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阎婆惜和孙兰姬分别是《水浒传》和《醒世姻缘传》中的两个“唱的”形象。阎婆惜似魔鬼,生活在秋天的夜晚;孙兰姬似神仙,生活在春夏的白天。《水浒传》不写爱情,故阎婆惜形象细节简略;《醒世姻缘传》只有这段爱情,故孙兰姬形象细节生动。阎婆惜“性气不好”、“颠倒使性”、“怪力乱神”;孙兰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温柔敦厚”。人生的疤痕,往往是文学的玫瑰。在两书中,两人都是过场人物,但对两书的思想和艺术都意义重大。
关键词:水浒传 阎婆惜 醒世姻缘传 孙兰姬 颠倒使性 温柔敦厚
一
“唱的”,在明清白话小说中往往也就是“娼的”。《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潘金莲调戏武松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1]《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写道:“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2]这两处提到的“唱的”,都是《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二回所说的“娼的”:“这经济便归娼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3]正因为“唱的”就是“娼的”,也就是“妓女”、“娼妓”,所以,武松听了潘金莲的风言风语,才紧张地矢口否认;应伯爵才肆无忌惮地开口闭口称四个“唱的”“四个小淫妇”;陈经济的母亲才“呜呼哀哉,断气身亡”。由此看来,“唱的”既能娱人性情、可人心意,也能败人情思、害人性命。这正应了西方先哲的那句老话:人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二
阎婆惜原籍东京汴梁,我们见到她时,她已流落山东,住在了《水浒传》中的郓城县。孙兰姬原籍山东济南府,我们见到她时,她正住在《醒世姻缘传》中趵突泉西边一所花园里。
阎婆惜生活在秋天的夜晚里。《水浒传》第二十回,“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第二十一回,“只说宋江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虽然天上是明晃晃的月亮,地上是亮堂堂的街道,却无奈阎婆惜先是“权住””在这县后一个僻净巷内”,后“安顿”“在县西巷内”,并且同死尸和棺材相伴数日。这仿佛就注定了其生活必然只是“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没可寻思处”。阎婆惜虽然“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但从其“满头珠翠,遍体金玉”地出场亮相,到其“鲜血飞出”,“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我们竟没有感觉到她一丝一毫的青春活泼、热情动人。尽管作者在孤灯影里也曾让她“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我们感到的还是骨鲠在喉的不快。后来又给了她一个特写镜头,但那是“柳眉踢竖,星眼圆睁”,一口一个“老娘”的魔鬼形象。因为她变成了魔鬼,所以见不得天日,不但不曾脚踏实地地来到过楼下,就连满街的清朗月色她似乎也不曾俯察仰视过。当王婆和阎婆在大街上拉住宋江请求施舍棺材之时,她正躲在偏僻的巷子里守着得“时疫”而死的父亲之尸。她是一具实体,也是一缕幽魂;她是活生生的美女,也是阴森森的厉鬼。她仿佛就是《聊斋》中那有名的食人血肉的夜叉。她曾说:“不把盏便怎地我!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宋江没有宁采臣友人燕赤霞刺杀夜叉的飞剑,只凭一把“压衣刀子”(护身匕首)就在天亮日出之前,轻轻取下了她的头颅。
孙兰姬生活在春夏之交的白日里。我们先看《水浒传》中梁山泊三员女将的名号:一丈青扈三娘、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是一种身长体黑的猛蛇,“母大虫”是母老虎,“母夜叉”是母的恶鬼。这三个绰号让人不寒而栗、浑身鸡皮。她们的名字也似名而非名。扈、顾、孙,是她们的姓氏;三、大、二,是其排行;娘,是对女性的通称,嫂,是对已婚女子的泛称。所以说,这三位让人闻名丧胆的女首领其实只有姓而没有名。她们虽然在今天的梁山泊里威风凛凛,若谈到以前的出身地位,却是卑微得不足称道到不配有一个专用的正式名字。她们只是一些姓扈、姓顾、姓孙的凶狠女人,至于扈什么、顾什么、孙什么,都无关紧要了。至于阎婆惜,乍看似乎比梁山三女杰幸运些,因为她有自己的姓名。可细按起来,却也是似是而非,有姓无名。婆惜,在我国宋元时期,只是青楼女子的通称。据元人《青楼集》和清人《<水浒传>注略》等记载,宋元时善唱的娼妓就有陈婆惜、刘婆惜、徐婆惜等等。可见当时娼妓名“婆惜”者甚夥,不独阎婆惜一人。我们再看《醒世姻缘传》中几个主要女性的姓名。晁源的原配计氏,有姓无名;晁源的先妾后妻小珍哥,有名无姓,且名也似乳名或艺名,而不类人之正经大名;狄希陈的妻薛素姐、妾童寄姐、妹狄巧姐,这些“姐”字和《水浒传》里的“娘”、“嫂”、“婆”一样,都是女性名字的通用字,算不得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专称。而孙兰姬则不然,她不但有姓有名,而且名字还非常雅洁芬芳。兰,自古以来就以幽香清远著称,是大诗人屈原的心爱之物,就连曹雪芹也旦旦宣称:“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就更不用提那鼎鼎大名的一代戏剧宗师“梅兰芳”了,我们到现在也还用“兰心蕙性”、“兰情蕙质”等与“兰”有关的词语来比喻女子的芳洁高雅和贤淑贞静。姬,是古人对女性的美称。兰姬,就是芳雅贤淑的美女。这样一位女子,当然是小说作者的心爱之物,仅仅凭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专名,就可以亭亭玉立在光天丽日下的趵突泉花园里了。
狄希陈参加县试,取得第二十一名。不久就到济南府参加府试,遇上了孙兰姬。《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不善于景物时令描写,所以我们从作品中看不出这是何等季节。但是我们知道,清朝的县试多在二月份举行,而府试则多在四月份举行。[4]这就证明,狄希陈和孙兰姬的相遇,是在明朗的春末夏初。
狄希陈还没有看见孙兰姬,我们却早已拉开了眼帘:
狄希陈走在趵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磬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5]
花园、亭子栏干、十六七岁的齐整济楚女子,这正是景物与人物的最佳搭配。看一看古人这些诗词名句吧:“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唐·张泌《寄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唐·李白《清平调),“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宋·贺铸《青玉案》),“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宋·张元干《兰陵王》),“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宋·晏殊《浣溪沙》),“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宋·吴文英《风入松》)。这些句子,离我们都有几百上千年了,读来仍然活色生香,让人想像到诗词中温馨可人的女子。孙兰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她自己也一定感觉到美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具有一定的审美意识:她会打扮:“磐着头,打着髽髻(髽[zhuā]髻,梳在头顶两旁或脑后的发髻),带着坠子”、“穿蜜合罗衫(蜜合,微黄带红的颜色。《红楼梦》第八回:“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zuan儿[不知是不是髽髻],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换了一件翠蓝小衫,白纱连裙”、“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她喜欢画儿:“她房里贴着一幅画,上面写道:‘为孙兰姬写’”,只是我们不知道这幅画画的是动物还是植物,如果画的正是这花园里的亭子栏干,并且有一美女偎栏而立,孙兰姬睹画之际,定然会起与长沙女子郭六芳《舟还长沙》相类似的审美感受:“侬家家住两湖东,十二珠帘夕阳红。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6]《水浒传》中阎婆惜处也有“栏干”:“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可惜这“栏干”不是亭子上的栏干,而是床边上的栏干。阎婆惜的气度格局比孙兰姬小多了,一顶红罗帐,两道床栏干,就把她的性命死死拘在这方寸之地,只等飞剑来取她的人头了。阎婆惜处也有“画”:“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张爱玲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7]连一朵花都有游动的鬼魂,阎婆惜墙上的这幅“仕女”,一定是她的鬼魂提前出窍爬了上去,否则,她不会办后面心智疯狂丢掉性命的傻事。
就这样,孙兰姬轻轻地往亭子栏干前一“站”,不紧不慢地说一声半精神半糊涂的话,就把狄希陈到济南府赶考的那个春末夏初给吵得“响晴”了,这是老舍形容济南的精美词语。
三
阎婆惜“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她”,她本来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姑娘。只可惜现在爱她喜她、她喜她爱的人不是宋三郎,而是张三郎,就像后文的潘金莲,碗里吃着的是武大郎,锅里看着的却是西门大郎。
《醒世姻缘传》中有一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文字,描写孙兰姬一边梳头一边与狄希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
不多一时,只见那个闺女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正见狄希陈在那里张望,用手把狄希陈招呼前去,说道:“你这腔儿疼杀人!”一只手挽发,一只手扯着狄希陈到他卧房,说:“床上坐着,等着我梳头。”狄希陈说:“你猜我姓甚么?”那闺女说:“我猜你是狄家的傻孩子!”狄希陈说:“跷蹊!你怎么就知道我姓狄?”那闺女说:“我是神仙,你那心里,我都猜的是是的,希罕这姓猜不着!”狄希陈说:“你猜我这心里待怎么?”那闺女说:“我猜你待要欺心,又没那胆,是呀不是?”狄希陈不言语,只是笑。
那闺女说:“你也猜我姓甚么?”狄希陈想了一想——看见他房里贴着一幅画,上面写道:“为孙兰姬写”,想道:“这孙兰姬一定就是他。”——说道:“我怎么猜不着?只是不说。”那闺女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只是叫你说。”
两个斗着嘴,那闺女也梳完了头,盆里洗了手,使手巾擦了,走到狄希陈跟前,把狄希陈搂到怀里问道:“你说不说?”狄希陈忙应:“我说!我说!你是孙兰姬。”那闺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狄希陈说:“那画上不是么?”
孙兰姬知道狄希陈“是狄家的傻孩子”,自然不是因为她是“神仙”,而是狄希陈上次到孙兰姬家,毕进称他为“狄大哥”,孙兰姬暗暗记在了心里。孙兰姬在这些别人不留心的细节上偏偏冥思暗记,可见她对狄希陈这位朝了她溺尿的“学生”充满了好感。我们知道狄希陈是做坏事不皱眉、说假话不红脸、遇文字不动脑的人,连业师程乐宇也被他使坏治得拉在裤里。可是我们看他在孙兰姬面前,除了乖还是乖,除了诚实还是诚实,除了聪明还是聪明,从画上知道孙兰姬的名字,就老老实实招供,不耍半点花招。面对孙兰姬,狄希陈真的成了朝拜“神仙”的香客,追随“天使”的信徒。这让我猛然想起了金庸名著《天龙八部》中段誉对神仙姊姊的崇拜。
《老残游记》第九回,申子平与玙姑深夜对座论学: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绵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8]
申子平被玙姑握一握手,虽然表面“默无以对”,心里却“神魂飘荡”,想的一定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玙姑。”狄希陈被孙兰姬“搂到怀里”,此时的感觉一定比申子平更为强烈,更为“神魂飘荡”。不要说业师,就是亲生爹娘也早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府试考完,狄希陈高中第二,接下来参加道试。在试场上,“狄希陈四顾无朋,单单只在打点的二十六个题目里面妄想撞岁,想是这会心里或者也且不想孙兰姬了”。然后,狄希陈看了《四书》题目,正在猜中的题目之中,“就是见了孙兰姬也没有这样欢喜”。此时此地,狄希陈还想不想孙兰姬,是否比见了孙兰姬还欢喜,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明确无误地知道,小说的作者一经推出孙兰姬这一人物,就爱不释手、难以忘怀了。狄希陈就是真地忘了孙兰姬也不要紧,作者在替他挂念着,时刻向他提醒着孙兰姬的存在。小说作者太喜欢孙兰姬了,他要把满腔的寄托泻在这唯一的一对情人身上。
喜欢孙兰姬的还有狄希陈的母亲。狄希陈进了学,回到明水,“心心念念只指望要到济南府去,只苦没个因由”。恰巧济南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狄希陈托辞为太守拜贺,又来到济南,就打死也不回明水了。无奈,他母亲只好到济南御驾亲征,准备把狄希陈和孙兰姬痛打一顿,拆散鸳鸯。到了济南府,狄婆子“见了孙兰姬如此娇媚,又如此活动,把那一肚皮家里怀来的恶意,如滚汤浇雪一般化掉了;又见狄希陈唬得焦黄的脸,躲躲藏藏的不敢前来,心中把那恼怒都又变了可怜”,不但不责打孙兰姬,还敬心诚意地说:“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个门里人,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不错,狄婆子喜欢上孙兰姬了,她说:“这也怪不得这种子,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这话非常通情达理,同时也暗中抛给我们一个妒妇被美折服的有名典故。“连我见了也爱”,就是《聊斋志异·巧娘》中所说的“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醒世姻缘传》中的人不及《聊斋》中的人有文化,《聊斋》中人说“我见犹怜”,到了《醒世姻缘传》中人嘴里就是“连我见了也爱”。其实这两句话都出自一个典故,作者怕我们看不懂前文梳头的情节和后文“连我见了也爱”的出处,已早在狄婆子初见孙兰姬的那段骈文里提前给我们打了招呼:“雄心化为冰雪,可知我见犹怜;刚肠变作恩情,何怪小奴不尔?”《世说新语·贤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条,刘孝标注引《妒记》云:
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9]
“我见犹怜”和“连我见了都爱”,都是“我见汝亦怜”的自由发挥。孙兰姬真是好人缘,任谁见了都不能不“怜”。就连狄希陈的业师程乐宇也认为孙兰姬“喜洽和气”。尽管在学问上师徒二人都不及狄婆子博洽,不懂得“我见犹怜”,但在孙兰姬的魅力之下,三人的感觉都离不开一个“爱”字。“喜洽和气”这四字考语,也真真把孙兰姬概括提炼得题无剩义了,这可能是程乐宇这辈子所作最好的时文批语了。至于那个要使脚跺门的郑就吾,程乐宇也给了他四字评语:“极不知趣。”程乐宇在评价文章上没有连春元准确到位,但在体贴孙兰姬的心意上他堪称生猛老辣,要是孙兰姬做了他的学生,他一定不会“扑作教刑”的。
《水浒传》中,宋江不中那婆娘意,已经有个把月不到阎婆惜那里去了。不问这一个月内张文远去了多少次,只说宋江还经常去的时候,张、阎二人是如何情景:
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见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净手,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常言道: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因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记在心里。向后宋江不在时,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亦且这张三又是惯弄此事的。
张、阎二人,一个是酒色娼妓,一个是酒色之徒;一个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一个风流俊俏,更兼品竹弹丝。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本来应该有一场精彩节目上演,但是作者竟点到为止,不让我们分享他俩的幽期密约。不要说含情脉脉的临窗梳妆,就是“眉来眼去”的蜂狂蝶浪和“言来语去”的打情骂俏细节,我们也无缘得见得听。也就是说,张、阎二人的十八般武艺一般也不曾表演展示,二人的戏就谢幕了。杀惜,是宋江上梁山的理由;爱情,不是《水浒传》的主题。至于张、阎之间的勾勾当当、贪嗔痴怨,读者只要看后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联袂演出,就会一览无遗;但那不是爱情,那是淫乱。想到这里,我真替宋江后怕,要不是刘唐来了,要不是上了梁山,他说不定就像后来的武大郎,迟早要作阎婆惜的胯下冤魂。
四
知女莫若母。阎婆对阎婆惜的评价是“性气不好”、“颠倒使性”。阎婆惜这种性格,决定于她所受环境之影响。我们只消听其四句话,就可明了其人生价值观是如何形成的。
第一句: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时前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来采我,老娘倒落得。”
“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船是移动的,岸是固定的,只能是“撑船就岸”。话说得一点不假,这可能是久播民间的谚语,坊间流传之。《赵公元帅训世歌》中亦有:“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有撑船就岸,哪有撑岸就船。”但“船”和“岸”只是比喻性的说法,落实到男女二人头上,谁是“船”,谁是“岸”,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在宋江看来,“先时”他曾经是“岸”,阎婆惜“先来偎倚陪话”;阎婆惜也承认这一点,她“先时”曾经“前来下气”。可是今天,阎婆惜却认为自己是“岸”,希望宋江这只“船”前来“就”她:“你不来采我,老娘倒落得。”这是张三惹的祸。小说前面写宋江来到阎婆惜处,阎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阎婆惜“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你看,人家两口子虽然又打又骂,却处处透露着恩爱体己。今天宋三来了,阎婆惜却直挺挺躺在床上当“岸”,等着惊涛来拍打她;若是张三来了,她就飞也似地做“船”,不但“长风举棹觉船行”,而且“看山恰似走来迎”了。
第二句:
(阎婆惜)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上文那句“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本身逻辑关系并不错,只是阎婆惜分不清“船”和“岸”的关系,大脑里有些“颠”三“倒”四。这句“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本身逻辑关系就错误。阎婆惜使过性子把宋江赶走,冷静下来想想,宋江是“井”,自己是“吊桶”,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这一点,阎婆就看得比较明白,她说:“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张三郎风流俊俏,会诸般手段,可惜不会弄银子,以至于饿“瘦”了,要等宋江的金子买些东西“将息”。正是因此,阎婆才百般笼络宋江,阎婆惜才与宋江若即若离。今天不同了,阎婆惜看到金子,看到梁山书信,以为拿住了宋江的七寸、找准了宋江的死穴,就可以违背逻辑让“井落在吊桶里”,除掉宋江,“和张三两个做夫妻”了。阎婆惜在勾栏瓦舍转悠多年,受的都是这样的民间文化教育,有的都是民间智慧。可惜她忘了民间文化中还有“穷寇莫追”、“狗急跳墙”之类的经验教训,终于把宋江追穷逼急,误了卿卿性命,这也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三不着两的表现。总之,上述两句话正确诠释了阎婆惜的“颠倒使性”。
第三句:
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我?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飞剑来取了我头”一句,在我们看来似乎没头没脑、云山雾罩,可是宋江和阎婆一定明白她的意思。据《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四豪侠二唐人皇甫氏小说《原化记》中“崔慎思”条云:
博陵崔慎思,……常赁人隙院居止。……有少妇年三十余,……慎思……求以为妾,……后产一子,……时月胧明,忽见其妇自屋而下,以白练缠身,其右手持匕首,左手携一人头。……遂入室。良久而出曰:“喂儿已毕,便永去矣。”慎思久之,怪不闻婴儿啼,视之,已为其所杀矣。[10]
此类故事,唐人小说中多有。薛用弱《集异记》中“贾人妻”条亦云,贾人妻“身如飞鸟,……就抚子,俄而复去,挥手而已。立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阎婆惜生长在勾栏瓦舍,对这等段子应该耳熟能详,说不定还能演说讲唱。因此她说“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就仿佛说她母亲:“难道你能像唐代的女剑侠那样杀了我这亲生女儿不成?”所以听了此话,阎婆才说:“又是我的不是了。”赶紧赔罪不迭。
第四句:
“……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
“五圣”,在这里指“五通”。《茶香室丛钞》卷一五云:“五通之神唐已有之。”《夷坚支癸》卷三云“五通”言:“汝能谨事我,凡钱物百须,皆可如意。”《夷坚丁志》卷一九云“五通”:
或能使人乍富,故小人好迎致奉事,以祈无妄之福。若微忤其意,则又移夺而之他。遇盛夏,多贩易材木于江湖间,隐见不常,人绝畏惧,至不敢斥言,祀赛惟谨。尤喜淫,或为士大夫美男子,或随人心所喜慕而化形,或只见本形,至者如猴揉、如龙、如虾蟆,体相不一,皆矫捷劲健,冷若冰铁。阳道壮伟,妇女遭之者,率厌苦不堪,羸悴无色,精神奄然。[11]
由所引之文我们知道“五通”有以下特点:一,唐时已有,宋人阎婆惜应该知道。二,善于摄取财物,能使人乍富,也能移夺而之他。三,多为“材木”贩子。“材木”,多做“木材”讲,如《孟子·梁惠王上》云:“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韩非子·内储说上》云:“齐国好厚葬,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可由于好“材木”往往也是好“棺椁”的材料,因此,“材木”也可有“做棺材的木料”的意思。棺材有时单称“材”,《红楼梦》第一百十六回云:“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人怎么样的照应呢?”四,喜淫而本形丑陋。由此,我们即可知道,阎婆惜之唇枪舌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宋江给阎婆十两银子,阎婆与阎婆惜才能平安温饱度日;现在一百两金子摆在眼前,这更是“能使人乍富”,你就是“五通”,但我不能让你把财物“移夺而之他”。宋江“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阎婆惜父亲的棺材就是宋江施舍的,宋江是为了施舍王公棺材才想起招文袋来的。这宋江也有些“贩易材木于江湖间”的“五通”味道。宋江“面黑身矮”,其貌不扬,并且“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实在是似“五通”而非“五通”。阎婆惜并没有看过《夷坚志》(当然小说的作者有可能替她看过),但对“五通”的情况颇为了解。她明着说“五通”,暗中骂宋江。宋江是将来的一百零八人之首,岂能任由阎婆惜随意摆布,于是就杀了阎婆惜,阎婆惜“棺材出了”,却没处“讨挽歌郎”的。若说前两句话诠释了阎婆惜的“颠倒使性”,这后两句话正阐明了她的“性气不好”。她满脑子民间的格言名句而不知其权变,满嘴巴书场的豪侠神怪而不知其虚妄,只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结局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说阎婆惜满嘴说的是“怪力乱神”的“子不语”,孙兰姬的所做所言则颇合“孔孟之道”的“温柔敦厚”。孙兰姬初见狄希陈,说:“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她母亲也说:“好读书的小相公!”虽然都批评狄希陈对着大闺女溺尿与其“学生”、“相公”身份不符,但其“学生”、“相公”身份,却也给母女俩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以后孙、狄关系发展的基础:美貌女孩慕恋清秀学生。接着,一班学生来到孙家,孙兰姬端茶、切瓜,热情好客。后来狄希陈来到孙家,孙兰姬梳着头与他斗嘴。后来两人大街相遇,孙兰姬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给狄希陈。后来狄希陈到孙家,孙兰姬定小菜、做夏饭、包扁食、下小面给他吃。后来狄希陈到孙家,间或给孙兰姬两把银子,她问了又问,恐他瞒了爹娘偷出来的。后来程乐宇一行来到孙家,孙兰姬将狄希陈锁在屋里保护起来,脸吓得黄黄的,宁愿挨打也不开门。后来狄希陈从床底下钻出来,孙兰姬替他担土、梳头、催他上学。后来狄希陈赖在孙家不走,孙兰姬苦口婆心劝他回家。后来孙兰姬被秦家接去,她主动请求去陪狄希陈过夜。后来狄婆子来到济南,孙兰姬给她解眼罩、担土、磕头。后来孙兰姬出嫁秦家,临出门再给狄希陈一枝金耳挖。后来狄希陈来到秦家换钱,孙兰姬赠送他“一个月白绉纱汗巾,也是一副金三事挑牙,一个小红绫合包,里边满满的盛着赵府上清丸并湖广香茶,一双穿过的红绸眠鞋”。后来“孙兰姬甚是欢喜,妄想吃酒中间还要乘机相会,将出高邮鸭蛋、金华火腿、湖广糟鱼、宁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龙虱、杭州醉虾、陕西琐琐葡萄、青州蜜饯棠球、天目山笋鲞、登州淡虾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马金囊、北京琥珀糖,摆了一个十五格精致攒盒;又摆了四碟剥果:一碟荔枝、一碟风干栗黄、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笋嵌桃仁;又摆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莴笋、一碟椿芽;一一预备完妥。知狄希陈不甚吃酒,开了一瓶窨过的酒浆。实指望要狄希陈早到,秦敬宇迟回,便可再为相会。”如果说“仁义礼智”四个字稍显厚重,看过孙兰姬对狄希陈的这一系列好处,任谁也不会否认她的“温柔敦厚”的。她在大街上见到狄希陈,“只好下了马,对面站着,扯了手,说了几句可怜人的话,俱流了几点伤情的眼泪”,“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与了他”。这几乎已经达到了柳永《雨霖铃》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美学高度。后来她出嫁,狄希陈派狄周送银子给她,“孙兰姬正换了红衫上轿,门口鼓乐齐鸣,看见狄周走到,眼里掉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来,叫捎与狄希陈,说:‘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对,不要撩了,留为思念。’”。这又似乎暗合王夫之《姜斋诗话》中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接近了《诗经·小雅·采薇》的美学高度。后来狄希陈来到秦家,“孙兰姬猛然跑到外面,狄希陈连忙作了个揖。孙兰姬拜了一拜,眼内落下泪来。狄希陈问说:‘这几年好么?’孙兰姬没答应,把手往后指了两指,忙忙的进去了,叫那丫头端出茶来”。这样的语言,放到再伟大的小说中都毫不逊色,怪不得张爱玲替《醒世姻缘传》“不平”,“总觉得”它“应当是世界名著”。[12]该温存时温存,该流泪时流泪,但是并不滥情。看来在“温柔敦厚”之外,我们似乎还得给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个字。
孙兰姬从闪亮登场到完美谢幕,说过很多话,除了说过她丈夫秦敬宇一句“呸!扯淡!”之外,竟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脏话。和狄希陈在一起言来语去无数次,最粗重的也就是听到狄希陈说“不好了!不好了!娘来了!”之后,说一句“呸!我当怎么哩!却是娘来了。一个娘来倒不喜,倒害怕哩!”中的“呸”字;最轻薄的也就是“我奶奶我这孩子”的“奶奶”和“你可是我替你梳栊的”的“梳栊”。在脏话泛滥的《醒世姻缘传》中,孙兰姬可说“出淤泥而不染”了。我们再来比较阎婆惜的声口:骂张文远是“短命的”要“先打两个耳刮子”,骂宋江是“他又不瞎”、“这厮”、“放屁”、“黑三郎”、“黑三”,骂她母亲是“这般鸟乱”,开口闭口都自称“老娘”。狄希陈的业师程乐宇给孙兰姬的考语是“喜洽和气”,若让程乐宇见了阎婆惜,不知他的考语会是如何精彩得当。
五
阎婆惜的孤老是宋江,而她爱着的却是张文远;孙兰姬的丈夫是秦敬宇,而她爱着的却是狄希陈。怎么总是要卖的遇不到要买的?这是人生的疤痕,同时也是文学的玫瑰。假使刘兰芝和焦仲卿白头偕老,还有没有《孔雀东南飞》?假使陆游和唐婉白头偕老,还有没有《钗头凤》?假使林黛玉和贾宝玉白头偕老,还有没有《红楼梦》?但是,我们宁愿不要《孔雀东南飞》,我们宁愿不要《钗头凤》,我们宁愿不要《红楼梦》,我们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在宋江杀惜之前,《水浒传》还没开杀女人的先例。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救过金翠莲,赤坐销金帐救过刘太公女儿,甚至林冲夫妻之间的款款深情也颇为动人。谁知自从宋江杀惜,天下的女人便犯了罪,被一路杀将下去。宋江是梁山的首领,也成了杀女人的榜样。阎婆惜是梁山好汉仇视女人的引子。
狄希陈在接触到孙兰姬之前,还没有和任何女人发生过关系。正如孙兰姬所说,狄希陈是她“梳栊”的。狄希陈的爱情生活开头开得真好。《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六回,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对李瓶儿说:“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狄、孙的恋爱虽然短促得就像三尺红罗,不能够当空甩舞,孙兰姬在狄希陈爱情生活中的美好启蒙,却使得狄希陈发现了女人身上的所有好处,即使后来薛素姐、童寄姐如何百般磨难,他也不曾休妻抛妾,出家为僧,做贾宝玉的引路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也就是《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回末葛受评语所说的“畏爱”二字的缘由了。
阎婆惜活在《水浒传》中,孙兰姬活在《醒世姻缘传》中。两人是两部名著中的小小过场人物,但是不管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两人对两书都有重大意义。
注释:
[1]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1月版,第306页。下引《水浒传》原文,皆据是书。
[2][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792页, 第1393页。
[4]阴法鲁,许树安:《中国古代文化史》(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11月版,第346页。
[5]西周生辑著,李国庆校注:《醒世姻缘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9月版,第479页。下引《醒世姻缘传》原文,皆据是书。
[6]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版,第17页。
[7]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版,第138页。
[8]刘鹗:《老残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4月版,第94页。
[9]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4月版,第375页。
[10]转引自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11月版,第55—56页。
[11]宗力,刘群:《中国民间诸神》,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版,第645—649页。
[12]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307页。
(王光福 山东省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聊斋文化研究中心 255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