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2年第2期 ID: 147754

[ 袁良骏 文选 ]   

周作人晚年心态与晚期散文

◇ 袁良骏

  1949年初,周作人保释出狱,开始了他漫长而特异的晚年生活。至1967年5月6日其被“红卫兵”殴打虐待而死,共约18年。其间,他一直未曾搁笔,他的散文和诗歌创作获得了新的丰收。
  一、周作人晚期散文创作概况
  1947年夏,周作人侨居山海学生尤炳圻家时,给中共中央负责人之一的周恩来写了一封长信,这应该视之为他晚期散文创作之始。综观这一阶段创作,其主要成果为:
  1.以致周恩来信为开端的大量书信,其中最重要的是《周(作人)曹(家仁)通信集》[1]与《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2]中所涉及的数百封。
  2.以《饭后随笔》、《随笔外篇》为代表的大量小品、随笔、杂文、短论。“饭后随笔”是上海《亦报》为周作人设的专栏,由1950年元旦一直写到1952年3月9日,共写了567则。“随笔外篇”乃“饭后随笔”的“变体”,是《亦报》为周所设另一专栏,共写了120余篇。在此基础上,1953年之后陆续写下的此类短文亦不下数百篇。比较集中发表的有《大报寄稿》、《十山笔谈》等。
  3.一些谈翻译的学术论文以及谈希腊古代女诗人萨伏的学术论文。
  4.回忆鲁迅的多篇短文,后分别以《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为名先后出版。
  5.大型文学回忆录《知堂回想录》[3]。周作人晚期散文的创作总量,仅次于从“五四”至三十年代的创作总量,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二、周作人晚年的矛盾心态
  在致周恩来的信中,周作人这样写道:
  我写这封信给先生,很经过些踌躇,因为依照旧的说法,这有好些不妥当,为用旧时新闻记者的常用笔调来说,这里须有些又是拍马屁,又是丑表功,说起来都是不很好听的。可是我经过一番熟虑之后,终于决定写了。现在的时代既与从前不同,旧时的是非不能适用,我们只要诚实的说实话,对于人民政府,也即是自己的政府有所陈述,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与以前以臣民的地位对于独裁政府的说话是迥不相同的。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心来写这封信给先生,略为说明个人对于新民主主义的意见,以及自己私人的一类事情。[4]
  所谓“对于新民主主义的意见”,赞扬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以及崭新的工作作风,这大概即是周作人所谓之“拍马屁”;而对自己下水附逆当汉奸的辩解,大概也就是他说的“丑表功”了。除了无法随北大南迁的辩解外,主要是这样一些段落:
  是年(按即1937年)年底,北大第二院即理学院的保管教员走来找我,说日本宪兵队派人去看,叫两天内让出该院,其时孟森已病笃,马裕藻不愿管事,由我与冯祖荀出名具函去找伪临时政府教育部长汤尔和,由其当夜与日本宪兵队长谈判,北大二院得以保全,及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至北平视察,发表谈话,称为中国最完整保存之理科。北京大学图书馆及文史研究所亦以我的名义收回,保存人与物的原状,后来对于国立北平图书馆也是为此办法。及汤尔和病死,教育总署一职拟议及我,我考虑之后终于接受了。因为当时华北高等教育的管理权全在总署的手里,为抵制王揖唐辈以维护学校起见,大家觉得有占领之必要。在职二年间,积极维持学校还在其次,消极的防护,对于敌兴亚院、伪新民会的压迫和干涉,明的暗的种种抗争,替学生与学校减少麻烦与痛苦,可以说是每日最伤脑筋的事。这有多少成效不敢确说,但那时相信那是值得做的事情,至少对学生青年有些关系或好处,我想自己如跑到后方去,在那里教几年书,也总是空话,不如在沦陷中替学校或学生做得一点一滴的事,倒是实在的。我不相信守节失节的话,只觉得做点于人有益的事总是好的,名分上的顺逆是非不能一定,譬如受国民政府的委托去“堪乱”的特务工作,绝不能比在沦陷区维持学校更好,我的意见有些不免是偏的,不过都是些实话……
  与敌人合作,在中国人中间大概是很少的,虚与委蛇不能真算是合作,若是明的暗的“抗争”自然更不是了。下面又谈了他的《中国的思想问题》等文章被日本作家片风铁兵骂为“反动老作家”一事,借以说明自己在日本人眼中“不是合得来的人”。
  周作人的这封长信,是他在被判十年徒刑之后南京法庭上辩护词的翻版。一言以蔽之,他是“文化救国”的英雄汉,而不是什么汉奸卖国贼。
  战火纷飞之中,周作人为何这样迫不及待地给日理万机的周恩来写这样一封“拍马屁”兼“丑表功”的信?显然是想用一面之词蒙混过关,摘掉汉奸帽子,成为文化救国功臣。周作人想得太美妙也太简单了。新文化运动的功臣周作人堕落为汉奸、卖国贼,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精明过人的周恩来怎会不知道你的底细?至少,你在南京高等法院的辩护以及十年徒刑的判决他怎会不知道?你现在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把下水事敌说成是文化救国,周恩来怎能相信?虽然周作人的原信尚待查证,周恩来未予肯定却是毋庸置疑的。周作人的这一计彻底失败了。
  既然失败,周作人便应该改弦更张,幡然悔悟,承认错误,重新做人。当时的中共领导层对周作人也正是这个态度。毛泽东的第一秘书胡乔木向毛打报告,主张让周作人写一书面检讨在报上公开发表,以了此案。然而,周作人写了没有?写了几次?认识如何?至今未有任何书面材料。据知情人楼适夷先生说,他是写来写去总不“达标”的:
  南京解放后我们把他释放,回到北京,后来就安排他做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特约翻译,翻译希腊、日本的古典文学作品。他要求用周作人的名义出版书,中宣部要他写一篇公开的检讨,承认参加敌伪政权的错误。他写了一个书面,但不承认错误,认为自己参加敌伪,是为了保存民族文化。领导上以为这样的自白是无法向群众交代的,没有公开发表,并规定以后出书只能用周启明的名字。——这个书面听说有六千多字,因我当时还没到出版社,没有见过。我是1952年到出版社的……有一次胡乔木同志特地与我谈话,要我们重视周作人的工作,给他一定的重视和关心;还要我作为出版社的负责人之一,亲自和他接触。还说过现在虽不方便,将来他的作品也是可以适当出版的。[5]
  周作人当时为什么拒绝公开检讨?他是怎样想的?也许是念念不忘他的“文化救国”吧。然而这样一来,周作人一案便始终无法了结。在偌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周作人成了一名唯一的“黑户”——没有户口,没有选民证,没有选举权,也没有被选举权。但是他的八道湾住所始终(“文革”前)安然无恙,居委会、派出所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位特殊人物。似乎也无人不知毛主席对他的一句评价语:“文化汉奸么,养起来,让他翻译希腊和日本文学作品。”正是根据这一评语,胡乔木安排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发给他200元(后增至400元)人民币,让他翻译起希腊和日本文学作品来,这当然也是一种老有所养,加上报刊杂志不断的约稿和优厚的稿费(特别是香港报刊的稿费),周作人的生活费用的确是有保证的(相当于当时一、二级大学教授的收入)。沉浸在他所翻译或涉猎的希腊、日本文学中,也自有人所不及的乐趣在。然而,周作人的内心平静吗?坦荡吗?这恐怕很难说。1951年2月28日是周作人的67岁生日,他写了一篇《六十七岁生日记》[6],全文如下:
  不知今日为可祝邪,为可诅邪?诞生为苦难之源,为自己计,自以少遇见此日为佳耳。先君没于37岁时,祖父卒年68岁,但也在诞日前半年,余今乃过之,幸乎?不幸乎?庄子述尧对华封人之言曰:寿则多辱。若是(我以为这是很对的),则亦是不幸也。但我现今目的只在为人与为工作,自己别无关系,故仍愿能忍辱负重,再多译出几部书来,那么生日还是可祝,即长生亦所希冀者也。虽然在一方面死而速朽也是极好的事,不过其利益只在个人而已。早晨孙儿辈来拜寿后书此志感,写毕胸次洒然。
  无论中外古今,生日都是一个愉快的、庆贺的日子。然而周作人却生出“可祝邪?”“可诅邪?”“幸乎?”“不幸乎?”一系列的感慨,这正说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的一代元勋,自己竟落到了这步田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然而死就好吗?何能甘心?周作人虽然决心要活下去,“寿则多辱”也不怕,但他内心的痛苦与矛盾始终也摆脱不掉,一直伴随着他。他曾经自称“乞者”,写过一首《乞者自歌——书奉郑子瑜》,诗曰“叫乞东门事偶然,闲来且咏相半篇。慈仁巷里无仁者,只掷泥沙不掷钱。”[7]这不同样是感慨自己的身世吗?1964年他的八十大寿到了,他又写了一首《八十自寿诗》[8]: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为端的似童痴。
  剧怜独脚思山父,幻作青毡羡野狸。
  对话有时装鬼脸,谐谈仍喜撒胡荽。
  低头只顾贪游戏,忘却斜阳上土堆。
  “装鬼脸”、“撒胡荽”、“贪游戏”都是他游戏人生的写照。什么汉奸不汉奸,什么“黑户”不黑户,现在都成了笑谈,还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在这种旷达诙谐之中,正反映了他十余年中内心的滚滚波涛。正像钱塘江潮,汹涌澎湃之后,也就风平浪静了。周作人内心的矛盾痛苦无不投射在他晚期的作品中。不妨说,理清他内心的矛盾痛苦正是理解他晚期作品的一把钥匙。
  三、小品、随笔等的成就与不足
  周作人晚期的大量小品、随笔等短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创作实体,必须认真分析对待。
  首先,周作人已经步入老年,“庾信文章老更成”,他的文笔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他的任何一篇短文,都可以写得简洁、凝练、短小精悍、耐人寻味。尽管他的“饭后随笔”等都是应报刊之需的应时应景之作,但在同类文章中,它们却是独具风貌,有些篇则属不可多得。这里不妨略举数例。
  “饭后随笔”的第262则《姚长子坟》,介绍了绍兴明末的佃农抗倭英雄姚长子,让人感动。姚长子凶猛有力,一个人力敌数百名入侵倭寇,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俘。倭寇迫他做向导,要他带他们逃回海边。姚长子却将他们带入了死地,三百余人全部被擒。倭寇虽然杀害了姚长子,他的英勇牺牲却名垂青史。姚长子事迹首见于明末张岱的《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图赞》共收108人,分立功、立德、立言三项,多为缙绅大夫,唯姚长子以普通百姓“列于义的九人之中”。对抗倭民间英雄姚长子的赞颂,多少含有周作人自我忏悔的成分。
  “饭后随笔”第418则《文人与吹鼓手》亦大有新意。文云:“为人民服务,也就是为自己服务”,先进的知识分子(文人)已经成了“人民”的一份子,是人民中之“能吹奏者”,他感受到人民的喜怒哀乐……他一面是自己要吹,一面也正是人民所要他吹的……他不再是帮闲,已经回复了人民的地位,再从这里出发去发挥他的本领,为人民服务与尽自己的责任,便成为二元的了。”对于《四库全书》及《康熙字典》的抨击,也是其中的精彩之笔。在“饭后随笔”第424则《四库全书》一文中,他指出:“鲁迅平常有一个意见……他看不起《四库全书》以及《康熙字典》等官书。”而这个意见,“似乎一直不大为人所注意,所了解继承。”而这个意见,恰恰非常正确。他说:
  乾隆开四库银收书,主要目的是搜查反满清思想,结果几百十种的文史列为禁书,一网打尽。就是古书中的“违碍”字样也都涂抹改作……
  其次,皇帝忽发奇想,就任意改窜古书。乾隆大抵是读《三国演义》入了迷,要赏给关羽好谥号下令说陈寿《三国志》中“壮谬”的谥号不对,应改为“忠武”。这不但变乱古史,而且改了陈寿原文。
  在“饭后随笔”第531则《谈康熙字典》一文中,周作人又说:
  清朝皇帝统治汉人,有很巧妙而恶辣的方法,除用武力迫压外,更重要的是愚民政策,依照明朝成法,加重提倡八股,此外还有欺骗人的文化工作,即《康熙字典》与《四库全书》。
  《康熙字典》原来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单靠着专制君主的威权,一直独霸小学界。1964年周作人再写《四库全书》一文,保留原文,增写三段,指出:“总之《四库全书》不能称为善本,因为它故意的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来适合皇帝的好恶,所以不值得人民的珍视。”但是,周作人也指出:“《四库珍本丛书》、《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以及《四库书目提要》等都不可一笔抹煞,因为它们集中了很多学者的劳动成果,辑出了几乎消失的《永乐大典》的不少佚文,它们堪称《四库全书》中的精华,有它们也就可以不管那些篡改删削了。”
  类似这样的精辟意见,在周作人的晚期散文中多有可见,这里可以再举一例,便是他对侯外庐先生的《从鲁迅笔名与“阿Q”人名说到怎样认识鲁迅并怎样向鲁迅学习》(《光明日报》1951年1月26日)一文的批评:
  侯先生说,阿Q这名字取意之所在,由他推测,以为鲁迅大概是取英文“问题”的头一个字母,但他没有直接地用“?”而已。这解释得很好玩,但决不可能是事实,因为他是反对英文的(笔者按:指鲁迅反对在汉文中夹杂英文)。
  侯外庐先生认为鲁迅的“迅”并非“跑得快”之意,而是“最野性最激烈之意”,应从中华民族的母亲生了“硬骨头”的典型儿女去了解,以小见大,鲁迅一开始便是“和中国的历史发展相呼应的”。侯先生这种望文生义的解释,代表了解放初鲁迅研究中的一种庸俗社会学倾向。周作人的批评是十分及时的。
  像以前的散文一样,周作人晚期散文中的人物纪念、人物随笔也占了颇大的比重。像《纪念蒋抑卮君》、《丁初我》、《钱玄同》、《许寿裳之死》、《郁达夫的书简》、《许地山的旧话》等可为代表。在这些怀人之作中,他表明了鲜明的人民立场和革命态度,既斥责杀害郁达夫的日本宪兵,也声讨暗杀许寿裳的蒋介石集团,对于周作人这样有重大历史污点的人物,可谓相当难得。
  “草木虫鱼”、生活小品之类的小品文,当然大大减少了。但1957年之后,也稍稍重整旧业,又写了一些,如《爆竹》(共12卷)、《蒲公英》、《桃子》、《养鹅》、《扬子鳄》、《猩猩的故事》等皆是,有些也写得兴味盎然。《爆竹》一文,并非炒冷饭,写出了新意,实属难得。
  周作人的晚期散文也是一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即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产物。胜利的喜悦,狂欢的情绪,对祸国殃民的蒋介石集团的控诉,也一一展现在周作人的晚期散文中。紧跟革命形势,与人民大众共欢乐,说革命话,唱革命调,甚至直斥蒋介石为“蒋二秃子”,这都是鲜红的革命色彩,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即使有一种“左”的痕迹,也都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这个鲜明的时代特色,却与周作人一贯倡导的反对“文以载道”对立了起来。晚期散文不仅“载道”,而且大骂“蒋二秃子”,大喊革命口号,即大载革命之道,为他自己歌颂,“为人民鼓吹”。孰是孰非?能够把今日之周与昨日之周截然对立起来吗?显然不能。中国共产党人和毛泽东主席大力倡导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周作人的晚期散文,正是这种思想改造的生动记录,好得很!是值得人们举双手欢迎的。
  美中不足的是“好得很”中也流露了“左”的痕迹甚至挟嫌报复之处,这主要表现在对傅斯年、罗家伦以及“新潮社”的态度上。在“随笔小篇”第58则《<新潮>的泡沫》一文中,周骂罗家伦“不失为恶小人”,而傅斯年则纯粹是“伪君子”,对之进行肆意辱骂之。后来又专写了《傅斯年》(“随笔外篇”第115则)一文,骂他利用《新潮》名声,“由此起家,钻到国民党里去”,如何如何。面对傅因心脏病去世,大骂死有余辜。这显然太过分了。之所以为此,只不过因为当年傅认为他是汉奸,未替他说话。傅当年是“公仇”,而今周对傅却是“私怨”了。这显然很不应该,也很不高明。
  如果周作人真正痛恨当年当汉奸的自己,何以对傅如此咬牙切齿呢?傅主张严惩汉奸,这有什么错?至于他“拥蒋反共”,这也是一种政治选择,即使错误,也不能否定其“五四”贡献,甚至侮辱其人格。不能不说,周老先生对傅、罗大泄私愤,造成了他晚期散文的一个病灶。
  与此相关联,周晚期散文简洁凝练有余,但一览无余,缺少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韵致,读多了难免索然无味。而内容上的重复过去,又显示“文章乃为稻粱谋”的味道。特别晚年为香港报刊所作,几乎有一半是炒过去的冷饭。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有失大家风范了。
  四、周作人晚年书信——一宗宝贵的文化遗产
  从上述1949年7月4日写给周恩来先生的信,到1964年8月21日写给章士钊秘书王益知先生的信(已佚),周作人晚年书信恐逾千封,这是一宗宝贵的文化遗产。特别是收入《周曹通信集》、《周作人鲍耀明通信集》中的七、八百封信,更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
  首先,这些书信是人们研究晚年周作人的第一手重要材料,周氏的思想、观点、情趣、社会交往、生活际遇等,在这些书信中都有生动反映,周作人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资料宝库。
  其次,这些书信生动地记录和反映了社会风云,特别是解放战争胜利前夕至“文化大革命”风云初起的近二十年间中国的社会剧变和人心动荡、胜利的欢呼、极“左”的愚蠢、生活的困顿、思想的痛苦……种种社会情态,都表现在这些书信中,它们是将近廿年间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侧影。
  再则,由于这些书信是“五四”大文豪周作人所写,其中关于文坛的记述(哪怕一鳞半爪)便让人倍感亲切。这些书信中涉及的文人甚多,除了通信人外,鲁迅、郭沫若、巴金、丰子恺、许广平、废名、俞平伯、江绍源、孙伏园、沈尹默、章川岛、徐志摩、梁实秋、徐訏、叶灵凤、陆丹林、罗孚……涉及数十人之多,这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文人交往史都至关重要。
  第四,因为周作人是一位卓越的希腊文学和日本文学翻译家,在他的晚年书信中也有大量涉及两国文学、作家的内容,这对研究希腊、日本的文学、文化以及了解中国的文学翻译状况,也都十分珍贵。
  第五,鲁迅、周作人向称“二周兄弟”,1923年“二周失和”,兄弟二人分道扬镳。关于“二周失和”也成了文坛的一大迷案。由于二周兄弟谁都“雅不欲谈”,种种传闻和揣测便都成了“文坛小道消息”。而周作人的晚年书信却对此有了他自己的说法,由“雅不欲谈”到“不妨一谈”了。他的“不妨一谈”,也就让人们更加接近了事实真相——或者说周作人所提供的单方面“真相”。把这个单方面的“真相”和鲁迅、许广平所提供的另一单方面的“真相”归并在一起分析研究,便大致可以找到真正的事实真相了。
  “二周失和”后,二人至1927年间仍然一直在大的政治、思想事件中并肩战斗(比如“女师大事件”、“3.18惨案”、“国民党清党”、合办《语丝》等),“大革命”失败后二人才愈走愈远。周作人不仅在《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三本回忆录中提供了有关鲁迅的大量素材,在晚年书信中,对鲁迅还有大量的、独具一格的、周作人自己的关于鲁迅的分析和评价。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这些分析和评价也就有了独特的、不可取代的价值。无论对错,都至为珍贵。
  第六,“二周失和”的重要“酵素”是周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鲁迅主要恨的不是周作人,而是这位日本女人。这位日本女人晚景如何?她和周作人感情怎样?这自然也是人们十分关心的话题。而在周作人晚年书信(还有日记)中,有对这位“终身伴侣”生动而独特的描绘,也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
  第七,周作人与曹聚仁、鲍耀明、徐訏、郑子瑜等香港、东南亚诸位作家、文人的通信,不仅数量巨大,而且意义特殊。《周曹通信集》生动反映了两位老作家的惺惺相惜,没有曹聚仁,周作人的很多书稿、文章只能胎死腹中,曹氏为周氏开启了一扇南国的大门,周作人的晚年“活”了起来,他的满腹文章找到了“突破口”。而周氏对曹氏的感念、对曹著《鲁迅诗传》的赞许则深得曹心。二人的通信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文化史价值。《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则另具风貌,二人是两代人(差30岁),而且素不相识,虽有曹聚仁的引见,但二人主要是靠直接通信结识的,在七、八百封通信中,二人成了忘年之交、“神交”,二人的通信也成了京港文人友情的结晶。
  周曹通信,周鲍通信以及周徐(訏),周郑(子瑜)通信等都反映了内地文人、作家与港台海外文人、作家之间的一些意识形态分歧,最突出的自然表现在对周作人和鲁迅兄弟的不同评价上。特别对周作人,港台海外不少文人、作家同情有余谴责、批判不足,特别像梁容若先生,甚至称周作人为“圣贤”,是“以身饲虎”,解民倒悬的甘地、托尔斯泰型人物[9]。还有一些文人、作家,提示要摆脱“国共两党”的成见,重新评价“汪伪政权”。在他们看来,“汪政权”不是日本侵略者的傀儡,而是沦陷区广大人民利益的代表。所有这些观点,内地广大文人、作家、学者当然是不会苟同的。然而这些不同观点的提出,都大大开拓了人们的视野,这对问题的深入探讨是大为有益的。
  第八,周作人的书信向来干净利落,且不乏幽默风趣。晚年书信文字更加考究,韵味更加绵长,让人百读不厌。这里试举一例,乃1964年6月10日至鲍耀明信之一部分:
  文学研究会缘起是由我瞎诌的,因当时在耿济之家开会,大家要我起草,所以照办了……至于简章则由该会办事人所拟,不是我的手笔了。
  起草“文学研究会缘起”乃新文学史上的大功一件,但周氏用“瞎诌”、“照办”形容之,何其举重若轻也。
  五、不可多得的大型文学回忆录——《知堂回想录》
  周作人晚期散文的又一个重要方面是他的《知堂回想录》(原名《药堂谈往》),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型文学回忆录。此书1960年12月10日开笔,1962年11月29日完成,写了整整两年。全书近四十万言,是周氏接近耄耋之年完成的一部巨著。
  《知堂回想录》从著者出生写起,按时代顺序安排,一直写到他写作此书当时的状况,历时近八十年。共分四卷:第一卷由出生至江南水师学堂毕业;第二卷由赴日留学至回到绍兴教书;第三卷由离绍来京至1927年的“清党”;第四卷由“清党”后至1961年间。这部几近四十万言的巨著,其贡献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大型文学回忆录,跨度大、内容多,许多零碎事件都被“回想”串联了起来。它可以称之为一部清末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学通史。
  第二,它同时也是一部周作人的自传,他曲折复杂的一生,都呈现在人们面前。由于周作人本身的复杂性,这部自传也就特别重要和耐人寻味。
  第三,《知堂回想录》中涉及文化教育的笔墨,较之文学几乎有过之无不及,特别关于北京大学的内容,更是重中之重。《回想录》也未尝不可以称之为一部北京大学校史。
  第四,《回想录》涉及的名人众多,从章太炎、陶成章到辜鸿铭、林琴南、胡适之、李大钊……不下数十人。对于每位文化名人的记述,都具有不可忽视的经典性。
  第五,《回想录》也是一部周氏家史,写出了他和鲁迅的青少年时代、赴日留学、“五四”奋起以及“五四”后的重要文学活动。对于“二周”研究自然具有难得的重要性。
  《知堂回想录》自然也有它的局限与不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如周作人自己所说,它并非事实照录,它是有隐瞒有删节的:“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朱卷上的履历,要把家族历记在上面。”又说:“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10]这两方面的“略掉”,事实上都不无遗憾。“私人关系的事”应尽量多写,才显得丰富多彩。由于许多事情“都没有记”,就显得可惜了,至少影响了回想录的生动性和生活气息。有些看似“不关我个人的事”实际上并非无关,有些则属于重要的背景材料,删掉同样是可惜的。当然,如果都不“略掉”,可能篇幅太长,影响出版和销售。但即使增长一倍,这方面的影响也不会是很大的。
  其次,关于“二周失和”,《回想录》缺乏应有的自我批评。在第141章《不辩解说(下)》中,他正面讲到了“1922年(笔者按:实为1923年)与鲁迅失和的事件”,他说:
  关于那个事件,我一向没有公开的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在我的日记上七月十七日项下,用剪刀剪去了原来所写的字,大概有十个左右,八月二日记移往砖塔胡同,次年六月十一日的冲突,也只简单的记着冲突,并说徐张二君来,一总都不过十个字。
  可谓避重就轻,躲躲闪闪。周作人不敢面对恩将仇报、将大哥赶出八道湾的恶行。实际上赶走鲁迅、独占八道湾乃他们夫妇的一条毒计,所找的借口乃鲁迅偷看弟媳羽太信子洗澡。实际上许寿裳(季茀)当时即为文指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鲁迅既不是那样的人,周作人之妻住房窗外种满了蔷薇花,鲁迅即使想看也无法接近。当时章川岛与鲁迅住在八道湾的前院,是“二周失和”事件的目击者和知情者,他也极力否定所谓鲁迅窥浴之说。事情本来十分明显,窥什么浴?不就是鲁迅批评羽太信子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整个周家入不敷出甚至负债累累了吗?从1923年事件发生到周作人写《回想录》,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他却仍然站在原来的起跑线上,纹丝未动。而广大读者(特别鲁迅、周作人研究者)却看得清清楚楚,所谓“窥浴”,不过是周作人夫妇的戏法而已。1950年之后,周作人先后写了《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三本回忆鲁迅的著作,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然而,不承认“二周失和”是自己愧对鲁迅,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得到广大读者的原谅的。读者并不要求周作人把那剪掉的十个字念出来,大家希望的不过是要他说一句笼统的“对不住大哥”。然而,他不仅不说,却还在骂许寿裳“造作谣言,和正人君子一辙”,这就太固执、错误了。
  尤为恶劣的是,周作人还这样自我炫耀:
  我很自幸能够不俗,对于鲁迅研究供给了两种资料(按指《故家》与《人物》),也可以说对得起他的了。
  这难道不是一种“丑表功”吗?仅仅这两本资料你就“不俗”了吗?“对得起”鲁迅了吗?事实上,这种态度本身便永远对不住鲁迅了。
  再则,对他的下水降日当汉奸,当然也是不可能有正确认识的。整个抗日期间的内容,共有五章,即“176北大的南迁”,“177元旦的刺客”,“178从不说话到说话”,“179‘反动老作家’(一)”,“180‘反动老作家’(二)”。可以说是一个十分巧妙的“擦边球”。担任“伪华北教育督办”期间,如何积极配合日本侵略者推行奴化教育;如何去东京晋谒天皇、慰问日军陆、海军伤病员并各捐大洋500元;如何追随大汉奸汪精卫访问“伪满”,叩见溥仪;如何多次视察“治安强化”(即“三光政策”的“先进”地区);如何全身日本侵略军戎装向“新民青年团”发表“大东亚圣战必胜”的演讲;如何在文章、讲话中,一再鼓吹“中日亲善”、“大东亚共存共荣”……所有这一切卖国投敌的丑行一概不见,却大讲他如何被片冈铁兵斥骂为“反动老作家”以便强调自己并未与日本侵略者合作。所有内容,无非翻南京审判的案,无非说那十年的汉奸罪判错了他。这哪有一点悔罪的意思?《回忆录》口口声声说:“我不想写敌伪时期个人的往事”,“这些事本是人所共知,若是由我来记述,难免有近似辩解的文句,但是我是主张不辩解主义的。”似乎他不正视那段丑恶的历史倒成了一种高风格。至于“北大的南迁”、“元旦的刺客”之类,也都是为自己的下水投敌辩护。周作人甚至说他在降日期间写的不少文章“多是积极的有意义的”,这更是欺世盗名的弥天大谎了。总之,有关降日的这几章,与他对“二周失和”的辩解一样,都成了《知堂回想录》中无法取信于人的败笔了。
  
  注释:
  [1]周作人,曹聚仁:《周曹通信集》,香港南天书业公司,1973年版。
  [2]孙郁,黄桥生:《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3]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公司,1980年版。
  [4]周作人:《周作人的一封信》,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2期。
  [5]孙郁,黄乔生主编:《我所知道的周作人》,《回望周作人·知堂先生》,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6]周作人:《六十七岁生日记》,《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7]周作人:《乞者自歌——书奉郑子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封二书影),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8]周作人:《八十自寿诗》,《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9]孙郁,黄桥生:《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编者前言》,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0]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后记》,香港三育图书公司,1980年版。
  (袁良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人文研究所100000)

周作人晚年心态与晚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