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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同胜 文选 ]   

论《醒世姻缘传》中的“诙谐”

◇ 张同胜

  摘 要:《醒世姻缘传》中的诙谐,除了俚俗的民间广场语言的诙谐之外,还有它独有的在博学基础之上的掉书袋式的文人诙谐,其间的文人趣味主要体现在对典故的运用、隐字式歇后语的撰用、对通俗小说和戏曲的引用、拆字法的使用、姓名谐音的揶揄、诗歌的套用上,从而体现了小说作者西周生性情谐谑且博学多识。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 诙谐 文人趣味
  
  引言
  西周生辑著的《醒世姻缘传》用山东方言俗语描摹人物情状,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诙谐幽默的情趣。如写晁源惧怕小妾,珍哥的话刚出口,他“没等听见,已是耳朵里冒出脚来”;写薛素姐“一个搜风巴掌打在狄希陈脸上”,“外边的都道是天上打霹雳,都仰着看天”。这些描写都富有幽默、诙谐的情趣,逼真形象,夸张得令人忍俊不禁。诗人徐志摩曾称赞《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行文太妙了,一种轻灵的幽默渗透在他的字句间,使读者绝不能发生厌恶的感觉。他是一位写趣剧的天才。他使你笑得打滚,笑得出眼泪,他还是不管,摇着一支笔又去点染他的另一个峰峦了。”[1]《醒世姻缘传》行文中颇多诙谐之语,其中固然多的是市井之诙谐,语言俚俗,下里巴人;但显然不乏文人之诙谐,即在博学基础上的掉书袋式的幽默风趣,这一点至少对我们了解辑著者西周生有所助益。
  
  一、诙谐
  
  “诙谐”有两个意思,一是(谈吐)幽默风趣,一是笑话、戏语。刘勰《文心雕龙·谐隐第十五》云:“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诙谐文,文体起于先秦,战国时已颇多。汉代司马迁《史记》列传第六十六《滑稽列传》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但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诙谐文到魏晋时期才真正具有文体上的独立并兴盛起来,正如刘勰所言“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著录“《诙谐文》三卷,又《诙谐文》十卷,袁淑撰”。原注“梁有《续诙谐文》十卷,又有《诙谐文》一卷,沈宗之撰”。今皆散佚,唯袁淑有《鸡九锡文》等五篇,或其孑遗。
  在中国历史上,“俳优”是专业的逗乐取笑者。大家所熟知的优孟、优旃、东方朔等,都擅长幽默诙谐的言谈。《南唐书·谈谐传序》说:“谈谐之说,其来尚矣!秦汉之滑稽,后世因为谈谐而为之者,多出于乐工、优人。其廓人主之褊心,讥当时之弊政,必先顺其所好,以攻其所弊。虽非君子之事,而有足书者。”唐代民间伎艺中有所谓参军戏,就是由二人互作逗乐,以取笑于观众的滑稽戏。唐代歌舞戏如《踏谣娘》中,“丈夫着妇人衣”、“且歌且舞……以称其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在宋元“说话”中的“说诨话”,其实就是说黄色笑话、讲黄色故事,即今之黄段子也。宋代庄绰的《鸡肋篇》卷上,记载了益州(成都)杂剧演出的盛况:“成都自上元(按指正月十五)至四月十八日,游赏几于虚辰……自旦至暮,唯杂戏一色。坐于阅武场,环庭皆府宫宅看棚,棚外始作高凳,庶民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诨一笑,须宴中哄堂,众庶皆噱者……”明代冯梦龙曾编纂笑话集三种,其中《笑府》、《广笑府》是冯氏所收录的广泛流传在民间的笑话故事;《古今谭概》是集史传、杂录的笑谈和现实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笑料之大成。后人又编有《笑林》、《笑林广记》、《笑倒》等笑话集。明清长篇通俗小说中,亦每每夹杂雅谑俗谐。
  诙谐可分为民间的诙谐和文人的诙谐两种。而巴赫金所论述的狂欢文化主要指的是民间的狂欢,其中的诙谐也是民间的诙谐,是一种自由民主基础上的精神宣泄。巴赫金在谈到欧洲的诙谐文化时说:“中世纪的诙谐和中世纪的严肃性针对的对象一样,对于上层。其次,它所针对的并非个别性的和一部分,而是针对普遍性,针对一切,它仿佛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反官方的世界,自己的反官方反教会的教会,自己的反官方国家的国家。”然而,《醒世姻缘传》则与此不同,它除了草莽民间的“鄙谚”“淫哇”之外,还带有鲜明的文人特色,它对于下层奴仆中的劣根性进行了讽刺和冷嘲,其立场和视角是上层社会阶层的;其语言掉书袋或是文绉绉的,甚至取自儒家经典之四书五经,其表达方式是士大夫的,是正统文人的,如果不知其典故或代指,那么就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风趣。
  “文如其人”,这是诚然不错的,其人喜滑稽、耽幽默,则乐作诙谐文。《醒世姻缘传》行文以及人物对话多诙谐滑稽之语,这是辑著者西周生性格使然,从文本可知西周生其人幽默风趣。另一方面,诙谐之风格也体现在人们的学识上,有市井人俚俗的诙谐,也有文人掉书袋的诙谐,而西周生的诙谐则是浓郁的文人诙谐。
  
  二、文人的诙谐
  
  文人的诙谐主要体现在其学识的渊博上,如果读者阅读面不广,则难于体会其中的幽默风趣。会心之笑,是以心照不宣的理解为前提的。文人的诙谐,西周生之博物洽闻,在《醒世姻缘传》中主要有如下几种情况:
  1.“语杂诙谐皆典故”。《醒世姻缘传》第四回“童山人胁肩谄笑,施珍哥纵欲崩胎”中,当晁大舍命李成名去请萧北川为珍哥治病的时候,“他婆子说:‘如今他正合一个甚么周公在那里白话,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请他哩。’”(第47页)这里便用了《论语》中的一个典故:《论语·述而第七》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与周公说话,指的是在睡觉做梦。在小说中,萧北川是一个酒鬼,喝醉后在睡觉做梦呢。如果不知这个典故,那么读者便会误认为真有一个周公与他说话呢。
  《醒世姻缘传》第一回“晁大舍围场射猎,狐仙姑被箭伤生”中,当晁思孝到南直隶华亭县去做县令后,晁家富裕了,晁大舍嫌弃原配计氏的相貌,便也不去求欢,于是西周生写到“不要说你闭门不纳,那计氏就大开了门,地上洒了盐汁,门上挂了竹枝,只怕他(按指晁大舍)的羊车也还不肯留住”。这里用了晋武帝的典故。《晋书·列传第一》记载:“时帝(按指晋武帝司马炎)多内宠,平吴之后复纳孙皓宫人数千,自此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官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这一“羊车望幸”的典故,平民百姓何由得知?如果不知,如何会心?
  再如第三十九回“劣秀才天夺其魄,忤逆子孽报于亲”中写明水的土豪学霸汪为露将死,阎王“请他到阴司里去,央他做《白玉楼记》”。这里用了李贺的典故。李商隐《李贺小传》云:“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这篇小传以传奇法作传记文,固然有点怪诞,但深寓讽刺之意。《醒世姻缘传》中以天帝请李贺去作《白玉楼记》表达汪为露这个无赖教书先生之死,纯系文人笔法。显然,老百姓是不会如此表达的,这种叙事他们恐怕也难以理会。
  其他诸如“陈门柳”“雎逑”“白头吟”“长门赋”“狮吼”、“齐人”、“乐羊子之妻”等典故,一般不读书的老百姓恐怕难于理解,遑论会意其中的风趣呢。此皆文人之笔,如果不熟悉其间的典故,怎么领会其中的诙谐幽默呢?
  2.作者对通俗小说和戏曲之引用
  平民百姓一般是通过听评书获知三国故事、水浒故事或西游故事等的,因为刊刻的书籍,价值颇为不菲[2],下层民众无力购买。即使是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印刷技术的提高和印刷成本的降低,平民百姓一般也是不购买的。藏书乃士宦的追求,小民通常都是听说书而已。在这种情况下,《醒世姻缘传》广泛引用长篇通俗小说和戏曲文本中的叙述,亦足以说明西周生乃文人本色,引文中的诙谐亦是文人的诙谐。
  《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七回“狄经历惹火烧身,周相公醍醐灌顶”中,太守谈及狄希陈妻妾的姓氏时,吴推官道:“……他的正妻,堂翁说他姓薛。他的姓是随时改的:到的时候姓薛,不多时改了姓潘,认做了潘丞相的女儿,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诸葛,认了诸葛武侯的后代。”太守笑道:“吴老寅翁惯会取笑,一定又有笑话了。”吴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经历一月不起?他还嫌这棒椎不利害,又学了诸葛亮的火攻,烧了狄经历片衣不挂!”太守合军粮二厅一齐惊诧道:“只道是他自己错误,被了汤火,怎么是被妇人烧的?见教一见教,倒也广一广异闻。”吴推官道:“满满的一熨斗火,提了后边的衣领,尽数倾将下去。那时正穿着吉服,要伺候与童寅翁拜寿,一时间衣带又促急脱不下,把个脊梁尽着叫他烧,烧的比‘藤甲军’可怜多着哩。”
  从这段话可知,西周生十分熟读通俗小说和戏曲,引文中就用了《三国演义》和《鹦鹉记》中的故事。其实不止如此,像《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长篇通俗小说,西周生都引用自如。如第三回中,珍哥把自己的右手在鼻子间从下往上一推,咄的一声,又随即呕了一口,说道:“这可是西门庆家潘金莲说的,‘三条腿的蟾希罕,两条腿的骚扶老婆要千取万。’倒仗赖他过日子哩!”再如小说中关于顾大嫂、林冲、武松、卢俊义等的叙说,证明了西周生对《水浒传》的谙熟。至于《西游记》,从第二十回写那打抢的十四个婆娘时“分明被孙行者从翠微宫赶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罗卜在饿鬼狱走脱满阵冤魂”的描述,第三十三回中关于“若是那相处的官蹭蹬一蹭蹬,这便是孙行者隐在火焰山,大家俱着”的叙述,第三十五回中“若把这样北人换他到南方去,叫那南方的先生象弄猢狲一般的教导,你想,这伙异人岂不个个都是孙行者七十二变化的神通”的反问等都可以看出小说作者对《西游记》的熟悉。
  西周生对戏曲也很熟悉,在行文中对于戏曲的引用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体现了他对戏曲的酷爱和熟悉,如“昭君出塞”、“孟日红破贼”等(第10页)的信笔拈来,如计氏“按不住放声哭出一个‘《汨罗江》暗带《巴山虎》’来”的戏说(第33页),如“晁大舍那时的光景通像任伯高在玉门关与班仲升交代一般”的刻画(第36页),如对陈妙常、华胥城、柳州城咬脐郎等(第17页)引用的心照不宣等都是。
  3.隐字式歇后语的编撰,体现了西周生的文人趣味。这一类歇后语具有书生气、学究气,纯似哑谜,只有文人喜欢这样的玩意,以之为娱乐。
  歇后语一般短小、风趣、形象,它由前后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起“引子”作用,像谜语,后一部分起“后衬”的作用,像谜底。如“张天师抄了手——没法可使了。”(第8页)。歇后语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幽默风趣,耐人寻味,为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古代的歇后语虽然很少见于文字记载,但在民间却广为流传,具有鲜明的俚俗性。
  但还有一类歇后语,把一句成语的末一个字省去不说,也叫“缩脚语”,这一类为文人墨客所喜爱,富有文人气,如《醒世姻缘传》中的“七大八”(隐了“小”字)(第21页)、“十生九”(隐了“死”字)(第25页)、“秋胡戏”(隐了“妻”字)(第26页)、“忠则尽”(隐了“命”字)(第26页)、“重皮惹”(隐了“揖”字)(第346页)等等。有一些隐字式歇后语甚至是文人也未必能够理解的,如“重皮惹揖”等。让不读书的人阅读此等歇后语,可谓是“庄家老儿读祭文——难”。
  4.拆字法的使用。拆字法也称作字形分拆,或增损离合法。它利用汉字可以分析拆拼的特点,对谜面或谜底的文字形状、笔划、部首、偏旁进行增损变化或离合归纳,使原来的字形发生变化,从而表达含蓄的意义。
  《醒世姻缘传》中的诙谐有的来自拆字法,如第四十二回“妖狐假恶鬼行凶,乡约报村农援例”中讲到监生的处境:“凡遇地方有甚上司经过,就向他请帏屏、借桌椅、借古董、借铺盖,借的不了。借了有还,已是支不住的;说虽借,其实都是马扁。”(第620页)这里将“骗”字拆为“马扁”。再如第八十一回“两公差愤抱不平,狄希陈代投诉状”中,差人惠希仁对童奶奶说“狄爷姓林,木木的,和他说不的话”(第1156页),这里惠希仁就将“林”字拆为两个“木”,形容狄希陈口拙。第八十六回吕祥拐走薛素姐的骡子,作者套用了杜牧的唐诗曰:“一骑红尘厨子笑,无人知是贝戎来”,其中“贼”以“贝戎”而表达,使读者看到这里就会心一笑。如此等等,用的都是拆字法。
  5.谐音之趣。谐音是利用汉字同音或近音的条件,用同音字或近音字代替本字从而取得辞趣的一种修辞。谐音构词能让语言诙谐、幽默、充满活力或言外之意。我们熟知的谐音大多是用于姓名,如《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二回中,写那“郎德新”卖其女儿之不仁不义,实乃“狼的心”:
  那新夫人的爹叫是郎德新,母亲暴氏,一齐说道:“你们要寻乌大王,与我女儿同去。如乌大王尚在,还把女儿送了与他,这六十两财礼,是不必提了;如没有了乌大王,等我另自嫁了女儿,接了财礼,尽多尽少,任凭你们拿去,千万不可逼我赔你们的银子。”又是那几个老人家,一个叫是任通,一个叫是曾学礼,一个叫是倪于仕,三个都说那新夫人父母的不是,说道:“你收了六十两银子,卖那女儿,你原也不是人了。幸得你女儿不曾被乌大王拿得去,你该千欢万喜才是。你倒狠命的还要把女儿送到妖精手里,你也不叫是郎德新,你真是‘狼的心’了!”
  除了“郎德新”是“狼的心”之谐音外,学匪“汪为露”其实是“枉为儒”之谐音;晁无宴中“无宴”其实是“无厌”的谐音;晁思才是“超思财”的谐音。此等文字游戏,显系出自文人之手。《金瓶梅》、《红楼梦》等书的作者就都用过此等叙事技法。市井中的说书艺人,一般却是不这样做。
  6.对前人诗歌进行套用,调侃世态,以生成诙谐之趣。此等剥皮诗,为文人所酷爱,因为它一方面能够体现作者的博学,另一方面又满足了自己打趣他人的心态。
  在《醒世姻缘传》第四回“童山人胁肩谄笑,施珍哥纵欲崩胎”中,当李成名发现萧北川病酒难醒,要先到家回声话,免得主人晁大舍心焦,这时“萧婆子随套唐诗两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带钱来。’”(第47页)萧婆子以家庭主妇,何以来得士人之口吻,这似乎是玩弄文人之谐谑有点过了,即不是什么人有什么声口,语言似乎不符合人物的身份。
  其他文人诙谐不胜枚举,如吴推官说:“阳消阴长的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这里的思维方式是阴阳思维,是当时士人所学习的哲学思想,也是文人世代所接受的“道”。再如晁大舍的奴才晁住与晁大舍的小妾珍哥通奸,小说的行文是“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所以狠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又在头巾上“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转枝莲”、“绿头巾”的这两种委婉表达,也是带有浓郁的文人色彩。再如“一个说得天垂宝像乌头白,一个说得地涌金莲马角牛”,其中的“乌头白”、“马角牛”等极具文人掉书袋之气(第259页)。
  
  三、个性与学识
  
  诙谐风趣是人之性情,这个强求不得;然而风格由于学识之差异却也大有不同:既有俚俗的下里巴人的噱头,也有掉书袋的阳春白雪的莞尔;既有雅趣,又有俗谑;……从小说的行文来看,西周生学识渊博,尤其是对儒家的一些经典烂熟于心;而其性格又是诙谐风趣的,因此小说文本中除了俚俗的诙谐幽默之外,最为鲜明独特的就是还具有文人的诙谐,而文人的诙谐是建立在知识面广博的基础之上的。
  《醒世姻缘传》字里行间不是没有俚俗的诙谐,譬如魏三封逼其丈人立下退婚文书,文词如同打油诗;薛素姐请赵先代写的状辞,也是如同顺口溜;小说《凡例》中云“本传敲律填词,意专肤浅,不欲使田夫、闺媛懵矣而墙,读者无争笑其打油之语”,而每一回的开篇大多是“打油之语”。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这里着重指出除此之外还有文人的掉书袋式的诙谐,目的是强调西周生诙谐个性基础上的博学,尤其是从四书五经而来的才气——小说虽然以佛家的果报作为结撰的架构,然而字里行间可感知西周生骨子里的儒家理念——从而指出这部小说中的诙谐的特色实乃文人的诙谐。
  《醒世姻缘传》这部小说中的诙谐与《西游记》中的诙谐作一比较,其间的区别是不言而喻的。世德堂本《西游记》中陈元之序就曾赞其为“意近滑稽之雄”,如第七十五回“心猿钻透阴阳窍,魔王还归大道真”中,老魔王活吞了孙悟空,后又想让他出来,悟空却说:“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出来。”魔王听了对小妖说:“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悟空却说自己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要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够盘缠到清明哩!”老魔听了惊吓不已。《西游记》的语言,幽默风趣,很是搞笑,不乏游戏笔墨,讽刺世态炎凉,调侃揶揄人情世故,本质上是狂欢文化的广场语言,具有市井特色,打上了深深的民间烙印。
  以博学文采而论,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即使是说个笑话或行个酒令,肯定不及士大夫或者说读书人那样咬文嚼字,而是具有农家本色,如《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的行令,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刘姥姥言谈风趣,颇为诙谐,但这一诙谐是通俗的、朴素的和本色的,骨子里是俚俗的,与西周生不时的掉书袋的诙谐有雅俗之别。
  从《醒世姻缘传》的文本可知,西周生有较强的儒家正统观念,对礼、孝、节俭、正直、公廉等儒家价值观念十分推崇,对儒家设计的礼乐社会十分向往,小说的叙事结构虽然是套用了佛教的因果报应,但通篇来看,儒家的礼乐文化还是占了主流,即使是笔名“西周生”都是如此。西周生对儒家经典烂熟于心,如小说中“下愚不移的心性”(第五十回)中的“下愚不移”出自《论语》,诸如此类的行文,字里行间都感觉得到小说作者对儒家经典的认可和谙熟。
  结语
  综上所述,《醒世姻缘传》的诙谐是文人的诙谐,而从这一特点可推知西周生性情幽默风趣、博览群书、阅历颇广、爱好广泛、喜欢小说戏曲,但骨子里依然是儒生本色,因为他谙熟于儒家之四书五经,颇懂得时文制艺,向往于西周之礼乐文明,从而其诙谐颇具书生之底色,这对于探讨西周生究竟是何人应有所助益。
  
  注释:
  [1]徐志摩:《〈醒世姻缘传〉序》,《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一二)《集部一》“李商隐诗集”条:“当为明嘉靖时刊本。书为(嘉靖时人)项子京旧藏,子京有手识一条,云得此书值四两。”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93页。明代钱希言《桐薪》(卷三)记载,武宗正德时期《金统残唐记》“肆中一部售五十金”。
  
  (张同胜 甘肃省兰州大学文学院 730020)

论《醒世姻缘传》中的“诙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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