这一击使我暂时忘却绚烂的晚霞,使我暂时忘却手中的杯酒,我的神情想必很像一个待罪的羔羊了。至少我是被顺手牵羊牵了五步之远,与另一衣冠楚楚、满头是汗的先生互道久仰起来了。说久仰不一定是违心或盲目,而是查无实据,因为我并未听清他的名字,那位好事之徒的介绍言词,是喷气时代的,快到不可捉摸,不像晚风送来远处古庙的钟声,可任你玩味。
悲剧的部分,马上就上演了。
“我在燕京时念了××先生的社会学的。”绅士说。
“呵。”我不知道绅士希望我答什么,说“师承有自”当然还确当,但绅士并不像把“师承”看得有多少重量的人。
彼此沉默了一分钟,很难堪的沉默,像是足足有十分钟。
“××先生讲课时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
“您真好记性。”这句话我觉得十分得体,可是我无以为继,我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期间间隔了有一分钟,已经颇为不得体了,我想借故走开,但是绅士的眼睛瞪着我。
又是一段难堪的沉默。
“你知道令兄的下落吧?”绅士说。
“家兄?”
“是的。”
“早去世了。”
“真的?”
“我在三岁时他就去世了。”
绅士像受了什么打击,神色十分颓丧,渐渐由颓丧而变为不屑。
“张立兄说你是XX先生的胞弟,原来不是!”这“原来不是”四个字中,含有无限的抱怨,无限的不屑,无限的憎恶。
这时我渐觉得理直气壮了。
“那他绝对错了,我一点不错。”
绅士装着有礼而事实上是不屑地走开了,他显然蒙受了损失,他早该用这时间去结识某某人的令弟的,而这时某人的令弟可能已经走掉了,这一着之差,很可能使他蒙受了若干损失,谁知道呢?我不禁起一阵无名的怅惘了。尤其当我惊悸之余,想起贱名与他说的某先生仅一字之差,看上去甚似排行,我几乎要跑过去向他表示歉意了;虽然追本穷源,其咎并不在我。
经过这次教训之后,我在鸡尾酒会中就更怀戒惧之情了,深恐无辜地得罪别人。我希望逗留的时间,愈短愈好,站久了必有所失,就同话说多了言多必败的道理一样。但是“倏忽即逝”,主人要不满的。我没有请教过站多久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有一点似乎是大家遵守的不成文法,一介庶民绝对不可第一个悄然离去,总得等到有一两个权要名流先起步,再鱼目混珠一般地溜走,又有人告诉我礼节须知上有明文规定,大凡有几个主人请客,站成一排所谓接待线迎接嘉宾时,应该等此一防线解体,才能动三十六策走为上的念头,否则就失礼了。有一两回我不幸发现此一接待线,竟然牢不可破,也并非他们对坚守此线,有多大兴趣,主要的是有一二嘉宾,姗姗其来迟,而此一二嘉宾,无疑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他们的芳名见报,是与有荣焉的,可是小民苦了。
有两回我竟然为此多站了半点钟,真是到了狗急跳墙的程度了。究竟人有异于禽兽,情急智生,找到了退路,于此我益信偷关漏税的办法,只有人才想得出来。那一次是在一个仲夏的黄昏,我和另一“同罪”正在数一座花圈里有多少株柏树。我们数了不止一遍了,进门处的接待线依然一字阵摆开,毫未动摇。忽然我说,“假使顺着这株树后面洋灰小道绕到屋后就是后门的话——”
我的朋友说:“那就皆大欢喜了。”
我们很轻易地走了出来。
我轻轻地将后门带上,接着门又开了,一个装饰自然是十分入时的小姐走了出来。
她会意地笑了笑。
我敢说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美,这样懂事的微笑。
喜欢吴鲁芹的理由
叶兆言
喜欢吴鲁芹先生当然有理由,冤有头债有主,首先因为夏志清先生力荐,当年读研究生,遇到夏的文章,一定要认真拜读,爱屋可以及乌,他推荐说好的东西,总得千方百计找来学习。好在吴鲁芹的文字不多,而且十分难找,能见到的又都是非常精致和典雅。
吴鲁芹出身于武汉大学外文系,是陈源先生的高足,是陈瘦竹老师的学弟。上世纪八十年初期,陈瘦竹把我叫去训话,提到恩师陈源,眼眶立刻饱含泪水。读吴鲁芹的文章,每次涉及自己先生,一定毕恭毕敬。这些都很让人感动,师之善教,如坐春风如沐时雨。名师出高徒,有什么师傅,就有什么徒弟,同样看学生的表现,也可以知道老师的风采。
历史上的武汉大学以保守著称,吴鲁芹上学时国破家亡,正好抗战期间,做学生的特别容易冲动。有一次考试,老先生出卷子,突然冒出了“恒言”两个怪怪的字,大家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乎趁机起哄,群情激愤大闹起来。监考老师也站在学生一边,临了便演变成一场反抗守旧的运动,史称“恒言之役”。我不知道吴鲁芹会站在哪一边,凭直觉他应该属于新派,因为当时的文学院长陈源表面上不偏不倚,骨子里却十分厌旧。
吴鲁芹后来去了台湾,一直在大学谋生。1962年以客座教授身份赴美,任教于密苏里大学,又为美国新闻总署罗致,任撰述工作,至1979年退休。与纯粹的教书先生相比,他的文字并不算太少,用最通俗的话说,是位会写的人,深知文字趣味。有人的文章不敢看第二遍,吴鲁芹的文字别有魔力,读了还想再读。
很难讲《英美十六家》就是吴鲁芹的代表作,不过这种文章,也只有他那样的功力,才可能举重若轻手到擒来。他的原始想法是让熟悉英美文学的人能善待,不熟悉的也会爱不释手,事实证明果然如此。与他别的作品一样,这本书很值得品味与把玩,虽然不是地道的学术著作,却到处闪耀着学术光芒。
同样是在抗战中完成大学教育,同样是学外语,功力也会大不一样,环境可以改变人,学问必须一步步深造。读吴鲁芹的文章不免感慨,相比之下,因为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许多年岁相仿的大陆老人,真没有多大学问,有人甚至连文字都没弄通。略为年轻的一代, 49年前没来得及完成大学教育,说是一蟹不如一蟹并不过分。
吴鲁芹幸运,是能够轻松地游走在中外优秀文章之间,既有西方的随笔传统,又有中国的散文精髓,喜欢的人难免一致叫好。吴鲁芹不幸,大陆知道的人太少,与老前辈林语堂或稍年轻前辈梁实秋比,他的影响要小得多。更不要说与俗名更大的张爱玲相对照,尽管经历有些相似,张只比他小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