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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仵从巨 文选 ]   

他人即地狱:《禁闭》的意思

◇ 仵从巨


  让-保尔·萨特(1905-1980),是法国也是世界著名的哲学家、作家。他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生于巴黎一个海军军官家庭,两岁丧父,母亲改嫁,他因此寄居于学识渊博的外祖父家中,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中学时代学业优异,且阅读广泛,喜好文学。十九岁时入声誉卓著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哲学。一九二九年通过中学教师的资格考试后,在巴黎等地任哲学教师多年。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作为官费生,在柏林法兰西学院哲学系学习。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应征入伍,曾为德军俘虏,一九四一年获释,此后即参加了法国地下抵抗运动,反抗法西斯主义。一九四五年,创办了文学杂志《现代》,并从此成为职业作家,从事哲学研究、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六十年代后,在继续著述的同时,萨特较多地参加了各种社会活动,对重大的历史事件作出积极的反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因肺气肿病逝于巴黎。
  作为哲学家,萨特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最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主要著作包括:《影象论》(1936)、《存在与虚无》(1943)、《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946)和《辩证理性批判》(1960)等。萨特在其中主要表述了“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世界荒诞”等基本思想,并突出强调了“行动”的积极意义。这些思想不仅对欧洲的思想史、而且对他首倡的存在主义文学以及后来的欧美文学都影响巨大,意义深远,且迄今仍余音不绝。
  作为小说家、戏剧家与批评家,萨特也著述颇丰。他小说方面的重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厌恶》(1938)、短篇小说《墙》(1939)、未完成的多卷集长篇小说《自由之路》(《理智之年》、《延缓》、《心灵之死》[1945-1949])等。《厌恶》是存在主义文学的开山作、代表作。它以主人公洛根丁对现实世界的厌恶感形象阐释了存在主义哲学“世界荒诞”、“人生空虚”的基本思想。它迄今为止的发行量已近两亿册,具有世界性的影响。萨特创作或改编的剧作共十一种。这些剧作在思想内容上大多渗透着存在主义哲学观,但在艺术形式上基本保持着传统戏剧的特色。一般认为,他的戏剧成就高于小说。重要的剧作包括:《苍蝇》(1943)、《禁闭》(1944)、《恭顺的妓女》(1946)、《脏手》(1948)和《魔鬼与上帝》(1951)等。其中《禁闭》一剧由于其深刻、复杂的思想和臻于完美的戏剧艺术影响巨大,被视为法国现代戏剧的经典。在文学批评方面,萨特撰写了《论波德莱尔》(1946)、《圣·热奈——逢场作戏的角色与殉道者》(1952)、《家庭中的白痴——居斯塔夫·福楼拜》(1971-1972)三部专著及文集《境况种种》等。他提出的“介入文学”的口号、主张真实的追求与关于戏剧的“情境剧”理论在他自己的创作中都得到了极富成效的体现,对当时与后来的文学也影响深远。一九六四年,萨特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但并不领情的他以不接受一切官方给予的荣誉而拒绝接受。
  《禁闭》是萨特一九四四年写就并上演的五场独幕剧。法文剧名“Huis Clos”本为法律用语,意谓“禁止旁听”。作者似乎以之表明剧中人唯恐为他人知悉及人际间彼此隔绝、戒备的精神状态。其中文译名有《禁闭》《间隔》《密室》《门关户闭》等多种。
  剧情在幻想中的地狱里一间有门无窗的密室中展开。时间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三个生命终结但灵魂不死的角色:邮政局小职员伊内丝、巴黎贵妇艾丝黛尔、报社编辑加尔散以及属过场人物的地狱听差。当他们在地狱密室初始相遇时,彼此之间设防戒备,相互隐瞒生前劣迹。加尔散竭力要让他人相信自己是英雄,实际上他是个在二战中因临阵脱逃被处死的胆小鬼,同时又是个沉溺酒色、折磨妻子的虐待狂;艾丝黛尔掩饰色情狂的身份和杀婴罪责,诡称自己是个为了年老的丈夫断送了青春的贞洁女子;伊内丝则充满敌意地牢记“他人”的存在以求尽可能地包庇自己同性恋的往昔。但是,他们不仅彼此封闭自己,同时又相互“拷问”他人。每个人无时不在“他人的目光”中存在并受到审视与监督。由于他们生前恶习不改,真实面目迅速裸露。一旦暴露,便无顾忌,三人间形成了一向相互追逐另一向相互排斥的双向型三角关系:加尔散希望得到伊内丝拒绝艾丝黛尔;伊内丝希望得到艾丝黛尔拒绝加尔散;艾丝黛尔希望得到加尔散拒绝伊内丝。三个痛苦的灵魂像坐上了旋转木马,永在相互追逐又永远追逐不到的“境况”中。相互的追逐成了一场不堪其苦的煎熬。谁也不能得到,谁也不能安宁,谁也不能退场,其苦状若身陷地狱之火。加尔散终于悟得地狱之中并无刑具的道理:“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剧作以加尔散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让我们继续下去吧”一言收场。
  萨特曾在一九六五年把《禁闭》的题材概括为“跟他人的关系、禁锢与自由、通向彼岸的自由”。为避免误解,他特意提醒人们:“我希望当你们听到剧中人说:他人就是地狱,你们能想起上述的论点。”作者的概括基本上是合乎作品实际的。正是通过这三个题材,作品显示了深刻、复杂的思想及积极的倾向。
  “他人就是地狱”是《禁闭》的基本思想。剧作形象阐释了作者关于人与他人关系的哲学思考与认识。出现在剧中的三位角色都陷入了永劫不复的道德绝境:羞耻感使他们无一能从或能被允许从这种困境中逃脱。他们都处在彼此希求承认又彼此断然拒绝的煎熬状态中。其要害所在,乃是他们彼此间亦即人与他人间的依附关系:每个人都要以他人的目光来判断、证明、确认自己。每个人都希望“他人”依“我”所希望的那样来看待“我”,但彼此的排斥关系使“我”无法得到“我”所希望的承认。而且,“我”对自己的认识事实上已为“他人”对“我”的认识与判断所支配。“我”只能接受“他人”给予“我”的身份。深刻的是,“我”对“他人”也是“他人”。依附关系使剧中人的每一个“我”都丧失了自知之明,而从“他人”处所得又非己之所求。这种希求不得、解脱不能、相互制约的关系正是加尔散、伊内丝、艾丝黛尔“地狱”般的处境。它既悲观而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际关系的存在状况,又严肃而积极地予以否定与谴责。在“他人就是地狱”这一命题中,同时还包含着萨特的道德训诫。三位主人公生前都曾背叛过他人,因自己的选择而造成他人的痛苦。恶的本质乃是一生作为的“结账”,恰如伊内丝所说:“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恶的选择导致与他人的关系恶化,“他人”即成地狱,死后更无法挽回。由此可知,萨特的“自由选择”也是有善恶与道德标准的。
  关于《禁闭》,作者还说过:“我们是活人,他们(指剧中人)是死人。”“活人”的含义包容着行动与选择、发展与变化。“死人”则意味着本质的铸定。而死因乃在于为他人之定见与自我之积习所禁锢,从而丧失了从禁锢中冲出的可能与自由。这正是萨特要让他们以灵魂的形式(他们已死)出现在地狱(他们在禁锢中)的用心所在。剧中人已身陷地狱,但如加尔散,不仅希望得到同为鬼魂的伊内丝承认,还关心着人间同事们的议论评说。尽管地狱密室之门一度曾奇迹般地打开,为他们提供了从“禁锢”中逃脱的可能,但与他人的依附关系与各自不改的恶习使他们放弃了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密室之门关闭的同时也关闭了“自由之门”。他们只能在“地狱”中“继续下去”。萨特批判了囿于他人定见与自我积习而不思改变现状的无为存在。在对之批判的同时,寓含着作者对“自由”与“行动”的强调。萨特说:“要砸碎地狱圈”,即是希望、吁求他的人物从禁锢中走出,以(新的)行动改变(往昔的)行动,获取自由并到达希望的彼岸。剧作的思想倾向是积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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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闭》可被视为哲理剧。剧作无论是整体的构思、还是角色的设置、戏剧冲突的组织以及人物语言都显示出其哲理性。从整体构思看,它立足于“他人就是地狱”这一基本命题,构筑了地狱的空间并安置了三个亡灵,使他们在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舞台空间演出这场人间的活剧。在角色设置上,它让每一人物都成为表达基本命题的形象符号。他们既是一个“我”,也是一个“他人”。在戏剧冲突的组织中,它安排了一个“追逐与排斥”的旋转木马式三角形依附关系,除了因之保持了戏剧高度的单纯、紧凑与氛围的紧张之外,更重要的是使“他人就是地狱”这一抽象的哲学命题得以形象化地表现与阐释。在语言上,以简洁、明快、直白的形式出现的深刻、精辟、富于哲理意味的语句不时可见。除“他人就是地狱”这一名句外,诸如“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两个人的刽子手”、“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我仅仅是一道盯着你的目光”等等,都有隽永的哲学意味。它们都极好地促成了剧作浑然一体的哲理剧特色。
  其次,它是一部典型的“情境剧”。萨特所主张的情境剧主张以情境取代性格;主张选择人的共同情境予以表现;主张表现人在情境中的选择与性格的形成。在《禁闭》中,性格自然没有成为作者首先关注的对象。他关心的是现代人生存的共同处境。作者精心设计了剧中人的旋转木马式的三角形追逐与排斥的巧妙关系。这一极富戏剧意味的关系使剧中人所处情境异常尖锐:彼此依附,彼此制约,难解难分,但又必须面对选择与可能的自由——当地狱密室之门打开的时候。就剧本言,这是加尔散、伊内丝、艾丝黛尔的处境;就情境剧理论言,它又是萨特眼中的每一现代人生存的共同处境。这样的戏剧情境对剧中人发出多种召唤——走出地狱或是“继续下去”——他们必得在多种可能中作出自己的选择。情境之尖锐使回避成为不能。剧中人正是在各自作出选择的过程中纤毫毕现地表现并形成了自我的性格——加尔散的怯懦、伊内丝的阴狠、艾丝黛尔的疯狂——这是他们生前的恶的展示,又是在新的境况中的延续。恶的本质再一次铸定。“选择”与“性格之形成”这是情境剧理论认为戏剧中“最使人感动的东西”,这也确成为《禁闭》中最引人注目的内容。虽然情境剧重情境甚于性格,但正如《禁闭》所显示的,这并不意味着人物性格的不存在或无光彩。加尔散、伊内丝、艾丝黛尔在选择之中显示的性格及其最终的完成都成为剧作夺目的部分。成功的情境剧的《禁闭》在艺术上是一部炉火纯青的现代戏剧精品。在萨特最具影响的剧作中,《禁闭》是高高在上的。
  (责任编辑:水 涓)
  
  附:
  
  禁闭 (节选)
  第一场
  
  ……
  伊内丝:怎么样,加尔散?我们现在像虫子那样一丝不挂了;您看清楚一些了吧?
  加尔散:我不知道。可能清楚一点了。(怯生生地)我们难道不能设法互相帮助吗?
  伊内丝:我不需要帮助。
  加尔散:伊内丝,他们把所有的线都弄乱了。您只要做一个小动作,您只要举起手扇扇风,艾丝黛尔和我就能感到振动。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独善其身。我们不是一起完蛋,就是一起摆脱困境。选择吧!(稍停)发生什么事啦?
  伊内丝:他们把房间租下了,窗子开得大大的,一个男人坐在我床上。他们把房间租下了!他们租下来了!进来,进来,不要拘束。这是个女人,她朝他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开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是不是马上要拥抱了?这个房间是我的!它是我的!他们为什么不开灯?我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们在低声说些什么?他是不是会在我的床上爱抚她?她对他说,现在是中午,烈日当空。那么,我是变成瞎子了。(稍停)完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既看不见,又听不见。那么,照我看,我与人间已经一刀两断了。再也不能挽回了。(颤抖)我感到空虚。现在,我完全死了。整个儿全在这儿了。(稍停)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您说过要帮助我,是吗?
  加尔散:是的。
  伊内丝:帮什么?
  加尔散:揭穿他们的诡计。
  伊内丝:我能帮您什么呢?
  加尔散:您也可以帮助我。要求不高,伊内丝,您只要表现出一点善意就行了。
  伊内丝:善意……您要我到哪儿去找善意?我已经腐烂了。
  加尔散:我还不是一样?(稍停)可是,我们不妨试试看,您说呢?
  伊内丝:我已经枯竭了。我既不能受惠也不能施与,您要求我怎么帮助您呢?我好比一根枯枝,火快要烧着它了。(稍停,她注视着艾丝黛尔,艾丝黛尔把头埋在手掌中)弗洛朗丝是金发女郎。
  加尔散:你知道这个小娘们会是您的刽子手吗?
  伊内丝:也许是的,我也猜疑到这一点。
  加尔散:他们是通过她来掌握您的。关于我,我……我……我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如果从您那方面……
  伊内丝:什么?
  加尔散:他们设下了一个陷阱,他们窥视着您,看着您会不会上当。
  伊内丝:我知道。您呢,您本身就是一口陷阱,您以为他们没有预料到您这番话吗?您以为其中就没有我们看不见的陷阱吗?一切都是陷阱,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我自己也是一口陷阱,我对她来说是一口陷阱。也可能是我把她逮住。
  加尔散:您什么也逮不住。我们像旋转木马似的一个追逐一个,永远也碰不到一块去,您可以相信,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要管她,伊内丝,把手松开。否则,您会给我们三人都带来不幸的。
  伊内丝:我是个肯松手的人吗?我知道我将会有什么报应。我这把火要烧了,我烧着了,我知道这是无休无止的,我全明白,您以为我会松手吗?我会把她抓在手里,她会用我的眼光来看待您,就像弗洛朗丝看待另一个人一样。您跟我诉说您的不幸有什么用呢?我告诉您,我全明白,我甚至不会怜惜我自己。陷阱,哈!陷阱。当然,我掉到陷阱里去了,那又怎么样?要是称他们的心,那再好也没有了。
  加尔散:(搂住她的肩膀)我呀,我会怜惜您的。看着我,我们是一丝不挂的,从里到外都是赤裸裸的,我可以一直看到您的心底里。我们被一根线牵在一起。您以为我会损害您吗?我什么都不悔恨,什么都不抱怨。我跟您一样,也枯竭了。但是,我却怜惜您。
  伊内丝:(在他说话时,她随他搂着,这时甩开他)别碰我。我讨厌别人碰我。收起您的怜悯心吧。算了,加尔散!这个房间里还有许多陷阱是为您设下的,是针对您的,是为您准备的。您最好多管管自己的事。(稍停)您如果让我和小娘儿们安安静静,我可以不损害您。
  加尔散:(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行。
  艾丝黛尔:(抬起头)救救我,加尔散。
  加尔散:您要我干什么?
  艾丝黛尔:(站起来,走近她)我,您来帮帮我。
  加尔散:您跟她说去。
  [伊内丝走近。她站在艾丝黛尔背后,紧挨着她,但不碰到她。在以下的对话中,她几乎在她耳边私语。但是艾丝黛尔向加尔散转过脸去,就像加尔散在向她提问似的,她朝着他回答伊内丝的问话。加尔散看着艾丝黛尔,没说话。
  艾丝黛尔:我求求您,您答应过的,加尔散,您答应过的!快点,快点,我不愿一个人留在这儿。奥尔加把他带到跳舞厅去了。
  伊内丝:她把谁带去了?
  艾丝黛尔:皮埃尔。他们在一起跳舞。
  伊内丝:皮埃尔是谁?
  艾丝黛尔:是个小傻瓜。他管我叫作他的“活水”。他爱过我。她把他带到跳舞厅去了。
  伊内丝:你爱他吗?
  艾丝黛尔:他们又坐下来了。她已经气喘吁吁。为什么她要跳舞呢?为了使自己瘦一些罢了。肯定没有,我肯定没有爱过他。他才十八岁哩,我又不是吃小孩的女妖精。
  伊内丝:那你就随他们去吧,这关你什么事?
  艾丝黛尔:他是我的。
   [##]
  伊内丝:人世间已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你了。
  艾丝黛尔:他是我的。
  伊内丝:对,他以前是……那你想办法去抓住他呀,去摸他呀。奥尔加呢,她可以摸他,是不是?是不是?她可拉他的手,抚摸他的膝盖。
  艾丝黛尔:她把肥大的胸脯贴着他,她把气呵在他脸上。小拇指,可怜的小拇指,你为什么还不讥笑她,你还等什么呢?啊!本来,只消我使一个眼色,她就决计不敢……而今,难道我真的化为乌有了吗?
  伊内丝:化为乌有了。你在人间已一无所有,你所有的东西全在这儿了。你要不要裁纸刀?要不要巴尔布迪安纳青铜像?这张蓝躺椅是你的,还有我,我的小乖乖,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艾丝黛尔:嘿,属于我的?那么,你们两人中谁敢叫我“活水”?我不骗你们,你们知道我是堆垃圾。惦记我吧,皮埃尔,你只惦记我一个人吧,保护我吧。只要你还这样想:“我的‘活水’,我亲爱的‘活水’,”那我就只有一半在这儿,我只有一半罪过,在那边,在你身边,我依然是“活水”。她脸红得像只番茄。瞧,我们曾经一起讥笑她上百次,这真难以相信。这是什么曲子?我过去多么爱听这个曲子啊!啊!他们奏起了《圣路易·布鲁斯》舞曲……好吧,跳吧,跳吧,加尔散,您如果看见她,一定会觉得有趣。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看得见她。我看见你,看见你,你披头散发,歪着脸孔,我看见你踩在他脚上。真是笑死人啦。好呀!跳快些!再快一些!他拉她,推她,真不成样子。再快一些!他以前对我说过:您多么轻巧。好呀,好呀!(边讲边跳)我跟你说,我看见你了。她不理睬我。她就在我目光注视下跳着。我们亲爱的艾丝黛尔!什么,我们亲爱的艾丝黛尔?啊!住口。在我的葬礼上,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对他说:“我们亲爱的艾丝黛尔。”她居然厚颜无耻地跟他谈起我来。加油!跟上拍子。她哪能一面跳舞,一面聊天呢!可是为什么……不!不!别告诉他吧!我把他让给你好了,你把他带走吧,守着他吧,你愿意拿他怎样就怎样吧,但别告诉他……(停止跳舞)行。好吧,现在你可以把他留在身边了。加尔散,她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罗歇呀,瑞士之行呀,孩子呀,她统统告诉他了。“我们亲爱的艾丝黛尔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真的,我不在了……他伤心地摇着头,可也说不上这消息叫他悲痛欲绝。现在你守着他吧。我与你争风吃醋的并不是他的长睫毛,也不是他那副少女般的神态。哈!他把我称呼为他的“活水”,他的“水晶”。哎呀!“水晶”打碎了。“我们亲爱的艾丝黛尔”。跳吧!倒是跳呀!按拍子跳,一二,一二,(跳舞)为了能回到人间跳一会儿舞,我什么都舍得!只要能跳一会就行。(跳舞,稍停)现在我已听不大清楚了。他们把灯都熄灭了,好像是跳探戈舞的样子;为什么他们要不声不响地玩呢?响一些呀!距离太远了!我……完全听不见了(停止跳舞),再也听不见了。人间远离了我。加尔散,看着我,把我搂在你怀里吧。
  [伊内丝在艾丝黛尔背后示意加尔散离开。
  伊内丝:(专横地)加尔散!
  加尔散:(后退一步,向艾丝黛尔指着伊内丝)您对她说吧。
  艾丝黛尔:(紧紧抓住他)不要走开!您配不配做男子汉?您倒是看看我呀,不要把眼睛背过去,这事就那么难办吗?我长着金发,不管怎样,到底还有人为我自杀呢!我恳求您,您总得看着点什么,您不看我,就看看青铜像吧,看看桌子或躺椅吧。看我总要比看别的东西惬意些。您听着,我已经从他们的心窝里掉下来了,就像一只小鸟从窝里掉下来一样。把我捡起来吧,把我放在你心上吧,你会看到我是多么可爱。
  加尔散:(用力把她推开)我叫您对她说去。
  艾丝黛尔:对她说吗?可是她不算数,她是个女人呀。
  伊内丝:我不算数吗?可是,小鸟儿,小百灵鸟,你躲在我心里已有好久了呀,不要害怕,我会不停地瞧着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你活在我的目光里,就像一块闪光金属片在阳光下闪烁一样。
  艾丝黛尔:阳光?哈!还是让我安静些吧。您刚才想对我下手,您不是看到了,这下可扑空了。
  伊内丝:艾丝黛尔,我的“活水”,我的“水晶”。
  艾丝黛尔:您的“水晶”?这真可笑。您想骗谁?得了,每个人都知道我曾经把孩子从窗口摔下去。“水晶”在地上粉碎了,可我并不在乎。我只剩下一张皮了,就是我这张皮也不是献给您的。
  伊内丝:来吧,你愿意当什么,我就喊你什么,“活水”呀,“脏水”呀,都行。你在我的眼底里想照见自己什么形象,你便会看见自己是什么形象。
  艾丝黛尔:放开我!您没长眼睛!我要怎样才能叫您放开我呢?呸!
  [她朝伊内丝脸上啐口水,伊内丝突然松开她。
  伊内丝:加尔散,我便宜不了您!
  [稍停。加尔散耸耸肩,走向艾丝黛尔。
  加尔散:那么,你要一个男人喽?
  艾丝黛尔:一个男人么?不,我要的是你。
  加尔散:别不好意思了,随便哪个汉子都中你的意。我刚才就在那儿,那是我。好吧。(搂住她肩膀)我没有什么可讨你欢心的,你知道:我既不是小傻瓜,也不会跳探戈舞。
  艾丝黛尔:我就是要你这样的人,我也许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的。
  加尔散:我就不信。我会……我会心不在焉的。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哩。
  艾丝黛尔:什么事呀?
  加尔散:这与你无关。
  艾丝黛尔:我将坐在你的躺椅上,等你来照顾我。
  伊内丝:(哈哈大笑)哈!母狗!趴在地上吧!趴在地上吧!他甚至都说不上漂亮呢。
  艾丝黛尔:(对加尔散)别听她的。她没生眼睛,没长耳朵。就当没她这个人。
  加尔散:我能给的,都给你。这并不多。我不会爱你的。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艾丝黛尔:你要我吗?
  加尔散:我要。
  艾丝黛尔: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加尔散:那就……(把身子俯向她)
  伊内丝:艾丝黛尔!加尔散!你们昏了头啦!可是我在你们面前呀,我!
  加尔散:我明白。那又怎么样?
  伊内丝:就当着我的面?你们不……你们办不到!
  艾丝黛尔:为什么?我以前不也当着女仆的面脱衣服么。
  伊内丝:(拉住加尔散)放开她!放开她!您那双男人的脏手,别碰她!
  加尔散:(猛烈推开她)那可以,我又不是绅士,揍一个女人,我可不会有顾虑。
  伊内丝:您答应过我的,加尔散,您答应过我的!我求求您,您答应过我的呀!
  加尔散:是您自己出尔反尔的。
  [伊内丝挣脱身,退到房间底端。
  伊内丝: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反正你们比我强。可是你们得记住,我就在这儿,我在看着你们哩。加尔散,我一眼不眨地看着您哩。您得在我目光下拥抱她。我恨死你们两个人啦!你们相爱吧,相爱吧!我们是在地狱里,我也会来一手的。
  [在下面的戏中,伊内丝一声不响地注视他俩。
  加尔散: (回到艾丝黛尔身边,搂住她的肩膀)把你的嘴巴给我。
  [停顿。他向她俯过身去。突然,又挺起身来。
  艾丝黛尔:(做怨恨的手势)唉!……(稍停)我跟你讲不要去管她。
  加尔散:可就是她在作怪呀。(稍停)戈梅在报社里。他们把窗户关上了,看来,现在是冬天了,离开人世已经半年了。半年前,他们把我……我不是早告诉你,有时我会心不在焉的?他们在瑟瑟发抖,他们还穿着上装……真滑稽,他们人间竟会这么冷,可我呢,我多热啊。这下,他们在讲我了。
  艾丝黛尔:他们要讲很久吗?(稍停)至少你得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加尔散:没什么,他什么都没说。他是个混蛋,如此而已。(侧耳细听)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管它!(走近艾丝黛尔)还是干我们自己的事吧!你会爱我吗?
  艾丝黛尔:(微笑)谁知道?
  加尔散:你信得过我吗?
  艾丝黛尔:多古怪的问题。你不是时时刻刻在眼前吗?你总不至于和伊内丝串通好来欺骗我吧?
   [##]
  加尔散:当然不会。(稍停。放开艾丝黛尔的肩膀)我指的是另一种信任。(倾听)说吧!说吧!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我并不想在这儿为自己辩护。(向艾丝黛尔)艾丝黛尔,你应当信任我才是。
  艾丝黛尔:烦死了!我的嘴巴,手臂,整个身子,不都给你了吗!这一切不都很简单吗!……至于说我的信任么,我可没什么信任可给,你使我为难极了。啊!你大概做过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所以才这么恳求我信任你。
  加尔散:他们把我枪毙了。
  艾丝黛尔:我知道,你拒绝上前线。还有呢?
  加尔散:我……我也不是完全拒绝。(对看不见的人)他说得好,他指责得恰如其分,但他没有讲应当怎么办。难道我能够进将军府邸去对他说“我的将军,我不去”吗?多么愚蠢!这样做,他们早把我关起来了。我当时想表明观点,我,要表明观点!我不愿他们封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向艾丝黛尔)我……我乘上火车,他们在边境上把我抓住了。
  艾丝黛尔:你本来打算上哪儿呀?
  加尔散:去墨西哥。我打算在那儿办一份和平主义报纸。(稍停)哎,你说点什么吧。
  艾丝黛尔:你要我说什么呢?你做得对,因为你不愿意去打仗。(加尔散做了个恼怒的手势)啊,我亲爱的,我猜不透应当回答你什么话才好。
  伊内丝:我的宝贝,你应当对他说,他像头雄狮般逃跑了。因为你那位了不得的亲人,他毕竟逃跑了,就是这点使他烦恼。
  加尔散:逃跑,出走,您怎么说都行。
  艾丝黛尔:你应当逃跑。如果你留下不走,他们就会逮捕你。
  加尔散:当然喽。(稍停)艾丝黛尔,我是个胆小鬼吗?
  艾丝黛尔:我不知道,我心爱的,因为我不处在你的地位。这该由你自己来断定。
  加尔散:(厌倦的手势)我定不下来。
  艾丝黛尔:总之,你应当记得起来,你这么做总是有理由的。
  加尔散:是的。
  艾丝黛尔:什么理由?
  加尔散:那些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呢?
  艾丝黛尔:(气恼地)你思想真复杂。
  加尔散:我想表明观点。我……我思考了很久,……那些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呢?
  伊内丝:啊!问题就在这里。那些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呢?你说大道理,不愿贸然去当兵,可是,恐惧,憎恶,种种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些也是理由呀!好吧,想一想吧,扪心自问吧!
  加尔散:住口!你以为我等着你来开导吗?我在牢房里日日夜夜地踱来踱去,从窗边踱到门口,从门口踱到窗边,我审察着自己,我踩着自己的足迹来回踱步,我仿佛整整一辈子都在扪心自问,可是,到头来,做的事明摆在那儿,我……我乘上火车,这是肯定的。但为什么?为什么呢?最后,我想,我的死亡将对我作出定论,如果我是清清白白死的,那我就能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
  伊内丝:你是怎么死的,加尔散?
  加尔散:很糟。(伊内丝大笑)噢!只不过是肉体昏厥罢了。我并不感到羞耻,只是所有的事都永远悬而不决了。(向艾丝黛尔)你过来。看着我,当人间有人谈论到我时,我需要有人看着我。我喜欢绿眼睛。
  伊内丝:绿眼睛?看您想到哪里去了?艾丝黛尔,你呢?你喜欢胆小鬼吗?
  艾丝黛尔: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无所谓。胆小鬼也好,不是胆小鬼也好,只要他拥抱得甜甜蜜蜜就行。
  加尔散:现在,他们在摇头晃脑地抽着香烟。他们感到无聊了。他们在想:加尔散是个胆小鬼。他们软绵绵地、有气无力地,仍然在想些什么事。加尔散是个胆小鬼!这就是我的伙伴们的结论。半年后,他们言谈中就会说:像加尔散那么胆小。你们两人运气真好,阳间人不再想起你们。我呢,我日子可不好过。
  伊内丝:您妻子呢,加尔散?
  加尔散:什么,我妻子?她死了。
  伊内丝:死了?
  加尔散:我大概忘了告诉您,她死了不久,大约两个月了。
  伊内丝:她伤心死的吗?
  加尔散:当然,伤心死的。她还能为别的原因死吗?好啊,一切都很顺利:战争结束了,我妻子死了,我载入史册了。
  [他抽泣了一声,用手捂住脸。艾丝黛尔双手搂住他。
  艾丝黛尔:我亲爱的,我亲爱的!看着我,亲爱的!摸摸我,摸摸我。(握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胸脯上)把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加尔散动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让你的手搁在这儿,让它搁着,不要动。他们一个个都要死的:管他们想什么。忘了他们。现在只有我爱你。
  加尔散:(把手抽出来)可他们,他们忘不了我。他们虽然会死去,但别的人会接替他们。我的一生已捏在他们手里了。
  艾丝黛尔:啊!你想得太多了!
  加尔散:有什么法子呢?从前,我也脚踏实地干过……啊!假如我能回到他们中间,哪怕一天……我就能拆穿他们的说法,但我已经给刷掉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就作了结论。他们是对的,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就像只进了捕鼠笼的老鼠,(笑)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静场。
  艾丝黛尔:(轻声地)加尔散!
  加尔散:你在这儿?好吧,你听着,帮我一个忙。不,别往后缩。我知道:求你帮忙似乎很可笑,你也没有帮助人的习惯。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用心一点,我们可能会真的相爱吧?你看,有成千的人在不断地说我是胆小鬼。可是千把人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人,一个便行,全心全意地为我证实一下:我没有逃跑,我不可能逃跑,我是勇敢的,我是无辜的,我……我拿得稳能够得救。你愿意相信我吗?你对我来说,将比我本人更可贵。
  艾丝黛尔:(笑)傻瓜,亲爱的傻瓜!你认为我会爱上一个胆小鬼吗?
  加尔散:可是,刚才你还说……
  艾丝黛尔:我那是取笑你的。我就爱男人,加尔散,真正的男子汉,粗糙的皮肤,刚劲的双手。你没有胆小鬼的下巴,没有胆小鬼的嘴巴,你没有胆小鬼的声音,也没有胆小鬼的头发。就是为了你的嘴巴、你的声音、你的头发,我才爱你。
  加尔散: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艾丝黛尔:要不要我向你发誓?
  加尔散:那我就敢向所有的人挑战,世上的人和这儿的人。艾丝黛尔,我们会从地狱里出去的。(伊内丝大笑,加尔散停止说话,看着她)怎么回事呀?
  伊内丝:(笑)可是她对自己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你怎么会这样天真?问什么“艾丝黛尔,我是不是胆小鬼?”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艾丝黛尔:伊内丝!(对加尔散)别听她的。你如果要我信任你,你先得信任我。
  伊内丝:啊,是的,是的!你信任她吧。她需要男人,你可以相信这点。她需要男人的手臂搂着她的腰,需要男人的气味,需要男人的眼睛里流露着男人的欲望。至于别的东西……哈!如果能讨你欢心,她还会对你说,你是天神呢。
  加尔散:艾丝黛尔!这是真的吗?回答呀,这是真的吗?
  艾丝黛尔:你要我说什么呢?我真不明白她胡说些什么。(跺脚)这一切多么叫人气恼!即使你是胆小鬼,我也仍然爱你!这还不够么?
  [静场。
  加尔散:(对两个女人)你们叫我心烦!(向门口走去)
  艾丝黛尔:你干什么?
  加尔散:我要走了。
  伊内丝:(很快接着说)你走不远,门是关着的。
  加尔散:应当叫他们开门。(按门铃,电铃不响)
  艾丝黛尔:加尔散!
  伊内丝: (对艾丝黛尔)你放心,电铃坏了。
  加尔散: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来开门的(把门敲得咚咚响),我对你们再也无法容忍啦,我再也受不了啦。(艾丝黛尔扑向他,他把她推开)滚!你比她更叫我厌烦,我不愿意在你目光监视下过日子。你黏糊糊、软塌塌的!你是一条章鱼,你是一片沼泽。(敲门)你们开不开门?
  艾丝黛尔:加尔散,我求求你,不要走,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我让你完全安静,但你不要走。伊内丝伸出了爪子,我再也不愿与她单独留在这儿了。
  加尔散:你自己设法对付吧,我并没有求你来。
   [##]
  艾丝黛尔:胆小鬼!胆小鬼!噢,你真是个胆小鬼。
  伊内丝:(走近艾丝黛尔)那么,我的百灵鸟,你不高兴吗?为了讨好他,你朝我脸上吐口水;为了他,我们两个闹翻了。但是,这个捣蛋鬼要走了,他把我们两个女人留下来。
  艾丝黛尔:你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扇门只要一打开,我就跑。
  伊内丝:去哪儿?
  艾丝黛尔:随便哪儿都行,离你越远越好。
  加尔散:(不停地使劲敲门)开门!开开门!我一切都接受:夹腿棍、钳子、熔铅、夹子、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体的酷刑,我真的愿意受这些苦。我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给鞭子抽,被硫酸浇,也不愿使脑袋受折磨。这痛苦的幽灵,它从你身边轻轻擦过,它抚摸你,可是从来不使你感到很痛。(抓住门环,摇)你们开不开?(门突然打开,他差一点儿跌倒)啊!
  [静场很久。
  伊内丝:怎么样,加尔散?走吧。
  加尔散:(慢慢地)我在想,为什么这门打开了。
  伊内丝:你还等什么?走呀,快走呀!
  加尔散:我不走了。
  伊内丝:那你呢,艾丝黛尔?(艾丝黛尔不动,伊内丝大笑)怎么样?哪个要出去?三个人中间,究竟哪一个出去?道路是通畅无阻的,谁在拖住我们?哈,这真好笑死了!我们是难分难舍的。
  艾丝黛尔:(从背后扑到伊内丝身上)难分难舍吗?加尔散,来帮帮我,快来帮帮我!我们把她拖出去,把她关在门外。有她好看的!
  伊内丝:(挣扎)艾丝黛尔!艾丝黛尔!我求求你,把我留下来吧,不要把我扔到走廊里!不要把我扔到走廊里!
  加尔散:放开她。
  艾丝黛尔:你疯了,她恨你呢!
  加尔散: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艾丝黛尔放开伊内丝,惊愕地看着加尔散。
  伊内丝:为了我?(稍停)好,那么,把门关上吧,门打开后,这儿热了十倍。(加尔散走去关门)为了我?
  加尔散:是的,你,你知道什么叫胆小鬼。
  伊内丝:是的,我知道。
  加尔散: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羞耻、恐惧。有些时候,你把自己看得很透,这使你十分泄气。而第二天,你又不知怎么想了,你再也搞不清楚头一夜得到什么启示了。是的,你知道痛苦的代价,你说我是胆小鬼,那一定有正当理由的,嗯?
  伊内丝:是的。
  加尔散:我应当说服的正是你,你跟我是同一类型的人,你以为我真的要走?你脑子里装着这些想法,有关我的种种想法,我不能让你这么洋洋得意地留在这儿。
  伊内丝:你真的想说服我吗?
  加尔散: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我已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们一定已跟我一刀两断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的事已经成为定局。我在人世间已化为乌有,甚至连胆小鬼也不是了。伊内丝,我们现在是孤零零的了,只有你们两人想到我,而艾丝黛尔呢,她这人等于没有。可你,你又恨我;只要你能相信我,你就救了我。
  伊内丝:这可不容易。你看看我,我脑子不开窍。
  加尔散:为了使你开窍,我花多少时间都可以。
  伊内丝:噢,你有的是时间,所有时间都是你的。
  加尔散:(搂着她的肩膀)听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是不是?我以前就不在乎金钱和爱情,我要的是做一个男子汉,一个硬汉子。我把所有赌注都押在同一匹赛马上。当一个人选择了最危险的道路时,他难道会是胆小鬼吗?难道能以某一个行动来判断人的一生吗?
  伊内丝:为什么不能?三十年来你一直想象自己很有勇气,你对自己的无数小过错毫不在乎,因为对英雄来说,一切都是允许的。这太轻松便当了!可是后来,到了危急时刻,人家逼得你走投无路……于是你就乘上去墨西哥的火车……
  加尔散:我可没有幻想过这种英雄主义,我只是选择了它。人总是做自己想做的人。
  伊内丝:拿出证据来吧,证明你这不是幻想。只有行动才能判断人们的愿望。
  加尔散:我死得太早了,他们没有给我行动的时间。
  伊内丝:人总是死得太早——或者太迟。然而,你的一生就是那个样,已经完结了;木已成舟,该结账了。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
  加尔散:毒蛇!你倒什么都答得上来。
  伊内丝:得啦!得啦!不要泄气,你不难说服我。找一找论据吧,努力一下。(加尔散耸耸肩)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软骨头。啊!现在你可要付出代价了。你是个胆小鬼,加尔散,胆小鬼,因为我要这样叫你。我要这样叫你,你听好,我要这样叫你!然而,你看我是多么虚弱,我只不过是一口气罢了。我仅仅是一道盯着你的目光,一个想着你的平庸无奇的思想。(加尔散张开双手,逼近她)哈,这双男人的大手张开来了。可是你想要怎么样呢?用手是抓不住思想的。好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你得说服我,我抓住你了。
  艾丝黛尔:加尔散!
  加尔散:什么?
  艾丝黛尔:你报复呀!
  加尔散:怎样报复?
  艾丝黛尔:拥抱我,这样你就能听到她唱歌了。
  加尔散:这倒是真的,伊内丝。我被你抓在手心里,但你也抓在我的手心里。
  [他向艾丝黛尔俯过身去,伊内丝大叫一声。
  伊内丝:哈,胆小鬼,胆小鬼,去叫女人来安慰你吧!
  艾丝黛尔:唱吧,伊内丝,唱吧!
  伊内丝:多好的一对!你要是看到他的大爪子放在你的背上,弄皱你的皮肤和衣服就好了。
  [他双手黏糊糊的,他在出汗。他会在你的连衣裙上留下一个蓝色的手印。
  艾丝黛尔:唱吧,唱吧,把我搂得更紧些,加尔散,这样她会气炸的。
  伊内丝:对,把她搂得更紧一些,搂紧她!把你们的热气混合在一起。爱情真甜美,对不对,加尔散?它像睡眠一样暖融融、深沉沉的,可是我不会让你睡觉。
  [加尔散打了个手势。
  艾丝黛尔:别听她的。吻我的嘴,我全部都是属于你的。
  伊内丝:怎么,你还在等什么?依她说的做呀,胆小鬼加尔散把杀婴犯艾丝黛尔搂在怀里了。胆小鬼加尔散会吻她吗?我倒要瞧瞧。我看着你们,我看着你们;我一个人就抵得上一群,一群人,加尔散,一群人,你听见吗?(嘀咕着)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你别想从我这儿溜走,我不会放走你的。你在她的嘴唇上想寻找什么?寻找遗忘吗?但是我呀,我不会忘记你!你应当说服的是我,是我。来吧,来吧!我等着你。你看见了,艾丝黛尔,他松开你了,他像条狗一样听话……你不会得到他的。
  加尔散:难道永远没有黑夜了吗?
  伊内丝:永远没有。
  加尔散:你永远看得见我吗?
  伊内丝:永远。
  [加尔散离开艾丝黛尔,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他走近青铜像。
  加尔散:青铜像……(抚摸它)好吧,这正是时候。青铜像在这儿,我注视着它,我明白自己是在地狱里。我跟您讲,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他们早就预料到我会站在这壁炉前,用手抚摸着青铜像,所有这些眼光都落在我身上,所有这些眼光全在吞噬我……(突然转身)哈,你们只有两个人?我还以为你们人很多呢!(笑)那么,地狱原来就是这个样。我从来都没想到……提起地狱,你们便会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
  艾丝黛尔:我心爱的!
  加尔散:(推开她)放开我。她夹在我们中间。只要她看见我,我就不能爱你。
  艾丝黛尔:哈!那好,她再也别想看见我们了。(从桌上拿起裁纸刀,奔向伊内丝,把她砍了几下)
  伊内丝:(挣扎,笑)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吗?你很清楚,我是个死人。
  艾丝黛尔:死人?
  [她的刀子落地。稍停,伊内丝拾起刀子,疯狂地用刀子戳自己。
  伊内丝: 死人!死人!死人!刀子,毒药,绳子,都不中用了。这是安排好了的,你明白吗?我们这几个人永远在一起。(笑)
  艾丝黛尔:(大笑)永远在一起,我的上帝,这多么滑稽!永远在一起!
  加尔散:(看着她俩笑)永远在一起!
  [他们倒在各自的躺椅里,坐着。长时间静场。他们止住笑,面面相觑。加尔散站起来。
  加尔散:好吧,让我们继续下去吧!
  ——幕落
  
  (选自《萨特戏剧集》<上>,冯汉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他人即地狱:《禁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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