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怕老婆”的故事
《醒世姻缘传》写一对冤偶,老婆薛素姐是个妒妇,狄希陈是个懦弱的、不中用的、窝囊的丈夫。薛素姐把狄希陈几乎折磨至死,幸而佛法保佑,狄希陈最后治服薛素姐,才了结这前世的冤仇。小说就是写这么一个畸形的婚姻,称作“恶姻缘”。 徐志摩说“这是一部以‘怕老婆’作主干的一部大书”[1],概括得很好。
这正如徐志摩已指出的,从《醒世姻缘传》后半故事的主人公狄希陈的名字即可得到证明。这个“狄”字谐音的确的“的”;“希”就是学习、效仿;“陈”指陈慥。陈慥是宋朝苏轼的朋友,所以小说中狄希陈的字就成了“友苏”。宋代苏轼的这位朋友陈慥各方面都很好,只有一个毛病大家都笑话他,那就是怕老婆。苏轼有一首诗专门嘲笑他,其中两句是“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陈慥的老婆姓柳,柳姓出河东。“狮子吼”是一个佛教的典故,指佛教对人的唤醒、警醒就像狮子吼叫那样震撼人。“河东狮子吼”,就是柳氏大喝一声,把陈慥吓得手杖都掉在地上了。所以“狄希陈”的意思是说:的确是学习陈慥的一个人。从这个人物命名上可以清楚地看出这部书的主题确实是一个“怕老婆的故事”。
作为“怕老婆的故事”,《醒世姻缘传》在我们中国小说史上是很有特色的,因为它反映了中国古代家庭生活的某一个侧面。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男女不平等,夫妻之间也不平等,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只是一个理想,真正做到的很少。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不平等极端的表现是男人打老婆,老婆怕丈夫。但是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生活上,还都有另一面,那就是男人怕老婆,而老婆虐待丈夫。所以历史上有《列女传》记贞妇烈妇,也有妒妇的故事世代相传。早在南朝宋就有了虞通之奉敕撰的《妒妇记》,后来小说中这类的故事也层出不绝,世代流衍,到明末就结成了《醒世姻缘传》这部百万字的“怕老婆的故事”,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收获。
为什么说这是一个收获呢?因为作为对中国古代文学最重要的体裁之一长篇小说的阅读,一个中国人如果想知道古人政治上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何打仗,如何改朝换代,那可以去看《三国演义》;如果想知道古代江湖上英雄好汉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他们如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浪漫豪情,那可以去看《水浒传》;如果想知道古人想像中的那些奇域幻境、神魔鬼怪斗宝斗法,可以去看《西游记》;如果想知道古代男人如何打老婆,老婆如何侍候丈夫和怕丈夫可以去看《金瓶梅》……但如要知道古代男人如何怕老婆、老婆如何虐待丈夫,那就只有或者最好是看《醒世姻缘传》。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醒世姻缘传》,你想看古代男人如何怕老婆的长篇故事,那就很难找到了。因此《醒世姻缘传》在发展至明末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史上等于说填补了一个题材的空白,是章回小说写人生画卷的一个新的开拓。它所展示的是中国古代婚姻生活、两性关系的一种显然存在而较为少见的特别的结构形式,那就是男人“怕老婆”。
二、产生的根源
《醒世姻缘传》“怕老婆的故事”是中国古代社会传统与当时思想界斗争的产物。中国古代社会不平等,男尊女卑,但在历史发展的不同时期,两性关系的具体特征是有变化的。一般说来,在社会稳定的时期,儒学的传统、思想上的束缚比较严重,所以从国到家到夫妻间关系都比较正统,妒妇可能就少一些;但是到了一个王朝的衰世或改朝换代的乱世,礼崩乐坏,从思想到政治然后影响到家庭关系都会渐渐松弛甚至有部分或一定程度上的逆反。在这种情况下,妒妇就有可能多起来。《醒世姻缘传》产生的年代是明末,由于王学左派思想的影响,那时知识界、思想界对男女两性关系的看法出现一些异端的想法,也就是解放的松动。李贽就公开讲过,说男人头发短,女人头发长可以;但是说头发短的见识长,头发长的见识短就不可以。他公开提倡女子也要做有见识、有胆识,不让须眉,甚至压倒须眉的巾帼英雄。所以在明朝末年,人们对妇女地位的看法,妇女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确实有提高的迹象。这种情况就使得一部分女子有可能越“礼”行事,尽管她们多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正当利益,但总是被封建卫道士看不惯,称为“妒妇”、“悍妇”、“恶妇”。《醒世姻缘传》又名《恶姻缘》就是这种卫道保守的思想逆流的产物。他写这样一个故事“醒世”,就是要让天下“怕老婆”男人看看狄希陈这个样子,窝囊吧?丢人吧?要不要挺起脊梁骨来好好做人,把老婆管起来,把家治理好,改变这种情况呢?总之,其所谓“醒世”就是在男女两性关系这方面立意的。这是我们中国古代以两性关系的调整为讨论中心的唯一一部小说。
但西周生的“醒世”实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从《醒世姻缘传》字里行间流露的思想来看,它的作者西周生在男女婚姻与两性关系上的思想观念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在他看来,世界虽不能没有女人,但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供奉男人,妻子服从丈夫,这个原则天然合理,永远不能改变。因此他一旦从自己周围的生活中感受到男女关系的新变化、新变动,女性要求解放自己的努力,便看不惯,受不了,从而思考这个问题的根源。他思考得出的结论很可笑,即凡是这种“恶姻缘”,都是由于前世有大冤大仇不得报,后世就结为夫妻,形影相随,夜以继日,如颈上生瘤,钝刀割肉,这仇才报得扎实彻底。这种冤仇既是前世所结,即非人力可以解释,只有求助于佛法。所以最后帮助狄希陈摆脱薛氏虐待的是僧人胡无翳和《金刚经》。这一安排是“三教合一”思想的表现,但其根本却是以佛济儒,乃儒家治世不济,不得已而求助于佛也。
从小说艺术的传统上说,这个故事应该是从《金瓶梅》来的。《金瓶梅》所写从两性关系上可以说是老婆怕丈夫、男人打妻子的故事。这在古代中国是最普遍、最典型的一种两性婚姻故事。《金瓶梅》把这一方面的内容写得淋漓尽致,以致作者都在感叹说“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使在它之后,如果人们再写这一类故事想要写出新意就难了。而且《金瓶梅》出来以后,自然就让人产生一个想法,难道人世间就只有女人怕男人,妻子怕丈夫的这种情形吗?难道男人都像西门庆那样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么?实际上毫无疑问答案就是:不会都是这个样子的。因此有可能激发出相反方向的想像来!《醒世姻缘传》应该就是从《金瓶梅》写“打老婆”故事的反面设想来的。它从《金瓶梅》故事的反方向上取材命意,是对《金瓶梅》题材手法的一个反模仿。也就是说,你那里写打老婆,我这里就写打女婿;那里写打老婆的法变化多端、毒计百出,这里写打丈夫的法也是变化多端、毒计百出。处处反对,故事就翻新成了一部新书。
三、故事的意义
这个“怕老婆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这一主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中国古代两性关系、家庭生活、夫妻之间的一种实际。即虽然中国古代一般的情况是男尊女卑,女性处于弱势、劣势,常常被侮辱被损害,但是也不可否认,无论古今都有怕老婆的故事发生。在女性地位普遍低下的情况下,也有少数在家欺凌丈夫,虐待公婆的妒妇。这是生活的一个实际。作者选取这种题材,他的用心无可厚非,确实反映了生活一个方面的实际,并试图在这个问题上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希望能有些矫正,来整顿风俗,重创人心,这些用意也是可取的。
但应该指出的是,这部小说把这个现象和问题的严重程度太过夸大、夸张了。例如书中有这样的描写,狄希陈去四川做官,在路上遇到一个官也是怕老婆的。到了四川衙门之后的上司也是怕老婆的,并且这个上司对此不以为然。有一天,他上司把衙门里的人都集合起来讨论一个问题,说我们今天也有几个省的人才了,那么我想问问我们中间有谁不怕老婆。凡是怕的,站在这边;不怕的站在另一边,结果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站在这边,只有两个人站到不怕老婆的一边。上司看到就问,你们两位有何法术不怕老婆。其中一个说他老婆刚死了,还没续弦;另一个说他到现在还没结婚,没老婆可怕。所以上司听了就非常开心,讲普天之下是一个阴盛阳衰的天下,没有一个是不怕老婆的。小说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描写这个怕老婆的故事,就势必把问题夸大夸张了。
其次,它具体描写所显示出的历史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即故事本身所显示的某些怕老婆故事背后的真正原因。那个原因就是那些男人不像男人,使得老婆看不起他们,近而不尊重他甚至欺凌他。《醒世姻缘传》所写的狄希陈就是这么一个人。例如他上学时让老师栽茅坑;考试这样一件大事他居然忙于狎妓没入考场就回来了;在北京等着选官他还娶了个妾;官好容易花钱选上了,上朝面君的时候又起晚了,降了三级。就这样一个东西,他老婆能看得起他吗?这不是一个让女人尊重的丈夫。薛素姐可以说除了作者有意给她加的那些先天的宿命原因之外,从现实生活描述上说写了薛素姐对他所做的那些事特别看不上。她给公公说,我想在家里管管他,他出去考个试还狎妓,您还不让管,您还说卖上几顷地让他去嫖,您家有几亩地可以卖,能卖多少次,是不是还要卖了闺女让他嫖。薛素姐讲这些话,在他家完全有道理,说到病根上去了。所以《醒世姻缘传》事实上在客观上写出了那个时代一些富家子弟意志薄弱,吃喝嫖赌,游手好闲,没有理想,没有志向,沉沦腐蚀的通病,就是后来《红楼梦》中写的一代不如一代。这样,一些有见识、有知识的女性当然对自己的丈夫很不欣赏,所以在客观上倒写出了那样的家庭在兴旺几代之后后继无人、渐渐显出一种落败的趋势。所以这部小说同样是一部对封建家庭的命运的一曲挽歌,一个探讨。作者的见识主观上看没有可取的,但是客观的描写具有真实性,非常值得我们注意。
最后,是围绕“怕老婆的故事”这一中心,这部小说还写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官场的贪污腐败。很多小说都这样写的,而《醒世姻缘传》比较《金瓶梅》可以说,即使不是后来居上,也是并驾齐驱。官场的黑暗让我们看到那么一个朝代,政权如果不灭亡、不垮台那才怪呢。他写民生疾苦,又是旱灾,又是水灾,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让我们看到我们中国人一代代生活过来是多么不容易,而由此我们也应对今天社会的发展进步感到满意。通过这部小说可以看出历史确确实实在前进。但是如果不是有这些书,把当时历史上的惨象记录下来,我们怎么能够知道那些情况呢。所以这部小说,在这方面的价值也是不容低估,不容忽略的。
四、余论
除上所述论之外,它的语言还风格独特。独特之处在于,别的书热情洋溢,比如《金瓶梅》写人物、故事、情节,那个作者好像亲身参与,在为之手舞足蹈,心情雀跃,这也是《金瓶梅》常常受到批评的原因。他的那些性描写,有人说一面是性描写,另一面又透露出欣赏、投入的状态,这就是《金瓶梅》。但《醒世姻缘传》不然,作者写这些故事,使我们觉得他好像离这些故事很远。他似乎在旁边看着别人活动,这个人物发怒也罢,欢欣鼓舞也罢,作者一点表示都没有。他用冷静的笔调在那里讲故事,他的故事又讲得那么优美,充满趣味,却完全不动声色。在这种反差中领悟这部书,得到的感受就与《金瓶梅》很不一样。它那一种冷静的笔调,又能让我们忍俊不禁,这才是真正的风趣。
它的语言非常通俗生动、优美传神,显示了作者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学天才。可惜他的思想太陈腐,没见识。结果一个很会讲故事很会描写的人,才华没有用到最有用的地方,他的作品也没有提到更高的即名著的水平。这是思想局限了创作的一个非常遗憾的例子。尽管如此,这部书在题材、描写等多方面的成就也已经使它介于一流和二流名著之间,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古代小说。
注释:
[1]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杜贵晨 济南 山东师范大学 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