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2年第2期 ID: 147774

[ 曾奕渊 文选 ]   

《孔雀东南飞》成诗年代考论

◇ 曾奕渊

  摘要:《孔雀东南飞》的成诗年代历来有两种意见,一为建安说,一为六朝说。就文学与社会的关系而言,建安说不成立。因为诗中所反映的是和平安定、繁荣富足的社会,而建安年间的庐江则连年战争、政权更迭、土匪劫掠、屠城迁徙,两者互相矛盾,所以其成诗年代无疑是六朝。
  关键词:孔雀东南飞成诗年代建安六朝庐江
  《孔雀东南飞》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叙事诗,这毫无疑问;有疑问的是其成诗年代。近百年来开启这一学术纷争的正是梁启超,1924年,他在北大演讲时说:“《孔雀东南飞》向来都认为是汉诗,但我疑心是六朝的,我别有考证。”[1](P4254)可不久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说:“《孔雀东南飞》也有那个时代成立的可能性,我们还是不翻旧案的好。”[1](P4377)他这一改口不打紧,众多学术名家都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论争:一派持“建安说”,以郑振铎、刘大杰、余冠英、黄节为代表;一派持“六朝说”,以胡适、陆侃如为代表。双方论辩激烈,出招频繁,结果前者略占上风,因而多数古代文学史著作都将《孔》诗列入汉代文学来论述。然而《孔》诗成于汉代的论据并不具有说服力,虽说诗前小序有“汉末建安中”云云,但一来这是孤证,别无材料支持;二来诗前小序乃是后人的叙述,并不可靠。因此近年来“六朝说”又逐渐抬头。笔者以为,欲证明《孔》诗作于六朝,有三种方法:一是外证法,即从古籍材料中找出可信的有说服力的证据,只是这一可能性在目前约等于零;二是内证法,即从诗歌文本中找出相关证据,如用“青庐”、“龙子幡”、“华山”、“交广”等蕴含时代特征的词加以论证,但每论一出,即遭到强有力的反驳,因此也难以为继;三是反证法,只要证明“建安说”不成立,非此即彼,则“六朝说”不证自明,这应是比较具操作性的方法。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是文学研究的基本原理之一。时代信息必然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蕴含于文学作品之中。因此语文老师讲授课文,一般都是从时代背景分析开始。可《孔雀东南飞》这首诗却例外,从来没有人去分析它和“汉末建安中”的关系。就文学与社会的关系而言,可以肯定此诗绝非成于“汉末建安中”。
  《孔雀东南飞》诗中所反映时代特征有二:
  一是和平安定。《孔雀东南飞》叙事时间的跨度,大约有七八年,即刘兰芝从少年到出嫁再到遣归直至殉情,这段时间社会环境是相当安定的。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2](P43)这是诗歌开头刘兰芝的自述(兰芝被遣还家后其母复述了一遍)。织素裁衣乃古时女子必备之技艺,弹琴读诗则须一定的经济基础;而其前提乃是相对和平安定的环境。否则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们救死扶伤都不暇,求一温饱而不可得,哪有时间去学织素裁衣?又哪有闲情去弹琴读诗?
  刘兰芝出嫁后与焦仲卿“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2](P44)在这二三年里,刘氏虽然“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2](P43)劳作辛苦,不得休息,但干的都是家务活,并不曾颠沛流离,反过来也可证明社会环境还是比较稳定的。
  总之,《孔雀东南飞》全诗1765字,我们找不到一丝一毫战争的痕迹。
  二是繁荣富足。焦仲卿家在当时的社会大概只能算是普通的家庭。虽然他母亲说“汝是大家子,仕宦在台阁”,但这显然有自我标榜的嫌疑,焦仲卿官职不过一府吏,谈不上“仕宦在台阁”;而刘兰芝“昼夜勤作息”,作为主妇却如此辛劳,可见家里并没有奴仆丫环。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这种家庭还评不上富农。可就是这种普通家庭,一个被休的女子,居然有相当可观的财产,“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2](P44)可见当时的社会是多么富裕!再看看太守娶亲时的排场,“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2](P45)要知道,汉灵帝当初卖官,三公一千万,九卿才五百万。而这太守娶个媳妇,光是聘金就三百万,那更是社会繁荣富足的明证了。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夸张手法,但即使是夸张,也须以事实为依据,否则便是颠倒黑白了。
  然而,汉末建安年间,社会真的如此和平安定,繁荣富足么?事实上,东汉末年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动荡时代,曹操诗《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从来就没有人认为是夸张,和平安定从何说起?至于繁荣富足,那就更不值一驳了,史书倒是多次记载东汉末年人吃人的社会现象。
  兴平元年,“三辅大旱……人相食啖,白骨委积。”[3](P376)
  兴平二年,“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4](P848)
  兴平二年,袁绍攻臧洪于东郡,城中粮食将尽,臧洪“杀其爱妾以食将士。”[5](P236)
  建安二年,袁术在寿春即帝位,“荒侈滋甚……而士卒冻馁,江淮间空尽,人民相食。”[5](P209)
  曾经在袁术统治下,同在江淮的庐江郡又如何呢?
  东汉的庐江郡地理位置大致在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巢湖以西、大别山以东,主要在今安徽境内,也包括河南、湖北各一部分。这块江淮间的沃土本该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可是在汉末的动荡年代,这里却成为四战之地,数易其主:起初这里的主人是袁术,后来是孙策、孙权;赤壁之战时,刘备集团也曾短期染指其间;此后的庐江则长期成为孙权和曹操势力的缓冲地带:合肥是曹魏南下的大本营,巢湖连接长江的濡须口是孙吴北进的根据地,而中间的庐江便成为双方厮杀的战场。(据《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汉时合肥属九江郡,与庐江接壤;三国时期庐江郡已一分为二,合肥属魏置庐江,建安末年也应如此。濡须口则历来都在庐江境内。[6](P3-4)下面我们具体看看建安年间发生在庐江及其周边的战争:
  1.建安元年(196年)太祖至寿春,时庐江界有山贼陈策,众数万人,临险而守。先时遣偏将致诛,莫能禽克。……太祖至则克策。[5](P444)
  2.建安三年(197年)袁术死,长史杨弘、大将张勋等将其众欲就策,庐江太守刘勋要击,悉虏之,收其珍宝以归。[5](P1104)(袁术集团的大本营在寿春,欲南下归附孙策,必经庐江,所以刘勋“要击之”。)
  3.建安四年(199年)孙策……将二万人袭皖城,克之,得(袁)术、(刘)勋妻子及部曲三万余人。[5](P1108)(皖城即当时庐江郡治所在,今安徽省潜山县。)。
  4.建安五年(200年)庐江太守李术攻杀扬州刺史严象,庐江梅乾、雷绪、陈兰等各聚众数万在江淮间。导致“郡县残破”。[5](P464)
  5.建安五年(200年)孙权举兵攻(李)术于皖城……屠其城,枭术首,徙其部曲三万余人。[5](P1116)
  6.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中,刘备乘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庐江营帅雷绪率部曲数万口稽颡。”[5](P878)
  7.建安十四年(209年)陈兰、梅成以氐六县叛。太祖遣于禁、臧霸等讨成,辽督张郃、牛盖等讨兰。成伪降禁,禁还,成遂将其众就兰,转入潜山。……(张辽)攻之,遂斩兰、成。[5](P518)
  8.建安十四年(209年)夏侯渊“督诸将击庐江叛者雷绪,绪破。”[5](P270)
  9.建安十七年(212年)曹操恐滨江郡县为孙权所略,欲徙令近内……既而民转相惊,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十余万皆东渡江,江西遂虚。合肥以南,唯有皖城。[4](P919)
  10.建安十八年(213年)曹操进军濡须口,攻破权江西营。[5](P37)
  11.建安十九年(214年)闰月,(孙)权亲攻皖城……侵晨进攻,食时破之,获朱光及男女数万口。[5](P1119)
  12.建安二十年(215年)“八月,孙权率众十万围合肥,”[5](P1120)后在逍遥津为张辽所败。
  13.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春,正月,(曹操)军居巢,(孙)权在濡须口筑城拒守。……遂逼攻之,权退守。[5](P49)
  14.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孙权攻合肥。[4](P938)
  建安二十五年之间,发生在庐江及其周边的战争,见于史册者居然有十四次,可见战争多么的频繁!其中屠城一次(建安五年),全民大迁徙一次(建安十七年),庐江百姓何其不幸!
  不过,在上述的历史记载中,从建安五年至建安十三年却无战事发生,是不是说明庐江就太平无事了呢?当然不是,证据有三:
  一是从建安五年到十三年,庐江的政权更迭频繁。先是建安五年,孙权攻破李术,任命孙河为庐江太守。建安六、七年间,刘馥任扬州刺史,单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南怀(雷)绪等,皆安集之,贡献相继。[5](P463),这时庐江至少有一部分是归朝廷,或者说是曹操统治了。建安十三年,雷绪归附刘备。建安十四年,曹操分遣夏侯渊、张辽讨伐庐江叛者雷绪、陈兰等——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但不管是和平演变还是武力解决,政权更迭决不会给百姓带来太平。
  二是建安年间,庐江至少有三股本土势力存在,各聚众数万,分别以雷绪、陈兰、梅成等为首领。他们并不属于哪一派,时而拥刘,时而叛曹。这些本土势力规模也不算小了,谁来养活他们呢?东汉政权已经形同虚设,不可能指望政府供应粮草;曹操、孙权则因为他们时叛时降,也不大可能为他们长期提供给养;至于刘备,自己都仰人鼻息,更是不能指望。所以他们基本上是靠劫掠为生,本质上就是土匪。史料也可以提供佐证:“中平以来,天下乱离,民弃农业,诸军并起,率乏粮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4](P857)其实这些土匪才是庐江人民的心腹之患。其他军事集团如孙、曹占领庐江,一番乱象之后还会建立政权来管理;而他们的强项却是长期的勒索劫掠、杀人放火。
  三是这段时间,孙权与江夏太守黄祖交恶,连年发生战事。孙权刚统事,黄祖的儿子黄射,曾率数千人攻击柴桑长徐盛,徐盛“大破之”[5](P1298)。“建安八年,权西伐黄祖,破其舟车,惟城未克。”[5](P1116)“十二年,西征黄祖,虏其人民而还。”[5](P1117)“十三年春,权复西征黄祖……虏其男女数万口。”[5](P1117)孙权与黄祖都以水军见长,他们的争斗的主要战场是在江西、湖北境内的长江沿岸。但是庐江与江夏毗邻,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何况两军交战边境?
  假如刘兰芝和焦仲卿生活在汉末建安年间的庐江的话,那么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他们必须经历可怕的屠城、连年的战争、政权的更迭、土匪的劫掠、全民大迁徙,其最大的可能性是非正常死亡:被杀、饿死、病死,或者被别人吃掉。第二,如果侥幸逃过战争、饥荒、瘟疫,那么在结婚之前,刘兰芝也没有机会去学什么织素裁衣、弹琴读诗,她和她的家人首先要考虑的是明天如何活下去。第三,结婚之后,刘兰芝实在没什么必要“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这倒不是鼓励她反抗婆婆的压迫,而是因为她生产再多的衣物,包括积存的“箱奁六七十”,最终都得“贡献”给盘踞庐江的军事集团或者土匪,而且肯定不止一次,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第四,焦仲卿的“小吏”职位注定无法长久,因为战争、屠城、全民迁徙迟早会让他失业,政权更迭则令他即使保住了位置,都不知道找哪个主子领薪水。总之,大动荡的时代背景让这首叙事长诗的很多细节都显得不合时宜。
  也许,汉末建安年间,庐江郡确曾发生过一起爱情悲剧,此后一直在民间传诵、修改、加工、润色。经过不知多少次的踵事增华、变本加厉,两百多年后,徐陵将其收入《玉台新咏》,而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诗歌的原貌,完全没有了建安文学所应有的“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时代风格。所以,我们只能认定《孔雀东南飞》成诗于六朝。这就好比“东海孝妇”的故事发生在汉代,而《窦娥冤》则是元代的作品;“玄奘取经”的故事发生在唐代,而《西游记》则是明代的作品,道理是一样的。
  
  注释:
  [1]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2]徐陵:《玉台新咏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3]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
  [4]司马光:《资治通鉴》,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8年版。
  [5]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
  [6]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三国分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
  
  
  (曾奕渊广州广东省旅游职业技术学校510515)

《孔雀东南飞》成诗年代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