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初高中语文教材以及一些古代文学作品选在解读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和《西塞山怀古》两诗的主题意蕴时,一致认为它们包含有赞美国家统一的意图。结合唐王朝当时的历史事实、刘禹锡的生平遭遇以及诗歌整体情感氛围分析,本文认为这些解读有主观拔高之嫌。二诗其实是一个失意文人异常感伤心曲的表露。假如一厢情愿地扩大诗人情怀,提高诗人境界,十分不利于学生良好文学鉴赏习惯的养成。
关键词:《西塞山怀古》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主观拔高
《西塞山怀古》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刘禹锡的诗歌名篇,被广泛引入各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阅读篇目和大学教材中。学者们一般皆认为这两首诗情感比较旷达、乐观,如《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第五单元后的《诵读欣赏》里,教师教学用书中对该诗是这样解释的:
五,六句以“沉舟”“病树”自比,固然感到忧伤,却又相当达观。刘禹锡当初参与政治革新活动时只有三十四岁,不幸被贬二十三年,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但展望未来,沉舟的旁边千帆过往,病树前面万木向荣。诗人对世事的变迁和仕宦的沉浮,表现出豁达的胸怀。末两句点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题意,“歌一曲”指白居易在席上赋诗相赠。“长[zhang]精神”,即增长精神,振作精神。诗人在朋友的关怀下,表示要振作精神,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这首诗的精华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两句。此联所展示的艺术形象明朗清新,意境沉郁又有豪迈之气,客观上被人认为包含着一种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其引申意义已经溢于本义之外。后人常引用此两句来说明:没落的事物,就由它没落吧;新生的事物,依然要按着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1]
《西塞山怀古》一诗被选入高中选修教材,对于该诗尾联中“四海为家”一语,课下注释为“指天下统一”[2]。
朱东润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对《西塞山怀古》尾联中“四海为家”一语也解释为:“意谓全国统一,归一个朝廷统治。语本《史记·高祖本纪》‘天子以四海为家’”,对《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中“沉舟”、“病树”二句解释为:“‘沉舟’、‘病树’为诗人自喻。此语是针对白赠诗中‘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而发,与白诗相比,显示了诗人较为开朗的胸怀。”[3]持类似观点的教材还有不少。[4]即使有个别《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对《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颈联持不同看法,但又并未对全诗作深入全面的解释[5]。
刘禹锡研究专家卞孝萱、吴汝煜先生曾对两诗作出过详细解释:
(《西塞山怀古》)最后两句是说,现在正逢国家统一,历史上角逐争胜的群雄已经消逝,只是秋风芦荻伴随着他们留下来的故垒而已。这首诗写得深雄老健,精警超迈,富有告诫之意,而又始终不去说破。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他虽然长期遭遇不幸,但不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而是能够正确的认识到,即使自己成了“沉舟”和“病树”,客观世界仍是美好的,社会照样前进。他对“千帆过”“万木春”的蓬勃景象表示欣慰……基于这种认识,所以他在荣枯替代之中,能够时时振奋精神,不至于完全消沉和气馁。[6]
作为刘禹锡研究的一面旗帜,卞书的观点影响力极大,不少唐诗选均采用了这个说法。但笔者认为,如此解读,可能有些想当然。
原因如下:
一、唐王朝现实境遇
《西塞山怀古》写于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夏,《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写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此时虽距安史之乱已有六十多年的时间,但唐朝并没有从战乱中恢复元气。无论是穆宗时代还是敬宗时代,唐王朝都很难说是一个真正太平的时代。事实上从755年安史之乱开始,唐王朝就基本处于混乱之中。穆宗之前的顺宗和宪宗都死于非命。到穆宗朝,朋党争起,唐朝皇室如陷梦魇,内乱外患一直不断:改元前就有“吐蕃寇泾州”、“吐蕃犯青塞堡”,“长庆元年七月甲寅,幽州监军使奏:‘今月十日军乱,囚节度使张弘靖别馆……宰相崔植、杜元颖素不知兵,心无远虑,谓两河无虞,不复祸乱……故克融为乱,复失河北矣”,又“长庆二年三月,朱克融王廷凑合兵攻深州,九月戊子朔,浙西大将王国清谋叛,观察使窦易直讨平之”。“惜其生当明、肃、宪、穆之朝,外患频仍。朝廷多故”。[7]可见《西塞山怀古》中的“四海为家的统一”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写于敬宗宝历二年,而藩镇之乱从长庆四年正月壬申穆宗崩一直到敬宗宝历元年九月,中间几乎未停,敬宗又于宝历二年十二月八日被宦官“刘克明等谋害……即时殂于室内”(《旧唐书》卷十七上)。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刘禹锡写作此诗时所处的这样的客观世界,根本算不上美好。
从德行上看,穆、敬二宗也乏善可陈。穆宗“不修政道,盘游无节”(《旧唐书·杨虞卿传》);敬宗15岁即位,在位3年。这三年在史书上留下的几乎都是关于他游乐的记载,如“好击球……夜自扑狐狸”(《旧唐书》本传),“发神策六军穿池于禁中”,“观竞渡于鱼藻宫”,“观渔于临碧池”,“观驴鞠、角牴于三殿”,“观百战于宣和殿”(《新唐书》本传)。二人在位期间,王朝内叛乱纷起,周边少数民族寇边不断。如此的社会现实,刘禹锡如何能够“表示欣慰”并“振奋精神”呢?因此,诗中所言的“千帆”和“万木”就只能是指那些在他贬官之后新进的权贵们,他们还在这个日益败落的朝廷政局中竭尽所能地追名逐利,而用世乏术的诗人刘禹锡便只能在潮流之外声声叹息。
刘禹锡确实也写过“四海升平”类的诗句,但那是宪宗元和十二年(817)时的事了。元和中兴是历史事实。宪宗颇有政声,“平蔡以后,威声所播”。那年,刘禹锡连写了三首《平蔡州》,“始知元和十二载,四海重见升平时”。但两年后的七月(819),“王遂为衙将王弁所害。以棣州刺史曹华代之。华至镇三日,伏甲杀军卒千二百人于庭,血流成渠”,后来又有讨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战争,中兴成梦。因而,“升平”之梦等到作此诗时早醒。因而说此诗的“四海为家”是赞美国家的统一,显然有违历史真实。
二、刘禹锡个人遭遇
顺宗即位,刘禹锡终于因此登上了可以一展抱负的轴心舞台。但随着永贞革新如昙花一现般从中唐昏暗的政治舞台上一闪而过,刘禹锡诸人如同手执蜡枪头的懵懂武士,不顾后果地冲上去与嘎嘎作响的陈旧风车做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决战,很快便被风车毫不留情地扫进历史的阴沟里,再难翻身。
革新失败,刘禹锡的整个人生也因此而改变。他如一枚永被朝廷厌弃的棋子,先后被置于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地,愤怒的宪宗甚至对他们发出“逢恩不原”之令(《旧唐书》本传),这等于是对他下了一道残酷的封杀令,对于抱负远大、以功名自许的诗人来说,这个打击是毁灭性的。在被贬期间,不甘心仅仅当个诗人的刘禹锡心情是抑郁痛苦的,他写下了《聚蚊谣》、《飞鸢操》、《百舌吟》、《昏镜词》、《有獭吟》、《鹈鳺吟》等许多作品以发泄自己因政敌聚讼而被贬的愤怒。但即便是此时,他对东山再起却还抱有希望,如他在被贬九年后又被宪宗召回朝时,就又激情顿起并产生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这在他写的一首《阙下口号呈柳仪曹》诗里表现得很明白:“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虽然此时诗人已没有刚出山时的飞扬义气,壮心却还在。但刚被召回朝廷的刘禹锡还没从惊喜中回过味儿来,却旋即又被朝廷贬出京城,贬去连州作刺史了。元和十四年(819),刘禹锡最好的文朋诗友兼人生知己柳宗元去世,刘禹锡“惊号大叫,如得狂病”(《祭柳员外文》)。长庆元年(821)冬,刘禹锡被任命为夔州刺史,长庆四年(824)夏又被任命为和州刺史,赴任路上他写下了《西塞山怀古》,两年后他从和州卸任回洛阳,途经扬州与白居易相逢,写下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而此前的种种遭遇自会对刘禹锡的情绪乃至心态产生巨大影响,尽管世事人情不断变幻,但刘禹锡所历只是如此,他已丧失了“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的挣扎进取心态,而能从容站在云头之上、人世之外俯视缤纷世象,这时他看到的便只能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消长荣辱,感到的也只能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和“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萧瑟凄凉。
三、诗境的和谐、统一
先说《西塞山怀古》。首颔两联摆出历史陈迹,颈联尾联抒发个人感受。尤其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两句,表达出了“江山不改旧容貌,坐看生灵代代愁”的深沉感慨。诗人以客观万象为宾客,置身万象之外,对其进行哲学意义上的冷静审视,宛然有出世之思。在这样的语境下,刘禹锡如果在尾联突然歌颂起根本经不起推敲的“国家统一”来,则未免太过突兀,而且颈尾两联在感情流露上也不相配,并进而在基调上与全诗内容和题目不协调。
再看《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本诗首联写实,点出自己被贬的具体时间和内心感受。颔联写自己在朝廷政局之外被搁置多年,并与知交离散,再回到朝中实在是恍如隔世。颈联写朝廷新贵竞相在仕途上锐意进取,自己却依旧停滞如“病树”、“沉舟”,心情郁闷。尾联则写与白居易诗心相通,彼此相慰,并以酒浇愁。这样解下来,全诗才内容完整,诗意协调。如果硬要把颈联理解成“积极的唯物主义思想光辉在闪耀”,这样尽管能使后人领略到刘禹锡的伟大情怀,但这种伟大却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美虽美矣,然而终隔一层,使人缺乏感同身受的真实,因而这种虚幻的伟大就少了足够的厚度和真正的魅力。虽然,文学接受上允许那种能够自圆其说的“正误”,但如果这种“正误”完全游离于作者心态之外,而在很大程度上出于解读者本人的心态,那么该诗就跟作者没关系了。而脱离了作者的处境和心态的解读,与其说在解读古诗毋宁说在解读读者自己和全新的时代。
因此,对于二诗的情感意蕴,这样理解可能更接近作者原意:
《西塞山怀古》重在自伤。前四句,摆出西晋灭吴的历史故事,点明“山川的险峻不足凭借”的题旨,给人一种世事无常、人生如梦的感觉:曾经无限繁华、王气逼人的金陵城,终于运尽气消,江山易主。而新主人运尽气消之时,也就是下一届江山易主之时。面对这样的历史兴亡,诗人自然生出“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这样深刻而颓废的人生感触。战争、杀伐、江山易主,“往事”自然堪伤,而人事变易不关山形,尽管人世生生灭灭,可山川依旧,寒流依旧,结果,自然是循环依旧。在这样的意境中,尾联自然就无法解释为诗人在歌颂四海为家的统一了,而是由怀古转为伤己,因此应该解释为:入仕以来,我不断被四处贬谪,不得不到处奔波,四海为家。今天,看到历史上群雄争胜留下的故垒在芦荻秋风中矗立,不禁使我油然而生千古兴亡之感;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更使我感慨万千。而颈联出句中的“伤”也不应解为“可悲”,只能解作“感伤”——诗人的感伤。
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也应该解释为:二十三年来,我被朝廷抛弃,置身在这巴山蜀水的凄凉之地。旧交云散,咫尺天涯,再回到朝廷却是恍如隔世。在坎坷的仕途之路上,我只如“病树”、“沉舟”,停滞不前,而那一茬茬在我之后冒出的朝廷新贵们,却如鼓风之帆,正荣之木,一个个斗志昂扬,生机勃勃。今天,看到你写的这首诗,再加上这杯相逢的酒,才使我稍微得到一点点安慰。其中,“沉舟”“病树”一联绝非如上所说“闪耀着唯物主义思想的光辉”,而是诗人二十多年来一直遭贬的沉痛、愤懑之语。诗人一生失意,“美好”和“前进”只是新一茬的“千帆”和“万木”的“美好”和“前进”。诗人年轻时不慎一跌,便一直跌进万丈深渊,如今又垂垂老矣,更不可能企望有太大起色,所以,尽管世界仍然是光明的,可诗人内心是缺少明媚阳光的。这正好应和了白居易诗中的“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诗句中所言的“风光”只是他人的风光,“寂寞”却是白傅的寂寞;满朝权贵怡然自得,却独有白傅自感蹉跎。刘、白不同的经历却有着相似的感受,或许,这应该归功于他们的文心相近吧。文人本就敏感多情,就算诸事顺利也还要抒闲愁万种呢,何况是坎坷满路?如果没有这份同声相应的默契,又如何能够仅凭一杯酒就使诗人一长精神?
总之,我认为两首诗都是刘禹锡在自己不同的人生境遇下所抒写的异常感伤的真实心曲,诗中流露出了一个失意文人的真情实感。《西塞山怀古》融有出世之思,诗人仿佛站在半空之中或尘世之外看缤纷人间,他疲倦的双眼只看到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结果看来看去看得就只剩下一把再也飞扬不起的思绪,在诗人被贬的旅途上、在萧萧的芦荻秋风中无奈地翻飞。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也无非是和同道白居易一起发发牢骚,交流交流情感,藉以平衡一下万分失意的情绪而已。如果硬要“深文罗织”,一厢情愿地扩大诗人情怀,提高诗人境界,变小我为大我,那么诗中的情感就不但虚弱而且虚假了。
我们在解读一首诗时,应该设身处地、实事求是,而不应该把诗人的情怀主观凭空拔高,总是摊在冠冕堂皇的桌面上,这样会不利于学生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甚至可能会促成学生阅读时牵强寻找“光明”甚至作伪,也会让诗人的个性和人格魅力降低。
注释:
[1]丁帆,杨九俊:《教师教学用书》,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第417—418页。
[2]丁帆,杨九俊:《唐诗宋词选读》,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6月3版,第38页。
[3]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版,第173页,第174页。
[4]如徐中玉、金启华主编:《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教材(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8月第1版,第354页,第358页。
[5]如金启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3年5月版,第148页;王兆鹏:《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武汉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284页。
[6]卞孝萱,吴汝煜:《刘禹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页,第58页。
[7][清]彭启丰:《芝廷先生集》(卷十)。
(王润格 西宁 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81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