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0年第5期 ID: 141357

  

白居易《琵琶行》音乐描写的继承和创新

◇ 刘 明

  元和十一年(816),白居易写下著名长诗《琵琶行》。这一诗篇在当时就已不胫而走,深得人们的喜爱。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三载:“元和间,乐天声价最盛。当时挽诗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写挽诗的就是唐宣宗李忱,唐宣宗所说的正是《琵琶行》与白居易的另一篇名作《长恨歌》在那时广为流传的情景——连少数民族的“胡儿”都能传唱《琵琶行》啊,可见它的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与《长恨歌》不同的是,这首诗由历史题材转到了现实遭遇,通过亲见亲闻,叙写了“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的沦落命运,并由此联想到自己的被贬遭放,旨在重在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强烈感慨,正如《唐宋诗醇》所评:“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焉。比兴相纬,寄托遥深。”前贤今哲讨论《琵琶行》的论著很多,发表了不少精辟的观点;而稍嫌不足者,专门讨论白居易及其《琵琶行》的音乐描写的独创性者较少。我们初步认为,《琵琶行》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就之一是它继承并发展了中国古代诗文描摹音乐的优秀传统,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在中国音乐史上也有其重要的价值。
  众所周知,描摹音乐是很困难的,因为音乐形象是最难捕捉的,如何借助语言把它变成读者易于感受的具体形象,便是描写音乐时常常遇到的一个难题。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云:“诗家两题,不过‘写景、言情’四字”;又云“凡作诗,写景易”。在古代诗歌作品中,写景言情、题画状物者比比皆是,唯以诗摹声者为鲜,而其中佳品更少。原因在于:音乐是诉诸人的听觉形象给人以听觉上的美学感受,但毕竟不是实体的存在,听曲虽真,却不如眼见为实。而《琵琶行》描摹琵琶的音乐既有对古代诗文的继承,又有着自己的独创之处。
  要言之,白居易主要运用了比喻中的“博喻”的修辞手法,描写琵琶女演奏的一段诗句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知其心,如临其境。诗人按照起始、弹奏、曲终的顺序依次描写,并把动作、音响、情感三者融为一体。换言之,琵琶女就是用音乐语言诉说下一段中(即“自言本是京城女……梦啼妆泪红阑干”一段)所述的凄凉身世而已!整首乐曲的弹奏节奏是由慢到快,音响是由低到高,旋律是由简到繁,感情是由弱到强。“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是描摹定弦,让人屏息凝神;“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是描摹起奏,让人期待好音的出现;“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引人品味思索;“轻拢慢捻抺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二句却写琵琶女扎实的琵琶演奏功底和对琵琶名曲的娴熟,刻画琵琶女炉火纯青的演奏艺术和琵琶乐曲的动人音响,的确让人如临其境!作者采用步步逼近的手法,于音乐高潮到来之前控驭住音乐节奏,待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女的演奏出现了一个高潮,继而却“凝绝不通声暂歇”,突然音乐休止,令读者的期待感进一步增强,也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同时为下面“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最高潮蓄足了气势。诗人连续使用急雨、私语、珠落玉盘、花下莺鸣、冰下流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等一系列精妙的比喻,把乐声从急骤到轻微,从流利、清脆到幽咽、滞涩,再到突然激扬的过程极为形象地摹写出来,可谓把乐声的无尽美妙与节奏的无穷变化描绘得至纯至真,把难以捕捉的音乐形象摹画得立体可感,动人心魄,叹为听止。“此时无声胜有声”颇具艺术辩证法,我们认为是白居易继承了前代音乐描写诗文的成就而取得的独创性艺术成就。难怪清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把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一并推为“摹写声音之至文”。
  早在《老子》中,就有“大音希声”的名言,意谓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声之音,即达到极致的东西是不可捉摸的;到《庄子·天运篇》里,则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的说法;陆机的《连珠》则表述为“繁会之音,生于绝弦”。白居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对上述音乐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以至于成为千古名句。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第二册第449-450页论《老子》“大音希声”时写道:
  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庶几乎。聆乐时每有听于无声之境。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马融《长笛赋》已摹写之:“微风纤妙,若存若亡;……奄忽灭没,晔然复扬。寂之于音,或为先声,或为遗响,当声之无,有声之用。是以有绝响与阒响之静,亦有蕴响或酝响之静。”静故曰“希声”,虽“希声”而蕴响酝响,是谓“大音”。乐止响息之时太久,则静之与声若长别远暌,疏阔遗忘,不复相关交接。《琵琶行》“此时”二字最宜着眼,上文亦曰“声暂歇”,正谓声与声之间隔必暂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此境生于闻根直觉,无待他根。……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一一记吴天绪说书云:“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怒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堂中如雷霆喧于耳矣。谓人曰:‘桓侯之声,讵吾辈所能效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肖也。’”盖以张口怒目之态,激发雷吼霆嗔之想,空外之音,本于眼中之状,与济慈诗之心行道同;均非如音乐中声之与静相反相资,同在闻听之域,不乞诸邻识也。
  钱先生这段精彩的文字有两点值得珍视,一是高度赞扬并指明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渊源有自,从《老子》、《庄子》、陆机《连珠》发展而来,此前未见有人论过。钱锺书高度评价“《琵琶行》‘此时’二字最宜着眼,上文亦曰‘声暂歇’,正谓声与声之间隔必暂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间隔必暂而非永”正指明了诗句所写的是刹那间宁静所构成的音响空白,它不可能是长时间的间歇,这就为下面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高潮到来做了极好的铺垫。二是举出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一一记吴天绪说书的佳例,对“音乐中声之与静相反相资”亦即“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的哲理做出了高明的阐释,为我们理解音乐、理解《琵琶行》音乐描写的妙处提供了绝好的证据。
  为什么白居易能够如此经典地描摹琵琶女演奏琵琶的精湛技艺呢?我们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白居易通音乐、好音乐,他在《七德舞》中曾夫子自道:“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正因为他精通音律,所以共有3000余首诗的《白氏长庆集》中,描写同音乐有关的诗歌就有百余首,其数量之多,居历代诗人之首。白居易在《好听琴》中写道:“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清畅堪销疾,恬和好养蒙。尤宜听《三乐》,安慰白头翁。”
  我们进而还可以从两方面去探讨,第一、《白氏长庆集》中有百余首咏乐诗,描写乐器的诗作亦复不少,如写古琴的《废琴》、古筝的《筝》、写五弦琵琶的《五弦弹》、写四弦琵琶的《听李士良琵琶》、写笛子的《江上笛》、写筚篥的《小童薛阳陶吹筚篥歌》、写芦管的《听芦管》、写磬的《华原磬》等等。他的描写琵琶的诗作也比较多,如《听李士良弹琵琶》、《琵琶》、《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听琵琶伎弹〈略略〉》、《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五弦》、《五弦弹》等。第二、白居易以前的诗作中已经有了《琵琶行》的诗句雏形,如《五弦》写道:“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这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何其相似乃尔!再如《五弦弹》写道:“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蝴一两曲,冰泄玉盘千万声。”这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何其相似乃尔!又如《五弦弹》写道:“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这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基本上一致。更可注意者,白居易的《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一诗,简直就是《琵琶行》的原型:
  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从“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可知,这首诗写于作者被贬九江赴任途中,而《琵琶行》作于赴九江一年后。也就是说,这首诗可以看作白居易写作《琵琶行》的练笔准备,或者说是《琵琶行》的原始雏形,称作《前琵琶行》亦未尝不可。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他认为“声”能起“和人心、厚风俗”的作用,同时也是“作乐”的根本目的。而《琵琶行》正是他上述理论的成功实践,《琵琶行》的创作告诉人们,文学艺术的根本要义在于:创新是其生命,继承前代文化遗产是创新的根本前提和不二法门。
  
  参考文献:
  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
  
  刘明,福建厦门工商旅游学校教师。

白居易《琵琶行》音乐描写的继承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