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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景龙 文选 ]   

客舍如家家如寄

◇ 杨景龙


  南宋词人刘克庄的《玉楼春》起句写道:“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如家家如寄。”这两句词形象而又颇富象征意味地表现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不停出走与奔波,被巨大的异己力量所支配、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个体的人,与家园的疏离,与异乡的亲近。乡愁主题诗歌的情感指向是回归家园,这两句词正可视为乡愁主题的一个反题。
  还有面对家园这一永恒归宿的终极迷惘,也具有反题的性质。试看李白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还有苏轼的《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座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这两首词的结句,均包含着深沉而又复杂的人生体验,传达出人在旅途、茫无归宿之感,象征着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奔波的过程。被动生存的人,总是被社会的巨大异己力量驱使着,被生活的滚滚浊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在漫长坎坷的茫茫世路上奔波不停,不知道何日是了时,更不知道何处是归宿。即如李白词中的旅人,于漠漠暮霭中瞻望“归程”,所见不外是山野林薮边的悠悠古道,是古道上五里十里、一个连着一个的长短驿亭,“归程”在何处呢?旅人在长期的奔波之后,久久的伫立之余,情不自禁地要生出茫无归宿的无穷空落惆怅来。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读解上引词句,确实能够感悟到其中包蕴深厚的形而上意味:在人生道路上,谁人不是“此身如传舍”的匆匆过客呢?又有谁人不在苦苦寻求着生之所依与灵之所栖?但归程何在,家园何处,了时何日?恐怕永远也不会求得明确的答案。读着这样的词句,似乎能够听到那旅人发出的一声疲惫不堪的灵魂叹息,这时,便会有一种仿佛注定了的命运感氤氲飘起,驱之不散,久久地萦绕在你的心头。
  有家难归或无家可归,向前再进一步,就是反认他乡作故乡。中唐贾岛的《渡桑乾》就是此种性质的名篇: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据李嘉言考证,此诗是中唐诗人刘皂的作品,题作《旅次朔方》。但多数人习惯把它归到贾岛名下,这里从众。这是一首写出了复杂难言的人生况味的反题性质的乡愁主题诗歌佳作,诗中传达出了具有典型意义的心理感受。
  《渡桑乾》形象地展示了物理心理两种距离。距离是一种空间概念,客观存在的物理距离是不能任意改变的。但心理距离就不然,它依主体心灵对客体的不同感受而定,也就是依据主体和对象的亲和融洽程度而定。亲和融洽虽远犹近,如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反之虽近犹远,如王建“长安无相识,百里即天涯”。所谓“天上人间之感,咫尺天涯之恨”,原不必定要一在天上,一在人间,眉睫之前,如天堑不能逾越,在心理感觉中,也就无异于天涯一般遥远了。当代诗人顾城的《远和近》极为简洁地表现了两种悖异的距离:“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感到/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就物理距离而言,“你”和“我”近而和“云”远;但就心理距离而言,则“你”和“云”近而和“我”远;因为“你”和“我”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着隔膜,而“你”和“云”也就是和大自然之间有着一种本能的契合。在《渡桑乾》中,作者十年客居并州(太原),只是权做栖身之所而已,身在并州,心却飞向咸阳(指长安,贾岛久居长安,视同故乡)。十年之中,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就物理距离而言,诗人身边就是并州,但就心理距离而言,却是咸阳装在诗人心中。和一个地方的远近,主要就是和一个地方的人的远近,身在他乡,心在家乡,主要是因为家乡有骨肉亲朋。思乡之情的主要内涵就是思亲,产生游子他乡之感的原因,就是身边没有亲人。所以,游子和他乡身近而心远,和故乡身远而心近。这不只是贾岛一个人的体验,古今离乡背井之人都有同感。当然,《渡桑乾》后两句,由于客观条件的变化,引起主观感觉的变化,北渡桑乾河回望并州时,方才感到自己和度过十年岁月的并州竟也生出丝丝情缕,别并州竟也像别故乡一样,诗人这时在心理上和并州近了,但身已远离并州了。
  《渡桑乾》一诗还成功地传达出了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那种不由自主的命运感。不愿离乡辞亲,却不得不离乡辞亲;不愿久客他乡,却是漫长的十年客居时光。日思夜想,梦绕魂牵,天可怜见,也该让诗人回乡和亲人团聚。可是,人世之冷酷和现实之无情充分表现为:熬过漫长的十年之后,不但不能回乡,反而“离家日以远”,连久客之地也难以再居住下去,“游子已叹身是客,况客中又作长别离”,人的生存大约就是这般无奈、尴尬、难堪。“无端”,没来由地,无缘无故地。桑乾河即永定河的上游,在太原以北数百里之遥,过了桑乾河,就是荒凉的塞上了。诗人无端北走的原因,这里不做过细考究。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人在面对社会这一巨大的异己力量时,作为被动的存在物,往往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社会的全部残酷性就在于它总是让人的希望和憧憬落空,它总是迫使人向着与主观愿望相反的方向身不由己地走去。像一片落叶,像一棵蓬草,人生在世,真难预知生活的风会把自己吹向何方。日夜萦怀的事,长期努力的目标,不但不能实现,有时竟是你越在主观上强烈地追求,客观上却变得越发遥远。就像诗中所写,诗人十年盼归,“今非惟不能归,反北渡桑乾,还望并州又是故乡矣”①。
  误会唤醒并加深人生的失落感,也是《渡桑乾》一诗传达出的复杂心理体验。真正的失去了,才会产生以假为真的误会。苏轼《蝶恋花》所写“墙外行人”对“墙里佳人笑”的误会,是因为奔波在外的行人渴望得到温情的爱抚。同样,当代台湾诗人郑愁予《错误》所写“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错”就错在那位失爱独处的江南小城思妇,“误”把“过客”当作“归人”。“误会”唤醒的是心中更为强烈的失落感。贾岛《渡桑乾》的“却望并州是故乡”,正因为真正的故乡归不得,才不得已在并州客居十年,而今,连“旅居十年,交游欢爱与故乡无异”的第二故乡并州也住不下去了②,又要北渡桑乾河向更远的塞外浪迹。正因为有家难归,才产生久客之地如同故乡的错觉。这种误会的深处,是对回归真正故乡的彻底绝望。此诗写久客不得归,误认他乡为故乡。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之一则写久别还乡,却被误为“客人”,处故乡如在“他乡”。两首诗中的误会似相反而实相成,都是一种包含着深深失落感的普遍人生经验。
  如果说作为反题性质的乡愁主题诗词,贾岛的《渡桑乾》只是误认他乡作故乡的话,那么晚唐韦庄的《菩萨蛮》词,则变本加厉,直是“此间乐,不思蜀”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现存《菩萨蛮》组词五首,此首列第二。对此词的理解,宋曾季狸《艇斋诗话》、明汤显祖评《花间集》、清许昂霄《词综偶评》等只考其文字或赏其写景,常州词派张惠言始谈及此词作意题旨,他以比兴寄托说词,认为这首《菩萨蛮》是韦庄晚年蜀中之作,含有政治寓意,因为中原动乱,所以说“还乡须断肠”③。此后,谭献《词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顾宪融《词论》、吴梅《词学通论》、俞平伯《读词偶得》、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等在解释此词时,都程度不同地接受了张惠言的影响。其实,据此词中“未老莫还乡”和组词第三首中“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可知,韦庄年轻时候确实漫游过江南,这首词应是早年漫游江南时的作品,词写江南水国的美好风光和江南佳人的美丽容貌,主题是赞美江南。把这首词纳入中国诗歌史上的乡愁主题诗词的视野加以解读,更有特殊的美感价值和诗歌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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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本来就拥有得天独厚的优越自然地理环境,中唐以后经济重心的南移,使南方的社会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高度繁华。晚唐五代时期,北方干戈不息,南方则相对安定承平。城市商业经济又有进一步发展。酒宴舞席,秦楼楚馆,幽期密约,纸醉金迷。美丽的自然环境加上魅人的城市生活内容,深深倾倒了那些家在北方的游人,悦目美景和赏心乐事使他们留连忘返,即使回到北方家乡仍然铭记在心,耿耿难忘。这种情形在中晚唐文人如白居易、温庭筠的作品中都有表现,到韦庄的词里则被推向极致。
  词的起句即点明题旨。“人人尽说江南好”,是写那一时代社会大众的心理,写社会大众对江南佳丽地的评价、公认和欣羡,众口一词,曾无例外。“游人只合江南老”虽是泛说,其中正包含着词人的亲身体验,或者毋宁说就是青壮年时期数度浪游江南的词人的内心独白。这一句在结构意脉上又为词的结句“未老莫还乡”预作伏笔。接下来,对于“生长壅冀者实未曾梦见”过的南国佳处,词人从自然风景和生活风情两方面加以具体描述。上片“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两句,选取最有江南水乡特点的风景,写来富于诗情画意。“春水”句不仅形容了水色的嫩碧明净,而且写出了水面开阔、水天一色的动人意境。“画船”句写江南春雨绵绵的日子里,游人安适地躺在画着装饰图案的游船上,听着潇潇雨声入眠,情调潇洒悠闲。
  南国吸引游人之处除了迷人的自然风景,更有魅人的城市生活风情,风景令人赏心悦目,风情让人流连陶醉。词的下片即转写城市生活风情。诗酒风流的兴致和城市繁华的生活,都少不了酒家和女性,“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两句,描写酒家女子的美丽。酒店里四周高起中间安放酒瓮的台叫垆。“垆边人”指卖酒的女子。这句词先用汉代司马相如开店“令文君当垆”的典故,暗示酒家女子像卓文君一样漂亮;又以月亮的皎洁比拟女子的美貌,化用了《诗经·陈风·月出》以月亮“喻妇人有美色之白皙”的诗意④,和宋玉《神女赋》“皎若明月舒其光”的比喻形容。在这句总体印象描写之后,接以“皓腕凝霜雪”一句特写,突出女子那双沽酒的巧手,洁白如霜雪凝成,其人的美丽也就可以通过这“借代”修辞而想见了。对于家在北方的游子韦庄来说,那“春水碧于天”的水乡美景,那“画船听雨眠”的南国情调,那“皓腕凝双雪”的当垆丽人,都曾带给他在北方家乡做梦也想不到的快乐,所以他被强烈吸引并沉溺其中,无力自拔,于是便有了在无数乡愁主题诗词中游子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般来说,农业文明滋育出的强固的“根”意识,使传统中国人安土重迁,离乡的游子满怀着地域乡愁和文化乡愁,父母之邦的一方桑梓热土之上,乡情、亲情、爱情和祖国情与游子血肉相连,让游子系心萦怀,梦绕魂牵,这是中国诗歌史上无数乡愁诗歌持续产生的情感温床。在几乎所有的乡愁主题诗歌里,游子都为不能及早还乡而备受熬煎,痛苦不堪,韦庄在这里却感到除非已是暮年,心力衰竭,欲望淡薄,游兴消减,否则千万不能还乡。因为一旦回到北方家乡,会因“却忆江南乐”而痛断肝肠的。他觉得自己既然来到江南这人人向往的好地方,这一生只应该也只能够终老于斯了。词的结句回应上片“游人只合江南老”,至此,江南风光人情的美好诱人,词人对江南的热爱赞美,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把这首词放在乡愁主题诗歌史中加以审视,就会发现它全新的情感意蕴和价值取向,在乡愁主题作品里,身处异乡的游子总是因为思念故乡而断肠;这首词中的游子则完全相反,他担心回到故乡,会因思念异乡而断肠。作为乡愁主题的反题,这首词颠覆了乡愁主题诗歌的心理定势、情感指向和抒情模式。
  二十世纪诗歌在承传古代诗歌的主题内涵和表现模式的过程中,又产生了大量的乡愁新诗,其中也有反题性质的作品。如戴望舒的《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暗水上开遍了青色的蔷薇。/——游子的家园呢?∥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诗中那位漂泊于大海上、失去家园的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因为他感到爱情比故乡更有魅力:“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所以,找到新的家园、没有乡愁的游子,表示要“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戴诗中“清丽的小旅伴”,略同于韦庄词中“似月”的南国佳人,对游子而言,她们的魅力都超过了故乡。香港诗人力匡的《怀乡》更复杂些:
  
  昨日有一个少女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乡土?/如果我此刻仍如此炽烈地怀想。/为什么又在这岛上留下如此长久?/既然我已一再说过并不喜欢这奇怪的地方。∥我说了我虽然热爱我的乡土与游侣,/但我更珍惜一份自由开花的理想。/我告诉她虽然屈原始终怀念郢都,/却宁愿忍受陵阳九年的流放。
  
  特定的时代原因所造成的生存难境里,诗人既热爱故乡,但更热爱自由的理想。所以,他既想回归又不能回归,既不想滞留又不能不滞留——在这两难的境况中,诗人选择并坚持了背对故乡的生存姿势。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王世懋:《艺圃撷余》,《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第781页。
  ② 谢枋得:《注解选唐诗》评语,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版,第2602页。
  ③ 《词选》卷一,见王兆鹏《唐宋词汇评·唐五代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192页。
  ④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版,第3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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