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经·国风》中,水,除了作为一个独立的感兴象征意象外,更多的是和其它与之相关的事物组合在一起,构成复合水意象。复合水意象在表象上比单纯水意象更加复杂,在表意上也就更加丰富。“水这个原型性象征,其普遍性来自于它的复合的特性”[1]。《国风》中的水鱼意象在复合意象中具有典型意义,为我们领略《诗经》的迷人风景打开了一扇窗口。
一、水与鱼的表意溯源
鱼与水须臾不可分离,鱼得水则生,离水则亡。至今人们仍把军民关系的融洽喻为鱼水情深,把能够充分施展才华的状态称为如鱼得水,把男女之事比作鱼水之欢。在先秦时期,鱼水复合意象多指婚配,《管子·小问》载曰:“桓公使管仲求宁戚,宁戚应之曰:‘浩浩乎,育育乎。’管仲不知,至中食而虑之,婢子曰:‘诗有之,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君。宁子其欲室乎。’尹注曰:‘水浩浩然盛大,鱼育育然相与而游其中,喻时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中,宁子有伉俪之思,故陈此诗以见意’。”[2]由此可见,水鱼复合意象的最初表意指涉是象征婚配的。
水鱼复合意象象征两性匹配,当肇始于远古生殖崇拜。闻一多先生认为:“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这在我国古代的礼俗中,表现得非常清楚,不必赘述。种族的繁殖既如此被重视,而鱼是繁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所以在古代把一个人比作鱼,在某一意义上,差不多就等于恭维他是最好的人,而在青年男女间,若称其对方为鱼,那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3]虽然闻一多先生此论屡被诟病,比如赵茂林先生就说:“弗洛伊德性意识说本存在明显的失误,闻一多先生以此为推论依据,其所说也就未必是定论”。[4]但从现存的民间俗语仍有用鱼表示和婚姻相关的意思来看,这一观点还是颇有见地的。时至今日,民间还用俗语“鱼挂臭,猫叫瘦”比喻未婚男女偷腥不得的窘境,用“鼻头上挂着小鲫鱼”形容双方过于亲热,把轻佻的女子比做“贪嘴鲫鱼”。文化是具有传承性的,尤其是民俗更有历史渊源。据此可知,用水鱼复合意象表示婚配已由来已久。
二、《国风》中水鱼复合意象例析
《诗经·国风》中提及鱼的诗歌共有九首,依次是:《周南·汝坟》、《召南·何彼秾矣》、《邶风·新台》、《卫风·硕人》、《卫风·竹竿》、《齐风·敝笱》、《陈风·衡门》、《桧风·匪风》、《豳风·九罭》。上述诗歌中,《桧风·匪风》仅写到“烹鱼”,并无水鱼复合意象。其余八首诗歌,从人与鱼的状态来看,可以分为四类,即游鱼、钓鱼、捕鱼与食鱼;从内容来看,几乎都与婚配有关。
1.写游鱼之态
《周南·汝坟》诗曰: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赬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诗中女子沿汝河大堤行走,砍伐树枝之时,心中充满对远役丈夫的怀念。关于此诗的含义,历来各家众说纷纭。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对诗中“惄如调饥”、“鲂鱼赬尾”的理解不同。对前者解释成“忧愁得就像早晨没有吃饭一样”来写“未见君子”时的思绪,学者大都表示认同,争议的关键在于后者。《毛传》释曰:“赬,赤也,鱼劳则尾赤。”此说历来被尊为对“鲂鱼赬尾”的权威解释。《通释》也说:“诗人以鱼尾之赤,兴王室之燬。”但“鱼劳尾赤”既非鱼之共性,也无特例证之。《诗经词典》在“鲂”条目下注曰:“鲂,鱼名,即团头鲂,也叫武昌鱼。头小身阔,形似鳊鱼,味很鲜美。”[5]《现代汉语小词典》解释为:“鲂,鱼,形状跟鳊鱼相似而较宽,腹部中央隆起,生活在淡水中。”李行健主编的《现代汉语规范字典》与此解释类似:“鲂鱼,形状像鳊鱼,但较宽,腹鳍后部有肉棱,全身银灰色。”即便是陆玑《诗义疏》也仅注曰:“鲂,今伊洛济颍鲂鱼也。广而薄,肥恬而少力,细鳞,鱼之美者。”现代科学研究表明“鱼劳则尾赤”的说法是不成立的。之所以会有“鱼劳则尾赤”的解释,大概是毛老先生看到人一劳累,血脉贲张,肤色转红,于是联想到“鱼劳则尾赤”。后人以此为出发点,把“鲂鱼赪尾”看作是“王室如燬”的比兴,将本诗释为“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残害。”[6]
闻一多一反前人的论说,对“鲂鱼赪尾”作出了不同的解释。根据《左传·哀公十七年》卫候贞卜的繇,他说“如鱼窥(赪)尾,衡流而方羊(游荡之意)”,疏引郑众说“鱼肥则尾赤,方羊游戏,喻卫候淫纵”,认为本篇“鲂鱼赪尾”意当从郑众说。闻一多又把“王室”作为“王孙”来理解,把“如燬”释为“性的冲动像火一样激烈”,因而认为本诗是一首情歌。且不说“鱼肥则尾赤”有无根据,仅从全诗三章的内容来看,也能发现全文的旨意方向。前两章既然写女子在劳作时对“君子”的思念,第三章就不可能忽而转向对王室差役的怨恨。《诗经》中的每一首诗歌都主旨明确,不可能在此篇出现枝蔓之感。
至此可以认定,《周南·汝坟》通过对水中游鱼形态的描写表达了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这也与水鱼复合意象表示婚配的指涉相一致。
2.言钓鱼之趣
《国风》中共有两篇诗歌写到了钓鱼。《召南·何彼秾矣》共三章: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易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前两章写王姬出嫁时车服之豪华奢侈,第三章用钓鱼作比写“齐侯之子,平王之孙”出嫁,这正是闻一多所说的钓鱼是婚姻、恋爱的隐语。
《卫风·竹竿》写卫女远嫁诸侯,思念故乡,欲归不能,借此诗以抒忧愁。首章从钓鱼写起,引出怀念的主题: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儿时手持长长的鱼竿,垂钓于淇水岸边,十分惬意快乐;而如今远嫁异国他乡,远离父母故园,路途遥远,无法回归,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感伤?此诗写钓鱼之趣,与后文出嫁仍然关系紧密。
3.写捕鱼之状
捕鱼时人的心理较为复杂,或喜或忧,各不相同。《邶风·新台》中卫宣公筑新台强占儿媳。尾章从其儿媳的角度来写,以捕鱼作比,写出内心的极度失落之情: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本想捕获大鱼,意即嫁个如意郎君,却不想网只蛤蟆,嫁给驼背老汉,失望之情,难以形容。
《卫风·硕人》写庄姜到了卫国后,人们称赞她的美丽,尾章写道捕鱼的收获之乐: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
鱼儿网中跳跃,嫁娶之人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豳风·九罭》也属这一类型,其诗曰:
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
鸿飞遵渚,公归无所,於女信处。
鸿飞遵陆,公归不复,於女信宿。
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
此诗主旨众说纷纭。一说是东人对周公的留恋,一说是贵族阶级的饮宴之诗。但从全篇内容来看,把它理解成女子乞盼男子留宿更为合适。乌丙安在解释远古时期婚姻制度时说:“由于生产劳动与战争对男子的需要,男子在野蛮时代成批地被毁灭,必然造成男女两性失去平衡,女性的地位和过剩为男子享有过去多妻的权力提供了土壤。所以在一些实行对偶婚俗的部落里实际上维持着对偶的同居形式及多妻的占有制。”[7]由于上述原因,女子心中渴望像鱼网捕鱼一样,自己也同样有所收获,与之双栖双宿:“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盼望之切,不言而喻。
《齐风·敝笱》以捕鱼喻讥讽之意:
蔽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蔽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蔽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破烂鱼笼,捕中各色鱼等;文姜返齐,秽行不止,嘲讽之意,不言自明。
4.抒食鱼之乐
捕鱼或钓鱼不管艰辛也好、愉悦也罢,食鱼定然是十分快乐的。《陈风·衡门》一说是没落贵族的自我安慰之作,一说是对贵族婚姻的藐视,其实应该看作是男子娶妻不得的自慰。后两章运用重章叠唱手法,反复写道:“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正因为主人公愿望不能实现,转而自我安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闻一多把食鱼看作是婚姻的隐语,将本诗释为情歌,应该是正确的。
注释:
[1]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28页。
[2]于茀:《中国文化中的水意象》,北方论丛,1998年,第2期。
[3]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页。
[4]赵茂林:《诗经中的渡水诗及其意象内涵》,扬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5]向熹:《诗经词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5页,第104页。
[6]袁愈安,唐莫尧:《诗经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页,第14页。
[7]乌丙安:《中国古代民俗》,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
(李红普河南南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473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