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期 ID: 148090

[ 李逸云 文选 ]   

《地狱变》张力解读

◇ 李逸云

  摘 要:日本短篇小说大家芥川龙之介在他的代表作之一《地狱变》中熔铸了深刻复杂的思想、高超多变的叙事技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锻造出主题、叙事、审美的三重张力,赋予这一短小精悍的文本深刻多义的主题和特殊的艺术震撼力。
  关键词:《地狱变》 张力 主题 叙事 审美
  
  “张力”一词最早在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的《论诗的张力》中出现,被解释为“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1]。短篇小说的篇幅限制注定了作者必须运用思想的复义,叙事手法的变化和审美的独异来拓展文本外延并深化文本内涵,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本的张力结构。《地狱变》被批评家正宗白鸟誉为其最佳作品,正因为它是张力艺术的集大成之作:首先,作者通过挖掘人物形象中蕴含的神性、人性、魔性和兽性及各种本性间冲突纠葛的关系以制造主题思想的张力;其次,作者通过叙事技巧的运用模糊了文本真实与虚假、虚幻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以形成叙事的张力;另外,作者还通过美与恶的意象的陌生化组合制造出审美的张力,以下分而述之。
  
  一、神·人·鬼·兽的纠葛——主题的张力
  
  《地狱变》对人的本性的剖析是多层次的,作者挖掘出兽中的人性和人中的兽性、不同人物本性的不同侧面以及各种本性在同一人物中的共存与对立,在神性、人性、魔性、兽性的纠葛中洞察人性的复杂与冲突背后的痛苦。
  一方面,作者挖掘了不同人物身上的不同本性和这些不同本性之间的冲突。首先,作者描写了兽性中的人性,这集中体现在极通人性的“小猴”身上,它与良秀闺女情同母女,共同赴死,作者赋予这一动物形象以人类的温情和忠诚的品质,是为与接下来人性中的兽性形成对比。人性中的兽性的集中体现者是“大公”,他是高层权力统治者,似乎是文明人性的崇高化身,但恰恰在这一形象身上作者注入了最多的野蛮兽性。在闺女被烧为灰烬时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花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即使他身边的侍从也是传说中吃过人肉的兽性形象。作者还描写了人性和兽性遭遇时人性的脆弱。小说中最完美的形象只有良秀闺女,她的善良坚韧是人性的完美体现,然而,自始至终闺女美好的人性被大公的兽性压抑,最后更在兽性摧残中灰飞烟灭。作者还设置了人性遭遇兽性的鲜活场景:当弟子遭遇猫头鹰攻击时,他的眼睛是“猴儿藏在树洞里发烂的果实味在诱惑着怪鸟”。在地狱变屏风上,有“手脚像蜘蛛似的缩做一团”的女巫,“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的新上任的国司,还有的“吊在怪鸟的尖喙上”,“叼在毒龙的大嘴里” ,人性在兽性面前全面溃败。
  另一方面,作者从一个形象中挖掘出各种本性及其内在冲突。这点集中表现在画师良秀身上,该形象是神性、人性、魔性、兽性的矛盾统一体,各种本性相互纠葛、消解。良秀身上的兽性从对他的外貌描写中就显而易见,他“总穿一件丁香色的猎衣”,有张不像老人的野兽般的嘴,还得了“猿秀”的诨名。但同时他又具有深厚的人性,平日冷漠高傲的他因预见到女儿的悲剧命运以至伤神落泪,这是天然深厚的父爱使然。将艺术奉为至高神明的良秀身上也体现出复杂的神性,首先是对符号化的他者的神明的颠覆,他将吉祥天神画成小丑又自奉为神明。其次,他的另一诨名“智罗永寿”——天狗之名精准地揭示了他兽性和神性的混杂,他拥有兽性的外表,将神性与人性倾注于艺术,作画时疯狂的行为和传言加上梦境更让他在艺术的癫狂中具有了魔性。最后,这几种本性在他身上得到汇聚,他看到亲生女儿惨死时有身为父亲的悲痛,但又沾染了兽性和魔性的疯狂而屹立不动,他在这悲壮惨烈中“犹如庄严的神”,“心中充满法悦”,如同“开眼大佛”。
  
  二、虚实相生的距离——叙事的张力
  
  身为一流叙事大师的芥川龙之介在《地狱变》中通过不可靠叙事造成虚实相生、真伪莫辨的效果。当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的叙述相冲突时读者就会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作者正是借此拉开文本与现实的距离,使其具有了叙事的张力。
  一是有限的视角。作者巧妙选择了大公仆人的内聚焦视角。“我”是个心智正常的叙述者,作为不可靠叙述者的身份并不明显。但“我”的身份又很特殊,既身处故事之中能近距离观察真相,同时又并非故事主要人物而无法窥探他人内心。特殊的限制性视角为“我”的不可靠叙述提供了合理性和可能性。如叙述者所言“我是笨蛋,向来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于是作者选择性地隐匿了大量信息,造成虚实难辨,为读者留下大片空白和想象空间。
  二是“自然而然”与“自我意识”交织的叙述声音。“我”表面是“自然而然”的叙述者,用客观语调进行陈述,营造真实的幻觉。但同时又是“自我意识”的叙述者,“或多或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出面说明自己在叙述”[2],时不时插入“话分两头”,“这到后来再慢慢讲”等话语来提醒读者其讲述行为。另外,文中处处有“我”作为非叙事性话语的公开评论,例如转述他人对大公的攻击进而为其辩护,作者通过这种显而易见的反讽拉开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让读者怀疑其讲述的真实性。
  三是模糊的叙述时间。小说中的故事是通过闪回进行逆时序叙述的,这种依据数十年前的回忆进行的叙述本身就体现了不可靠性,并通过拉开时间距离模糊了真实虚幻的界限。另外,在故事内部的叙述中,叙述者时常因个人感情打破正常时序,如“我急着讲这珍贵的《地狱变》屏风,把讲的次序颠倒了”,作者在此采用主客观时间的分离来体现了虚实之分。
  
  三、美恶共融的冲突——审美的张力
  
  在常规审美经验中美与善相伴,丑与恶并行,将美与恶这两种对立的审美经验进行陌生化的组合往往能唤醒审美主体独特的审美感受,绘画则是将这种审美张力具象呈现的绝佳途径。《地狱变》将西方现代审美意识和日本传统审美意识相融合,把地狱变屏风的图画内容搬到图画之外,从而形成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艺术震撼力。
  一方面,作者展现了美背后隐匿的恶。大公的服饰总显出崇高华贵的美,但华美的服饰下却是掩饰不住的凶残兽性。在对良秀闺女两次受难的场景描写中作者也反常规地运用了美的笔触,形成了特殊的艺术效果。第一个场景设置在 “梅花”、“松枝” 伴“月”的优雅氛围中,这些美德的象征意象组合营造出平和恬静的意境之美,背后却隐匿着触目惊心的残忍的罪恶和难言的苦难。第二个场景设置在化雪山庄,雪是纯洁美好的象征,化雪则预示着即将燃尽美好的罪恶烈焰。化雪山庄的环境美恶交融,既有流星似掠过的鹭鸶鸟,也有带阴气的流水声。美好意象被恐怖化后,背后的恶更彰显无遗。
  另一方面,作者还展现了被恶摧毁、在恶中升华的转瞬即逝的悲剧美。这点集中体现在高潮部分,作者全面动用了色彩、声音、意象中的美恶对比,将美与恶紧密相连又相互消解,形成对视觉、听觉、触觉各种感官的全方位震撼和强大的艺术感染力。金黄、鲜红等浓烈的色彩渲染了冲天烈焰吞噬绝世之美的惊心动魄。钢绞链凄厉的炸裂声、朱车崩裂声、烟雾中裂帛的惨叫、所有观众异口同声的尖叫让人在视觉、触觉、听觉的通感中被巨大的恐惧和惨烈包围。美与恶在大火中融为一体,“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美在燃尽后升向天际又象征着美的升华,最崇高的生命之美融入最凄厉的悲剧之中,表现了日本民族对死亡的独特的审美崇拜。
  通过以上对《地狱变》主题、叙事和审美的三方面解读,可探见其中各因素之间的对立冲突和相生相成,在这种结构中小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其内涵与外延得到扩充,文本被赋予了复杂难解的神秘感和广阔的阐释空间。《地狱变》是中西文化艺术共融的结晶,其中的张力赋予文本无限的生命力,使之成为说不尽的《地狱变》。
  
  注释:
  [1]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7页。
  [2]胡亚敏:《叙事学》,湖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页。
  参考文献:
  [1][日]芥川龙之介著,楼适夷等译.罗生门:芥川龙之介中短篇小说选[M].南京:江苏译林出版社,2006.
  [2]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3]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韩小龙.“为了艺术的人生”思想之形成轨迹——从《戏作三味》到《地狱变》[J].扬州大学学报,2004,(1).
  [5]王芳.富有意味的叙述者——芥川龙之介《地狱变》的文本解读[J].名作欣赏,2007,(11).
  [6]赵琳红,刘春慧.浅谈不可靠叙事人及其产生的艺术张力[J].作家,2010,(12).
  
  (李逸云 湖北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30079)

《地狱变》张力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