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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晓园 文选 ]   

刻意的谦

◇ 郑晓园


  琳内·沙伦·施瓦茨(Ly e Sharon Schwartz 1939- )是美国当代优秀作家①。迄今为止出版了近二十部作品,包括七部长篇小说、三本短篇小说集、四本散文集、两本诗歌集,还出版过儿童文集,甚至译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Rough Strife(1980)获得“海明威最佳处女作奖”(PEN/Hemingwei First Novel Award)提名。小说用既严肃又诙谐的笔调,描写一对夫妻在神秘的性与道德维系下的二十年婚姻生活,其中充满了爱恨交织的冲突。小说Leaving Brooklyn(1989)是作家对自己青春期的回忆。琳内以成年人的视角,以二战后五?年代的纽约布鲁克林区为背景,讲了一个十五岁女孩的故事,描述少女在青春期成长过程中生理和心理的激情。故事并不复杂,但是作家的笔力独到,抒情议论、思考感悟、犀利睿智的文字在故事中游刃有余,在一九九?年获得福克纳小说奖(PEN/Faulkner Award)提名。琳内作品的基本风格是:散文“读起来像小说”,小说“读上去像散文”。这样的风格,在Leaving Brooklyn里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体现,以至于评论家也无法为这部作品的形式定位:它有多少像小说?它又有多少像散文?琳内近年知名的作品有小说In the Family Way:An U an Comedy (1999)、以纽约世贸双子塔倒塌为背景的小说Writing on the Wall(2005)。她的作品还荣获过美国最佳短篇小说、年度最佳散文、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国家图书奖等多种美国国家级奖项。甚至她的翻译作品(意译英)也获得翻译奖。除了写书,琳内曾在美国及世界多处大学里教授写作。虽然长期受慢性病困扰,琳内·沙伦·施瓦茨七岁即开始练笔,至今整整六十年,笔耕不停,佳作不断。
  琳内·沙伦·施瓦茨的散文《翻乐谱的女子》(The Page Turner②)被评为发表当年的美国最佳散文(Best E ay of the Year) 。除了优美的文笔、夹叙夹议夹抒情的风格,尤其值得赞叹的是短短的篇幅中对人生对世事独特而又深刻的思考与感悟。
  《翻乐谱的女子》是一首绿叶的颂歌,作者以诗一般的语言倾注无限敬意来赞美一位平凡的翻乐谱的女子。在作者的笔下,这位在音乐会上替钢琴家翻乐谱的女子不只是一片辅佐、映衬红花的绿叶,她远比红花更引人更鲜艳夺目。然而,“绿叶的颂歌”只是散文给人的一则感悟,一则并不令人陌生的感悟;更重要的独特而又深刻的思考与感悟,则是“对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的让步”。纵贯全文的是既有独立意义又互相交织的两条线:一条线饱含溢美之词来讴歌一位为钢琴演奏家翻谱的年轻女子 ——比红花更美的绿叶;另一条线则以哲学的洞察来透视这片绿叶“刻意的谦恭、刻意的静若止水”,而正是这种“刻意”,却使绿叶更加光芒四射。
  作者在文章开头就点明了女子登台的真正目的——她“只为一个使命登台而来,一个有点荒谬却颇为值得的使命——在即将降临的光荣与辉煌之中,成就一种让步,一种对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的让步”。此处,“世事与精神之极限”何所指?如何向“极限”让步?为何这样的让步是值得的?这些问题似乎与替钢琴演奏者翻翻乐谱太风马牛不相及,令读者带着极大的好奇,被文章将会给出的描述与解释而吸引。
  为了不使自己这片绿叶太艳丽而夺去红花——钢琴与大提琴演奏家——的光芒,翻谱女子借用了自己精确的计时能力,“比钢琴与大提琴演奏者稍后几秒,在欢迎的掌声刚开始减弱之时,走进灯光。根据精确的计时,翻谱女子知道这掌声不是为她而响——并非过于谦卑,而是分外清醒,她决不想分享哪怕一丝不属于她的掌声”;翻谱女子同时又要刻意保持静若止水的身姿与仪态,努力减弱自身的光芒,因为她是那样的美丽——“她肩披波浪般的金发,金发的光芒像火花四射,与舞台的灯光交相辉映。比起两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轻,颀长的身姿在台上亭亭玉立”。如何不使自己这片平凡的绿叶太过美丽而遮挡了红花的光彩?年轻的她似乎有着非凡的成熟。从出场或离场时比演奏者稍后几秒的恰到好处的精确计时、服装及香水的刻意选择—— “她着一身黑,黑色是力显谦恭、力避锋芒者之首选”,“她散发的幽雅香气虽有那么一点诱惑,但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为这香味不会‘喧宾夺主’,不会盖过乐曲的魅力”, 到精气神的刻意压制——“ 翻谱女子虽然注意地听着乐曲,却似乎并不为音乐所动,她全身心地服务于她的使命。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并不仅仅是在需要的那一刻翻谱;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是尽力地减弱她自身的存在,阻挡她自身任何光芒的显露,除了显露对音乐的全神贯注”,无不显示她作为绿叶的“刻意的谦恭”。甚至在翻完一页乐谱坐回原位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作者的描述也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刻意”——“她的肢体动作极其微小,要达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则坚定无比。”
  而“刻意的谦恭”、“刻意的静若止 水”,并未使翻谱女子达到目的——挡住自身的光芒,相反,却使她更加光彩照人,吸引了全场听众,唤起他们无尽的遐想,并最终成为令听众痴迷的音乐的“真正源头”。这种目的与效果的适得其反,我们是在作者风趣诙谐的幽默中体会到的:她刻意选择一袭黑衣来遮挡青春的魅力,但“这身黑衣却以如此引人的气质裹住她的肌体,虽然肌体仿佛是按照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却调皮地抵抗着将它裹住的‘黑色的谦恭’”;她用的香水虽然不至于浓烈到令演奏者分心,但听众却感觉到钢琴家“闻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还有她山间瀑布般秀发的芬芳”;她一度吸引了听众们“无所事事的眼球”,令眼球的主人遐想联翩,但最终却在全场观众的深情凝视中“升华为一件妙不可言的伟大乐器——不再使人从音乐分心,而是音乐的真正源头”。
  散文的精彩并没有止于无时不在的“刻意的谦恭”以及“刻意的谦恭”带来的适得其反的“光芒四射”。当作者将我们一步步带入音乐会的尾声,终于,我们大彻大悟,明白了“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之所指——音乐会已经进行得长到极限,翻谱女子刻意的谦恭精神也已经支撑到了极限,于是,她向这个极限做出了让步——“或许是音乐会实在太长,或许翻谱女子终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话中的公主,她终于无法再保持那种超凡脱俗的形象。虽然对自身的任务仍然未显疲态,翻谱仍未有半点疏忽,她却开始显露出凡人那样的对音乐的欣赏:她的眼皮会为一个演奏得恰到好处的转折而轻轻颤动,她的嘴唇会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静若止水,她呼吸的节奏显而易见,上身伴随环绕着她的音乐波浪般地晃动。这一切虽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这种对自我约束的放松却是不祥的预兆,它暗示着音乐会已进行得够长应该结束,暗示着她那‘超凡脱俗的美’不能无限地坚持,也暗示着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静止。我们是无法超越极限的凡人,甚至欣喜若狂的迷醉也有极限。此刻,平凡终于将我们拉回它的怀抱——乏味但却松弛。”
  我们似乎太熟悉“红花需要绿叶扶持”的道理,我们也不乏对甘当绿叶者的讴歌。但是,《翻乐谱的女子》的作者却在深情讴歌绿叶的同时,惟妙惟肖地——从翻谱女子的形象到动作到神韵——剖析做一片绿叶的不易,剖析做一个优秀的凡人的不易。这个凡人既要称职于平凡的岗位,身披足以为红花增色的光芒,又要时时刻刻不使自身的光芒太耀眼以致红花逊色。而拥有如此精神力量人格魅力行为能力的“绿叶”,则注定了会比“红花”更艳丽夺目,更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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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任凭翻谱女子如何“力显谦恭”,如何“超凡脱俗”,她终究是个凡人,终究要让步于这条凡人的真理——世间万物皆有极限,任何超越皆有极限,我们可以超越平凡,我们却无法超越极限。而从散文《翻乐谱的女子》中可以得到这条哲理,却是读者始料而不及的。
  (责任编辑:水 涓)
  
  ① 作者简介的主要信息来自 “Introduction”, A Ly e Sharon Schwartz Reader. Middlebury College Pre .1992:1-4.
  ② The Page Turner 最初见报于 The Threepe y Re-view(68) Winter 1997.此处译文译自作家的散文集:Face to Face: A Reader in the World. Boston:Beacon Pre .2000:205-212.
  
  附:
  
  翻乐谱的女子
  □[美]琳内·沙伦·施瓦茨
  
  翻谱女子出现在舞台侧翼,向着台上走来,比钢琴与大提琴演奏家稍后几秒,在欢迎的掌声刚开始减弱之时,走进灯光。根据精确的计时,翻谱女子知道这掌声不是为她而响——并非过于谦卑,而是分外清醒,她决不想分享哪怕一丝不属于她的掌声。她只为一个使命登台而来,一个有点荒谬却颇为值得的使命——在即将降临的光荣与辉煌之中,成就一种让步,一种对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的让步。
  精确的计时,毋庸置疑,是翻谱者最必要的素质;而谦恭,于她也同样重要。虽然翻谱女子可以尽力表现得谦恭,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减弱自身的光芒,她却无法使自己完全不引人注目。她的突然登台与两位音乐家的登台一样令人兴奋,甚至令人惊喜。她肩披波浪般的金发,金发的光芒像火花四射,与舞台的灯光交相辉映。比起两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轻,颀长的身姿在台上亭亭玉立。她着一身黑,黑色是力显谦恭、力避锋芒者之首选。然而,这身黑衣却以如此引人的气质裹住她的肌体,虽然肌体仿佛是按照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却调皮地抵抗着将它裹住的“黑色的谦恭”。她的黑色长袖针织衫衣长过腰,黑色宽松裤在她纤细的大腿周围颤动,在裤腿边下,可以瞥见隐隐闪光的黑色高跟靴。她的心型脸庞,恰如童话中的公主。唯一没有被黑色裹住的脸、颈子和双手,肤色白净得如同纯奶油,双唇则抹上了深紫红。
  她当然不是公主也不是为舞台增色的职业美女,她很可能是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为钢琴家翻乐谱是对她的奖励。她或是被请来演示如何端坐并在最恰当的时刻翻过每一页乐谱,她或是自愿为了任何实际的需要而来:为挣钱付学费、为赢得经验。她可能并不称职,因为她有着太吸引人、与音乐争夺听众的外貌,但根据公平竞争、机会均等的原则,美丽外表的主人并不意味着比相貌平平者在专业技术上的逊色。不论她有着怎样的台下人生,在她登台的这一刻,她的真实自我即被远远抛开,一如她那瀑布般的金发被从高高的额头向后梳去,像一件披风遮盖了她的后背。
  在等待的寂静中,翻谱女子将坐着的上身向左倾斜,略略靠近钢琴家,裤子也随之适应着她那不驯服的臀部,裤腿上移,露出了更多的靴子。她耐心地将双手作莲花状放在大腿上,就像睡莲小憩在暗色的池塘。她的双眼注视着谱架上的乐谱,身体虽然平静但不失警觉,随时准备履行她的职责。
  两位演奏者习惯性地进行着肢体与脸部的各种准备动作,当钢琴家的手向着脸与头发最后一挥击,当大提琴手在缓慢而极其挑剔的正音后将外套一甩以使他的身体呼吸更畅,音乐会终于开始了。翻谱女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顷刻,她无声地直起身向前微倾,随着她的右上身越过钢琴家,观众很自然地想象并感觉到他闻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还有她山间瀑布般秀发的芬芳;观众想着,她散发的幽雅香气虽有那么一点诱惑,但也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为这香味不会“喧宾夺主”,不会盖过乐曲的魅力。
  在无需翻谱时,翻谱女子一直保持着倾斜而又平衡的身姿,而一旦需要,她会飞快敏捷地将手伸到乐谱的右页——这个动作是那么突然却又并不令人吃惊。右页的上角已经折过一下,这是翻谱女子事先做的准备,她耐心而又干练(像一个侍女,而不是公主),将所有必须翻的乐谱的右上角折好,以免在音乐会上有半点耽搁。在钢琴家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点头示意下,她将右页左边的圆弧拱起处一推,该页即一翻而过,她随即将页面抚平,人坐直了回去。她的肢体动作极其微小,要达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则坚定无比。她上衣的下边也再一次地回到了腰围处,裤子的折皱则滑稽地在臀部周围聚集,裤腿上提得更高,发光的靴子也就露出更多。重新笔直地坐好后,她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苗条的黑色L,双手又缩成莲花般地躺在大腿上,需要时飞速倾身而起、翻谱、坚定地返回,周而复始地表演着全套动作。她的工作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仪式,观众期待这仪式的一再重现,欣赏它并陶醉于它。
  翻谱女子虽然注意地听着乐曲,却似乎并不为音乐所动,她全身心地服务于她的使命。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并不仅仅是在需要的那一刻翻谱;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是尽力地减弱她自身的存在,阻挡她自身任何光芒的显露,除了显露对音乐的全神贯注。但是,正如她那无法否认的翻谱能力——决不会迟疑哪怕半秒,决不会在页角上有半点磨蹭,决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手势——她自身的光芒也无法不吸引全场观众的眼睛。音乐家的演奏是献给所有耳朵的礼物,而当所有的耳朵满足地欣赏音乐之时——演奏家是那样的优秀,不仅仅是优秀,他们奉献的简直是天使之声——眼睛们却无所事事。演奏家并不能强烈地吸引观众的眼球,而眼球却渴望与耳朵一样有天使般的东西将它们吸引。当眼睛们找到了令它们心醉的礼物,它们就欣然接受。目光再也不愿从翻谱女子身上转移——洁白的皮肤,黑色的服装,金色的长发——她当然知道自己被全场观众所注视,但她无法将注视的目光折射,而只能吸进她静若止水的身躯。这种“静若止水”正是她刻意达到的境界,也正是这种无时不在的“刻意 ” 分散了音乐对她的真正吸引。
  任务的极端平凡恰恰赋予翻谱女子一种尊严,使她本已丰富的个人色彩更加丰富,因为真理从中得到体现:辉煌的音乐离不开平凡——任何辉煌都离不开平凡,正如钢琴家要将指甲很好地修剪,正如大提琴手要将松香涂于琴弦,虽然这样的平凡小事不登大雅之堂,但却成就了辉煌。
  于是,当所有的眼睛都爱上了翻谱女子,她的任务就不再那样平凡,她也不再只是一件吸引眼球令眼球的主人从音乐中分心的礼物。相反,她与音乐有着非凡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不是音乐的具体表达者,不是音乐的活符号——要将音乐表达出来是太容易了。她的存在要微妙得多,她是音乐的产物,是天上的精灵,一个被音乐之声变成了凡人的精灵。但是她的人世的真实存在——时尚的服装和闪光的长靴——告诉我们,她本来就是一个凡人,而不是精灵。在音乐会开始之前,观众亲眼见她步上舞台,亲眼见她是一个有着独立性格的生命。不,她与音乐的关系一定是这样的:虽然钢琴家在十分清晰地击打着键盘,虽然大提琴手面带着丰富的表情(常常是许多不幸的扭曲)拨拉着弓弦,但是,观众的强力注视,或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自然的力,使得音乐似乎来自静静地端坐在金色光芒之中的翻乐谱的女子。跟随着音乐的推进 ,观众更加深情地凝视着她。由于她的美丽和他们的凝视,她升华为一件妙不可言的伟大乐器——不再使人从音乐分心,而是音乐的真正源头。
  音乐会已经持续得很长很长,但音乐厅的气氛却始终充满了活力。天使般的音乐令大厅弥漫着欢乐,欣喜若狂的观众默默地为翻谱女子祈福。或许是音乐会实在太长,或许翻谱女子终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话中的公主,她终于无法再保持那种超凡脱俗的形象。虽然对自身的任务仍然未显疲态,翻乐谱时仍然未有半点疏忽,她却开始显露出凡人那样的对音乐的欣赏:她的眼皮会为一个演奏得恰到好处的转折而轻轻颤动,她的嘴唇会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静若止水,她呼吸的节奏显而易见,上身伴随环绕着她的音乐波浪般地晃动。这一切虽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这种自我约束的放松却是不祥的预兆,它暗示着音乐会已进行得够长应该结束,暗示着“超凡脱俗的美”不能无限地坚持,也暗示着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静止。我们是无法超越极限的凡人,甚至欣喜若狂的迷醉也有极限。 此刻,平凡终于将我们拉回它的怀 抱——乏味但却松弛。翻谱女子常人般随着音乐而起伏的身姿是音乐会快要结束的象征。我们开始对刚才听过的甚至即将要听到的最后的音符依依不舍,怀念起音乐会的整个过程。音乐的开篇引领我们进入一片安全而美丽的音乐绿地,那是听觉的伊甸园。但是当我们意识到音符的弧线开始掉头向下,把我们带离伊甸园时,音乐会的高潮已经回落,我们不得不面对寂静与严肃的现实。
  钢琴家不时半带微笑地向翻谱女子投去会意的一瞥,或在表露他与她对乐曲的共鸣,或对她在翻谱中成功解决了一个小问题表示赞许,这种观众永远不会理解的公众表演中的私人表演,让我们有一种被排除在音乐之外的失落,也越来越感觉到我们已被遗憾地引领回人间。随着音乐会接近尾声,演奏者开始微微纵容自己——他们开始提前体验不可避免的伤心时刻,这是当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走出音乐厅,走回平凡的生活的时刻,这是他们的光荣不再,压力被释放的时刻。
  而当音乐会真的进入尾声,翻谱女子却并不像演奏者那样立刻进入胜利的放松状态,她仍然笔挺地坐着,保持着平静。两位演奏家频频向观众鞠躬致意,愉快而友好地互拥着肩,在胜利的喜悦中,亲切温暖的目光不断投向对方。这是翻谱女子所无法分享的,无法分享观众的掌声,无法分享胜利的喜悦。她耐心地站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与音乐会开始时的出场一样,极其精确地计算着离场的时间——在演奏家离场的几秒钟后,迅速收集好谱架上的乐谱,整理乐谱的干练一如一位称职的侍女。
  音乐家再一次出来向观众鞠躬,翻谱女子则不再出现,她的使命已彻底完成。我们理解她的不再登台,但我们却是那样地希望再见到她。失却了她,仿佛一场令人流连忘返的愉悦失却了核心;失却了她,仿佛发出最动人音乐的乐器随着音乐一并消失。我们不愿去想象离场步入后台的翻谱女子会有哪些凡人的举动——放下乐谱,尽显疲态地将披肩长发挽起,终于将在台上长时间被注视的压力释放。我们不是无视她的真实生活、无视她的将来,但我们却希望她永远葆有舞台上的超凡脱俗。我们会不再记得演奏家的模样,但只要我们重温那天的音乐,我们就会看见翻谱女子——黑色的礼服,金色的长发,公主般的身姿——光芒四射而又静若止水。只消片刻,我们就会融化在她那令人如痴如醉的音乐之中。
  (郑晓园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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