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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从学 文选 ]   

查良铮(穆旦)译本《唐璜》的注释问题

◇ 段从学

  摘 要:查良铮(穆旦)翻译的长诗《唐璜》是中国翻译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也是诗人最满意的译作。但由于历史原因,出版社没有采用诗人自己编撰的注释,而是采用王佐良的注释。本文以《拜伦诗选》中的片段为参照,对查注和王注进行了细致的对比,分析了王注沿用、补充、删除和修改查注的具体情形,以期从注释中窥见译者当时的思想状况和历史情形。
  关键词:查良铮 王佐良 《唐璜》 注释
  
  拜伦的长诗《唐璜》,是查良铮(穆旦)译得最好的作品。卞之琳认为查译《唐璜》是中国译诗艺术走向成年的标志之一。王佐良称查译本《唐璜》是一部无愧于原作的译著,同原作相比毫不逊色。1985年,诗人的骨灰安放在北京香山万安公墓,墓中同葬的,就是他的译作《唐璜》。
  查译本《唐璜》之所以让译者、读者和专家学者都感到满意,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译者本人就是一位诗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出色的抒情诗,就出自他笔下。再者,他五十年代初译普希金的作品,接着又译过布莱克、雪莱和济慈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译过拜伦的抒情短诗,到译《唐璜》时,诗人翻译家查良铮(穆旦)的译诗技艺已炉火纯青,达到了得之心而应之于手的化境。但最重要的,还是得益于他长期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地严肃劳作。查先生译《唐璜》,从1962年到1973年,前后历时十一年,三次修订译稿,并加了详细的注释。《唐璜》是他最满意的译作,更是他一生耗工费时最巨,花费心血最多的译作。
  遗憾的是,《唐璜》在诗人去世三年之后出版时,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注释,却未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采用。而是另请王佐良先生,为其译本做了注释。《唐璜》:查良铮译,王佐良注,这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唐璜》译本。王佐良先生是译者的挚友,英语文学权威专家,著有英语诗歌史及文学史数种,其注释与查先生的译笔,可称双璧。但对热爱查良铮先生的诗作和译作,或欲借《唐璜》的注释一窥诗人晚年心态的读者来说,看不到查先生的注释,毕竟是件憾事。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拜伦诗选》中,查先生除抒情短诗和《审判的幻景》等长诗之外,还特地从《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和《唐璜》等长诗中选译了一些精彩片断,加了详尽的注释,单独汇成一辑“长诗选段”。笔者把《唐璜》选段查先生的注释,与人文版《唐璜》相同部分王佐良先生的注释作了详细的对照之后,却意外地发现了颇多耐人寻味之处。
  《拜伦诗选》选自《唐璜》的片断如下:第一章一至五节,题为“寻找英雄人物”;第一章二百一十三至二百二十节,题为“诗人自讽”;第三章之“哀希腊”一诗;第四章八十二至八十九节,题为“歌剧团”;第五章二十六至二十九节,题为“购买奴隶”;第九章一至十节,题为“威灵顿”;第十一章三十五至四十一节,题为“英国官场”;第十一章五十三至五十六节、六十一至六十三节,题为“拜伦和同时代的人”;第十一章七十六至八十六节,题为“时光不再”;第十二章三至十节,题为“资产阶级”;第十三章七十九至八十九节,题为“上流社会”;第十六章七十至七十七节,题为“议员选举”。一共12段,792行。包括拜伦的原注在内,查先生的注释共116条。在人文版《唐璜》中,包括拜伦原注在内,王佐良先生的注释共91条。
  查先生既然已经为《唐璜》加了详尽的注释,且一并寄给了出版社,王佐良先生的注释,显然只能在査注的基础上进行。
  王注较之查注少15条,这是王佐良对查先生的注释作了删节所致。删节分两种。其一是将数条注释合而为一。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一章的“寻找英雄人物”一段。拜伦在第二节历数当时英国社会的所谓英雄人物,提到了弗农、沃尔夫、豪克、凯培、坎伯兰、格朗贝等显赫一时的将领。查先生对每个都作了简明扼要的注释,注明了各自的身份,主要功绩等内容,王佐良将查先生的6条注释合而为一,注明皆系“十八世纪英国海陆军将领”。同样地,拜伦在第三节中提及8位法国大革命初期的政治人物,查注8条,王注合而为一:“法国大革命初期有名的政治人物”。同一节诗中接着提及的6位法国将领,查注6条,王注亦合为一条:“法国大革命时法军将领”。此种删节,仅在“寻找英雄人物”一段中就使王注较之查注减少了18条。显然,这种删节,并非查注有误或不合适,而是出于节约篇幅之考虑。
  另外一种,就是删去查注。第十一章八十节,拜伦感叹时光流逝,万事虚空,追问“哪儿是卡罗琳和弗兰西丝们,哪儿又是《晨报》上曾经灿烂一时的要人?”这里,卡罗琳和弗兰西丝,显系泛称,指那些曾出尽风头的女性,查先生则注解为与拜伦有关的两位女性,过于泥执。王佐良径直删而不注,是有道理的。至于《晨报》,注与不注关系不大,王佐良同样删去。再一个例子,是第十三章八十六节和八十九节,拜伦描写英国“上流社会”世相,分别提及“智多星男爵”和“火面将军”,以诙谐手法讽刺上流社会,借个别而写一般。查先生根据诗中之描写,推测其真实身份,注明可能指某人,亦属泥执不当,未能从诗歌艺术的角度着眼。王佐良删去,颇有眼光。
  王佐良的删减,也有不当之处。比如第三章“哀希腊”一诗,首节第二行“火热的莎弗在这里唱过恋歌”,查先生在“莎弗”之下有注,王注删去,就值得商榷。以专家之眼而论,“莎弗”的确是常识,不值得再加注释。但查良铮考虑到普通读者的知识水准和需要,加上注释,可见其用心。第十三章七十九节,拜伦提及一位“可敬的睡不醒太太”,说她“看来象白羊,却比黑羊还坏”。查先生对“黑羊”作了注:“在英国,一家或一群人中的败类被称为‘黑羊’”。王佐良将其删除,也是未能考虑普通读者的知识水准所致。
  还有一例,王佐良删得最是不当。第九章第一节,拜伦以讽刺威灵顿(现通译为惠灵顿)开篇:
  哦,威灵顿!(或不如说“毁灵顿”
   声誉使这个英名怎样拼都成;
  法国对你的大名竟无可奈何,
   就用这种双关语把它嘲弄,
  好使她无论胜败都能够开心,)
  查先生注“毁灵顿”说,“法国报刊在滑铁卢一役后,经常把威灵顿别称为Vilainton(有‘恶棍’之意),因为这个字音和威灵顿近似。中译为求与原名声音近似,故译为‘毁灵顿’”。此条注释,乃译者的匠心所在,王佐良删去,而又没有说明自己的理由,显然是败笔。这种明显的删节不当的情形较少,仅四例。
  在删节查注的同时,王佐良又添加了不少注释。有的是查先生脱落了的原注,王佐良补译了出来。如第四章八十六节,拜伦借其笔下人物之口,谈及歌剧团中一男演员嗓门之不阴不阳,比教皇专门培养的还要难得。拜伦在此专门加了注释,指出教皇和苏丹为何喜欢具有此种不阴不阳嗓门的男人。查先生并未译出拜伦的这个原注,王佐良注意到了,弥补了译者的失误。有的则是查先生明显的漏注,王佐良亦作了补充。比如第十一章八十六节四、五两行:
  “生活是个坏演员,”莎翁说;那么,
  “坏蛋们,演下去吧!”
  查先生只注明了“生活是个坏演员”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而未注后者,这显然是误以为二者出处相同。王佐良则注明后者:“语出莎士比亚《享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
  有时,查先生未加注释之处,王佐良也作了注释。第十三章八十二节第七行之“天狼星”一词,查先生未加注,王佐良注为“天上最亮的星”。看得出来,此注可加,也可不加。八十三节第四行中的“婆罗门”一词,查先生亦未注,王佐良注为“印度封建种姓制度中的最高级,此处借指英国上层时髦人物”,对读者理解诗作,大有助益。
  删节与添加之外,王佐良还对查先生的注释作了改动。有的改动,纠正了查注的失误。如第一章二百一十七节第五行中的“培根的铜头”一词,查注认为培根系英国哲学家,亦精通自然科学,而王注则明确指出此处提及的培根是修道士。
  有的改动,则是变查注的繁复为简明精要。这种改动,实际上也是一种删削,无需太多专门的劳作。再者,如不是出于减少篇幅的考虑,查先生的原注实际上是可以沿用的。王佐良对查注的删繁就简,亦有不当之处。第一章二百一十九节,拜伦感叹希望的虚妄说:
  人的希望又是什么?古埃及王
  基奥普斯造了第一座金字塔,
  为了他的威名和他的木乃伊
  永垂不朽,这塔造得最为高大,
  可是他没有料到,他的墓被盗,
  棺材里连一点灰都没有留下。
  唉,由此可见,无论是你,是我,
  何必还要立丰碑把希望寄托?
  查先生对“基奥普斯”的注释是“基奥普斯,约公元前二千九百年的埃及国王,他造了最大的金字塔。据希腊史家希罗多塔斯记载:他使用三十六万民工,用了二十年时间,用六百万吨石头筑起一座金字塔以储藏其尸体,并设以曲折而诡秘的小径,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入口处,但尽管如此,后来有人‘进入这幽暗的墓穴时,无论在石棺或地道内,都未见有基奥普斯的一根骨头。’(一八一八年四月《季刊》载)”。王佐良删简为“古埃及王,公元前2900年左右在位。”简则简矣,但却失去了查注那种与诗作之内容相互生发,增加诗作的生动性与感染力的效果。
  王佐良对查注的改动,有时与删繁就简刚好相反,是将查注一条分解为数条。第三章“哀希腊”第一节,拜伦称颂希腊群岛说:
  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
  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波!
  查先生注释狄洛斯时,也顺便指出,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掌管诗歌与音乐的太阳神。王佐良则将狄洛斯与阿波罗分别注释。查注一条,王注二条,内容完全相同。
  最值得注意的,是王佐良对查注的沿用。一字不改或仅有三五字之改动地沿用查先生的注释,共18条之多。如果把略有改动,但其改动并非必要,且内容可改可不改者,亦视之为沿用,则王佐良沿用查注的情形,约占三分之一。第十一章七十六至八十六节,即查先生题为“时光不再”一段,沿用原注的例子最为集中。第九章一至十节,查先生题为“威灵顿”一段,也相当集中。
  总的来看,王佐良对查先生的注释,主要是删节、补充、改动和沿用四种处理方式。其中补充部分最有价值,删节和沿用的情形最多。查先生在作注时,以一般文化水准的读者为对象,故不厌其详,有时不免失之繁琐、泥执。王佐良的删节,除了查注显得比较泥执之处外,主要是为了节省篇幅,减少注释数量,并非查注内容不当。当然,节省篇幅,恐怕不是王佐良的本意,而是出版社的意思。
  查先生早在1973年,就将《唐璜》的译稿和注释寄给了出版社。编辑虽然有意出版,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译者“历史反革命”的特殊身份,使得《唐璜》的出版一拖再拖。直到1978年,查先生去世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仍然因为译者在某些人眼中“有历史问题”而不能出版查译《唐璜》。舍查注不用,另请王佐良先生作注,或许正是出版社为了避开译者“有历史问题”的压力,早日出版《唐璜》而采取的策略性措施。
  王佐良先生还为查译《唐璜》写了“译本序”,从序末的内容看,该序应是在《唐璜》的出版已定之后写的,其时为1979年8月。从序文的写作日期看,王佐良先生重新为查译《唐璜》作注,时间不会太长,大约一年左右。这当然不可能全部推翻查注,从头做起,删节和大量沿用查先生的注释,也是情理中事。
  最后,有两点补充说明一下。其一,查先生修订《拜伦诗选》的工作是在1976年进行的。《拜伦诗选》中选自《唐璜》的片断,文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唐璜》有几处文字稍有出入,可见是修订过的。相应地,其注释或许也有所修订。其二,《唐璜》共计一万六千多行,笔者未能见到全部查注,仅依据《拜伦诗选》中不到八百行的片断来对比查注与王注之异同,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处。若非资料极度匮乏,这种做法本来不足为据。
  据周与良先生回忆,查先生为《唐璜》所作的注释,虽未被出版社采用,但仍保存在她手中。如今,周与良先生也已经辞世,査注的存留问题,更加难以确定。就此而言,笔者挂一漏万的粗疏之比较,也就有存在之价值了。
  
  (段从学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610015 )

查良铮(穆旦)译本《唐璜》的注释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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