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1年第3期 ID: 155484

[ 沈扬 文选 ]   

何为印象

◇ 沈扬

  最后一次与何为先生晤面,是2010年秋季,已记不大清是第几次坐在何为先生的房间里了。
  2009年老人在家中不慎摔倒,导致股骨颈骨骨折,动了手术,我到徐汇中心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说自己的体内有一块铁,那是打在股骨头上的钉子。我说手术成功,恢复也较好,不幸中之万幸,您是有福之人。一段时间后他已能在屋子里行走,外出要坐轮椅,生活质量降低了,但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何为居住的房子,是他青年时代就住在那儿的老屋,在上海陕西南路的一条老弄堂里。虽然年代已久,但建筑质地良好,客厅向阳,窗外是一个方形天井,何老亲手种植的一棵玉兰树,叶子鲜绿而明亮。何老对我说,现在让他最感烦恼的是眼睛越来越差,既不能看,也不能写。眼睛不好,但思想情感犹在,还想写东西啊!他患眼底黄斑病变十多年了,曾多方求医无显效,对于改善视力早已失去信心。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具体地说是1958年,何为就从上海调往福建工作,其文字生涯从此便与福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直持续了30年。作为散文作家,他同郭风等人一道,为繁荣闽地文学创作、培育文艺新人,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上海是何为从文的起始地。1937年开始发表处女作,1938年参加上海各界民众组成的慰问团,秘密往皖南慰问新四军,其间见到了刚从延安过来的美国作家史沫特莱。他把此行见闻写成报道式的散文,结成集子,取名《青弋江》,由万叶书店出版。《记史沫特莱》这篇文章,则是发表在柯灵主持的《文汇报》“世纪风”副刊上的。年岁大一点的人大抵还记得上世纪50年代的散文名篇《第二次考试》,其作者正是何为。这篇作品描写一次强台风之后与学生考试有关的故事,主题触及应试教育中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作品是通过袁鹰先生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很快获得社会的热烈关注。
  在福建生活期间,何为写了大量散文作品,《临江楼记》等更是具有广泛的影响力。1976年金秋时节他有一次闽西之行,几天之中,三次登临杭县的临江楼——这是当年毛泽东曾经居住过的楼宇,第一次登楼自然生出一番感慨,几天之后再登楼,看到人人脸上都浮现难以抑制的喜悦,原来是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乌云过去,天空复归明朗。第三次登楼,站在最高处,迎风伫立,回顾十年风云,心底波涛涌动。回城之后很快写成《临江楼记》,一经发表,不少报刊转载,后来还被译成了英文和法文。与《临江楼记》同类的文字,还有一篇《春夜的深思和回忆》,那是抒发对周恩来总理的怀念之情的。从那时起,他怀着虔诚的文学理想,探索和追求新的文学境界,由此进入了又一轮的创作旺盛期。
  作为我国老一辈散文家,何为素以严谨为文著称。他认为散文作为一种自由文体,表现的是作者的真情实感,由于直接向读者倾诉衷肠,可以说是面对面沟通心灵。完成这样的倾诉和交流,就需要选择适当的文字方式。因此每写一篇文章,他都有一段长长的构思谋篇时间。主题确定后,如何开头、结尾,都有认真的考虑和设计。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他在墙壁上拉一条绳子,挂上一些写作时可能要参考的素材或资料纸片,他称之为“灵感的闪光”。稿子完工后,也挂在绳子上,叫做“悬索审读”。何为对此的解说是,写作时人处于兴奋状态,写完后需要冷处理,“挂”上几日,改上几遍,就放心了。像北方的孙犁一样,南方的何为也是一位十分讲究表现力的作家。读何为的散文,会发现他常常采用一些小说“元素”,文中有人物,也有一些故事情节。《第二次考试》如此,早年作品如《大地的脉息》《江边》《到钟楼去的路》等亦然。这是他寻求表现力的一种尝试。他坚持简约恬淡明快的行文风格,没有华丽的辞藻,遣词造句“惜墨如金”。一段淡然悠然的文字,有美的质感,每每还有超体积的蕴涵,而在阅读之中,又随时可以“触摸”到写作者饱满的内在激情。充分表达人的自由心志,由感性上升为理性认知再用感性与理性融合的文字表达出来,这就是一位久经锤炼的散文名家的“表现力”。在客厅绿窗前的谈话中,何老曾再一次地讲到表现力的话题。对于文章之道的探寻,他称之谓“有所追求”,即追求一种境界,对散文来说,这个境界就是美。何为深信文学的美学功能是天然存在的,换句话说,文学对于提升一个民族的趣味、格调有着一种天然的义务和责任。而以情景交融、心灵对话为特点的散文文体,美的元素更是必不可少的。何为一生中也写过其他文体的许多作品,并自称曾写过很失败的东西,但他在精短散文方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并不鄙薄大散文、长散文,对大散文中的精品也予以充分的肯定,但他觉得中国古代散文中的传世之作,“五四”以来的散文名篇,绝大多数都是短篇章。
  回沪定居后,何为曾先后整理出版了几部书稿,其中70余万字的《何为散文长廊》,集中了各个时期不同文体的散文作品,这是欣赏和研究何为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文本。继《长廊》之后问世的,还有《近景与远景》《纸上烟云》《何为精短散文》等集子。自1996年开始的几年里,他在《新民晚报》开辟一个专栏,每月写一篇随笔,晚报还为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即《纸上烟云》)。何为对我说,为晚报写稿,倒成了他晚年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他说写这样的短散文,除了有一个精神寄托和释放的“窗口”,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心灵的寂寞,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身逢盛世,创作环境宽松,所以他写这些文章的时候,真正做到了敞开心扉,摆脱了因袭的精神重负。他为在有生之年获得如此的创作空间而感到由衷的高兴。笔者在退休之前作为编辑,约先生写稿,那时他已有眼疾,但仍曾得到过他《客居小楼》等文稿支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早年的何为是从亭子间走向文坛的,他为自己居住的小室取名“菩提楼”,当时常有一些文学同好到这里来作客,访客中有王元化、董乐山、束纫秋、徐开垒等。王元化先生还曾与何为在这个小房间里热议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这个亭子间,如今仍保留完好,笔者曾在何老的引领下,看了位于灶披间之上楼梯转角处的“菩提楼”,现在除了一张无人使用的小床铺,堆了许多书,还有一些杂物。步出小房间的时候,我很有感触——上海石库门、亭子间,曾经安顿并孕育了多少文学精英的灵魂,而“海峡”、“亭子间”这两个词体现在一位作家的身上,也是别具意味啊!
  
  (选自《文艺报》2011年3月9日版)

何为印象

  •  / 尚双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