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是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短篇小说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延续了爱伦·坡、欧·亨利、海明威等美国短篇小说一以贯之的精神传统,在写作手法上汲取前辈经验又不拘泥于前人,显现出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短篇小说也因此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多次获得最高短篇小说奖——欧·亨利奖,他的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Where I calling from)曾入选《纽约时报书评》“1988年最佳图书”,在此书的扉页上有这样的评价:“此书对卡佛的写作生涯作了一个总结,证明其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可堪与海明威、韦尔蒂、塞林格、奇弗这些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家相媲美。”①
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被称为“峻削派”或“极简派”的代表,他的小说整体呈现出一种灰冷的色调,正如有评论家谓“以小说的体温论,它确实是冷冰冰的,原因无他,只因我们的时代是冷冰冰的”②。诚如所言,现代社会给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声色之娱的同时,又使人们背负着重担,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心理创痛。然而,如果仅停留在以上层面来解读卡佛的短篇小说,似乎又失之片面,并不能深入全面地理解卡佛小说的深刻内涵和人性化的主题诉求。通过文本的细致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在他的小说浅表的冰层之下,还潜伏着一股热流,它深深地寄托了作者的情感与理想,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这或许也是卡佛小说深入人心的原因所在吧!
《我打电话的地方》是卡佛的代表作之一,笔者试图以此篇为例,解读卡佛小说细致精微的色调对比,探寻潜藏其中的无限魅力。
一
《我打电话的地方》描述了一群酒鬼在戒酒中心孤独、彷徨的生活。J.P.本是一个烟囱清扫工,有个美丽的妻子,他们感情很好,但自从迷上了喝酒并越陷越深,他就与妻子产生了矛盾,他们当着孩子的面大打出手。妻子另投新欢,而他逐渐自暴自弃,情况一发而不可收,最终被迫进了戒酒中心。当J.P.在戒酒中心向我讲述他的经历的时候,“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有同样惨痛的经历,酗酒也让我与妻子和女友的感情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新年到了,J.P.的妻子来看他,“我”深受感染,决定打电话给亲人送去祝福。
卡佛的小说多描写处于社会边缘苦苦挣扎的一群人,他们被生活所累,四处奔波,婚姻破裂,情感失衡,从家庭中又得不到心灵的慰藉,常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只有靠酗酒来麻醉自己,以看电视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小说中的“我”和J.P.就是其中的典型。
小说以卡佛式的语言来指述人们处于困境时的情感状态,并因此给小说打上了灰冷的底色。小说以其冷冰冰的皮肤示人,确也与卡佛一贯的风格相映。灰色的人生,阴冷的场景,剥去不必要的修饰成分的极简语言,所有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形成了卡佛小说的冰冷色调,给人以整体的冷峭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卡佛的小说被称为“峻削派”,似不全因其语言的简削,还在于小说所体现出来的冷峻现实。然而,卡佛不仅是个写作态度严肃的作家,同时又是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写痛苦的生活,不是为表达一种末世的悲哀,而是为了更好地反思家庭与社会的种种危机。他在小说中不时地释出暖意,让人觉得温情尚存,希望尚在,并企图以此重新唤起人们对理想的信念。虽然有人评价说:“这种努力有时不免显得软弱,过于理想化总会多少破坏现实的力度。”③然而作为关切现实的小说家,他所承担的不应仅仅是批判者的角色所赋予的责任,还应有人类理念与价值重构的勇气,尽管这种重构有时难免与现实脱节,但起码表明了作家的一种前瞻性意识与关注人文发展的积极态度。
二
《我打电话的地方》通过场景的渲染来折射人的情感的变化,小说刻意营造了一种阴冷的气氛,重点是突出人心底的灰冷。“外面很冷,但还不至于冷得不行。天有些阴。”④在这种阴冷的天气里,我和J.P.谈论着婚姻和家庭的不幸,心情黯然。小说选取的这种场景在卡佛的其他小说中也屡屡出现,如《小东西》(Little Things)、《山雀饼》(Blackbird Pie)等都有类似的体现。营造这样的场景,就是为了渲染故事特定的悲剧性,然而上面所述并不是说明卡佛的意味仅止于此,他的小说具有远超出其表象的丰富性。实际上在场景的描绘中,卡佛在冷色调的表现上大幅着墨的同时,却总不忘在不起眼的角落抹上一丝暖色,而正是这些地方留给我们无穷无尽的解读空间,因为其中包含着许多隐藏的信息,需要通过文本的对比与深挖,方能体会作者蕴含其中的丰富意义。
昨天晚上下了雨,这会儿云彩架在山谷上方,堆靠在山坡旁。J.P.清了清嗓子,凝望着山坡和云彩。⑤
在这样的场景安排中,J.P.描述了他和罗克茜从相知相恋到结婚生子的幸福往事,而这幕场景正与人物此时的心境相契合,人生的亮色正如这云彩一样,虽然容易消散,但也曾经有过美丽。记忆的美好,现实的残酷,正如这寒冷山谷上的一缕云彩,如果不好好珍惜,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悔意。随着情节的发展,“我”和J.P.经历了痛苦的回忆,又回到了现实的阴冷场景里,小说中有这么一段描写:“J.P.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屋。走廊上也已经寒冷无比了。我们说话时都能看见嘴里呼出来的气。”⑥在这段描写中,卡佛把现实中的冷与记忆中的冷糅合在一起,产生了相互映衬的效果,虽然这种用法绝非卡佛独创,但把它用得如此自然而又恰到好处则非易事。在新年的第一天,J.P.的妻子来看他,让我又想起与妻子的那段幸福生活,记忆中的场景极其温暖而和谐,正是这使我深受触动,产生了打电话的冲动。在这里,场景的转换正暗合人物情感的变化,体现了冷暖色调的动态平衡。
场景的变化只是给人物的内心活动提供背景,而人物内在的情感变化则更直接地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纵观全篇,“我”和J.P.的情感表现呈波浪状起伏不定,冷暖交织,相互渗透,体现出韵律化的结构特点。故事刚开始,“我”与J.P.在戒酒中心处于极其沮丧的境地,因酗酒而导致身心处于崩溃的边缘,又刚刚目睹了病友蒂尼的心脏病发作,自怜自伤,心情更加灰暗。在这之后,J.P.给我讲述了童年一次掉进井里的经历,他“经受了各种各样的惊恐”,“井底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⑦。童年的记忆在J.P.心中留下创伤,暗示着命运强加在人身上的苦痛将伴随终生。然而,卡佛并没有将这种灰冷的调子延续下去,接下来J.P.说起他与罗克茜浪漫而奇特的初次相遇,罗克茜在他的记忆中如此温柔而美丽,小说这时有回暖的迹象。紧接着,J.P.描述他与妻子从相爱到结婚生子的经过,在讲述中,J.P.掩饰不住他的兴奋,“‘我那时对一切都十分满意,’他说,‘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有了我爱的老婆、孩子,我做着我愿意毕生从事的工作”⑧。通过回忆,小说中人物的情绪达到一个高潮,这里,人物的情感的延宕标示着小说色调的变化,暖色调暂时占据了主导位置,但是这种格局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讲述的继续,寒意又一次袭来:J.P.婚后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无穷无尽的不幸从此开始。“此刻,J.P.又真的沉默了。他坐在椅子里躬着肩又放松下来。他望着一辆车从我们眼前朝山那边开去。”⑨J.P.情绪黯然,而我的不幸与J.P.如出一辙,回忆让我未愈的伤口再次流血,小说的冷色调一再被渲染而层层加深,至此已降至冰点。除夕之夜,J.P.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妻子将在新年第一天来看他,这又是一个转折点,罗克茜的出现让灰暗的气氛一扫而空,也激发了“我”重拾美好往事的信心。在小说的结尾,“我”最终放弃矜持与冷漠,决定给妻子和女友打电话,小说终于突破冰层,让人看到了解冻的希望。
[##]
在这篇小说中,卡佛拒绝单一化的倾向,色调的对比十分突出,追求一种复杂多变的和弦效果。在短篇小说的构架里,能在极简淡的语言中掀起情感的波澜,清楚地透析人情的冷暖变化,确实体现了卡佛非具寻常的匠心。
三
小说采用了许多技巧手段来体现作者的精妙构思,比如隐喻体系的建构。地处深山的戒酒中心本身就是富有意味的中心隐喻之一,这里的人作为失败者被抛离正常生活的轨道,他们不是主动逃离,而是被动地接受规诫,虽然这里不像监狱那般具有强制的力量,但他们被酗酒这个恶魔所困,他们无法逃离。同时由于沮丧和失落使他们不敢面对社会、面对家庭,从而在心里自行建起樊篱。这一场景不仅是故事发生的现实舞台,也是一个象征性的隐喻。这种半开放式的牢笼就是藏在“美国梦”的浮华表面之下的阴影,在这里,没有彻夜的狂欢和美酒,只有寂寥与冷落。
小说结尾提到了杰克·伦敦的小说《取火》,乍看似乎游离于情节之外,实则是小说主题深化的点睛之笔。
那里面的小伙子冻僵了,想想看——如果他不能生起火来,他就得冻死。有了火,他就可以烤干袜子,烤干所有的东西,还能暖和他自己。
他生着了火,但突然间又出现了问题。一团雪块正好掉在火上,火灭了,那时,天渐渐暗下去了,黑夜来临了。⑩
火是温暖的意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温情就如同火一样,当人的精神处于被冻僵的状态时,温情就是拯救人的精神瘫痪的最好方剂,但命运的变化无常和人之间的感情隔膜,这种温情常处于被忽视甚至扼杀的境地,就如同雪块扑灭了那团火,人坠入了寒冷的深渊。“我”目睹了J.P.与他妻子的重逢,激发了对美好的家庭生活的回忆与向往,同时“我”也从《取火》这篇小说的寓意中理解了这种温暖内心的火焰弥足珍贵,需要细心地呵护。小说在这里以充满诗意的话语来建构他的隐喻体系,冷暖意象作为诗性符号交织起来,恰如由意象构成的含混的表意空间,富有层次而连绵不尽。卡佛曾认为:“短篇小说在精神气质上更接近于诗歌而不是长篇小说。”?{1}这就是说,卡佛是用诗人的敏锐体验和诗的表达方法来创作他的短篇小说,追求的是一种诗性的表达,尽管文本所隐含的许多意义需要我们去猜度,但其中的怜悯与温情是包含在这些隐喻体系中的,通过对小说色调对比的深入分析,这些隐藏的情感倾向不难被发掘出来。
卡佛的这篇小说表面上看似乎是对他一贯的冷峻风格的颠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卡佛的冷峻本身就是很含糊的结论,是一种简单的贴标签式的表述,如果我们把他的短篇小说作品进行互文性解读,就会得出新的结论。他的冷峻绝不是他始终坚持的基调,在《大教堂》(Cathedral)、《有用的小事》(A Small,Good Thing)、《象》(Elephant)等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冷暖色调交织的细致表达,因此,我们应关注作家创作内在的丰富性,这样能更好地理解卡佛及其创作。
卡佛作品表面的冷与内在隐藏的热力看起来矛盾,其实并非不可调和,实际上人处于任何困境下,美好的理想与情感都不会泯灭,卡佛正是通过这种冷暖色调的对比,表现人类在精神危机下自我救赎的努力,并且试图对冷酷的现实作出一种理想化的补偿。这一点如果联系卡佛的坎坷身世,我们似乎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卡佛早年贫苦不安定的生活给他的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他亲历这些小人物的不幸,而且他本人就酗酒无度,终至家庭破裂,在中年因肺癌而早早去世,令人扼腕叹息。卡佛把自己的经历与情感融入作品,表现梦想与失落的反复,热情与绝望的交织,他的复杂情感就如同黑暗里一颗跳动的心,看不见,却非常适于聆听。
(责任编辑:水 涓)
① Raymond Carver: Where I’m calling from:new and
selected stories,Random House,Inc.,New York,
1989.
② 碧 桃:《卡佛和他的短篇小说》(序),雷蒙德·卡佛:《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2年版。
③ 于晓丹:《城市风景清丽隽永》(序),雷蒙德·卡佛:《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 雷蒙德·卡佛:《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于晓丹译,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页,第105页,第113页,第102页,第106页,第107页,第121页。
?{1}Raymond Carver:Introduction,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