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期 ID: 148065

[ 韩明月 文选 ]   

角色与奴性

◇ 韩明月

  摘 要:晴雯是《红楼梦》中独领风骚的“另类”丫鬟,她一反百依百顺、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奴才常态,肆意将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演绎到极致。历来学者们多把目光聚焦在其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敢于对抗封建势力的顽强性格上,对她的“豪爽倔强”大加赞赏,而本文立意站在相反的角度上对晴雯认不清角色的奴性略作一番浅论。所谓“百家之言,各执一词”,笔者自述一家之言,不当之处敬请大家斧正。
  关键词:《红楼梦》 角色 晴雯 奴性
  
  《红楼梦》中丫鬟有七十三人,仆妇一百二十五人,男仆六十七人,小厮二十七人,在这近三百人组成的浩荡的侍仆队伍里,晴雯无疑是大放异彩的人物之一。她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博得了众多读者的夸赞颂扬。然而笔者认为,晴雯虽然在众丫鬟仆妇中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但在等级森严的荣国府里,她的身份首先是一个奴才。奴才本有奴性,而晴雯的奴性相较于其他奴才更甚,原因就在于她忽视了自己身为“奴才”的角色,常常喧宾夺主,越俎代庖。《红楼梦》中不乏描写其言谈举止的章节,透过一个个大章节和小细节,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晴雯骨子深处的奴性。
  晴雯本自命薄,《红楼梦》第七十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有云:“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里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十岁……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全书仅用这寥寥数语,就将晴雯的身世遭遇倾尽。每读至此,都难免让人油生怜悯之情。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她显然如一个玩偶,先是被卖给赖大,成了奴隶的奴隶;后赖大又将其作为讨好主子的什物献给了贾母;贾母见其聪明伶俐遂又与了宝玉。幸而宝玉是一个视女儿为“水做的骨肉”的开明主子,一定意义上得以让晴雯“苦尽甘来”。
  晴雯长相出众,“大观园的丫鬟里,晴雯是人尖儿。论相貌,王夫人形容她‘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要知道黛玉之美,是能让薛蟠辈瞥见一眼就‘酥倒在那里’的,说晴雯的眉目像黛玉著名的‘笼烟眉’、‘含情目’,自是风情袅娜;极端嫌恨晴雯并最终出手整治她的王善保家的,也拿她‘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当进谗的前提;就是晴雯自己,和宝玉最后一面,说的也是‘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1]晴雯不但模样标致,且心灵手巧,“晴雯的灵巧也是众所周知的,多少能工巧匠都无法织补的雀金裘,她在病中就从容的补好了。连贾母都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甚至于百般厌恶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他色色比人强’。”[2]然而,正是这些旁人难以企及的资本,让晴雯无法“低调”,她不甘心只做一个驯顺的丫鬟,被埋没在浩大的仆人队伍里。所以她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孤芳自怜。在等级森严的荣国府里,这无异于自取灭亡。鲁迅先生曾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所以晴雯的得意忘形直接导致了异己力量对她的嫉妒和排斥,也为自己的被逐埋下了祸根。第七十七回中就提到,听说晴雯的哥嫂要将晴雯领出大观园,(婆子们)高兴地说“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可见晴雯树敌之多。然而直到被逐出贾府,魂归地府之际,晴雯始终没明白自己的遭遇其实是作茧自缚的结果。
  鲁迅先生在其《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一文中说到:“他(奴才)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于晴雯来说,毫不夸张。《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提到,晴雯病后吃了药不见好转,“急得乱骂大夫”,“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此处一个“乱骂”,一个“骂”,一个“唬”,一个“死绝了”,一个“小蹄子”,足以将晴雯的泼辣蛮横表现得淋漓尽致,下等丫鬟“怯如鼠”的姿态恰反映出了平日里的晴雯凶狠的“作威作福”状。同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奴才,晴雯对篆儿、坠儿非但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反而仰仗自己中等丫鬟的身份来欺压她们,让她们在生存中承受着双重主子的压迫。
  权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掌握权利的无知的人。晴雯正是仰仗着宝玉对她的宠爱和放纵,将手中掌握的唯一一点可以指使、打骂下等丫鬟的权力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当得知坠儿偷了虾须镯后,她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而主子宝玉反而道:“这有什么气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对晴雯来说着实是一种讽刺。晴雯抓起一丈青扎坠儿,边戳边骂:“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下手凶狠,毫不留情,这岂该是一个出身凄苦的丫鬟所为?分明是一个毒辣的夜叉!事后晴雯“命人”把宋嬷嬷叫进来,让其把坠儿赶走,态度强硬坚决,尽管宋嬷嬷满脸堆笑求情,晴雯也是蛮横无理:“你这话只等宝玉回来,与我们无干。”待到她因直呼宝玉其名被人抓住了把柄,仍然不依不饶,一发急红了脸:“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简直是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民间有俚语说“给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这晴雯实在是没能把握好自己的角色,她原本就是一件“小玩意”,被人推来搡去,毫无人格尊严可谈,忽一日手中攥住了一些小小权力,竟而盛气凌人了。这其实是她悲剧的根源。
  所谓“空穴来风”,意指事情的发生是有一定依据的,因此,《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王善保家的对晴雯的评价“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也并非是恶意中伤,无中生有。尤其是王夫人的回忆“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看不上那狂样子……”不善于发表意见的王夫人都能愤恨地说出此番话,可见晴雯的“狂”也是由来已久,也正是这“狂”,断送了她正当花样年华的生命。
  鲁迅在其《准风月谈·爬和撞》中提到:“(奴才们)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晴雯是不服身边的其他丫鬟的,“晴雯的问题,是她忍不住跟所有的人比。她比较的对象,不是一个两个女生,是‘们’。不是单挑,是一对多,属于发散型的比较思维:宝玉给麝月篦头,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这是跟麝月比。小红好容易捞着给宝玉沏杯茶,帮凤姐传个话,被晴雯劈头盖脸地数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这是跟小红比。芳官和宝玉一起吃了回点心,晴雯知道了,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又说‘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这是跟芳官比。”[3]
  恶语伤人也好,含沙射影也罢,晴雯始终与人进行着一场没有输赢的较量。因为折了扇被宝玉骂,晴雯心里不服,将恶气撒在走来劝慰的袭人身上:“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面对袭人的好言劝慰,她不但不领情,反而恶语伤人,且听到袭人无意说到的“我们”二字时,“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晴雯嫌恶袭人,她认为袭人为了能攀上高枝,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甚至把与主子“偷试云雨情”的卑劣伎俩也用上了。因此众人眼里心善贤淑的袭人成了晴雯的眼中钉肉中刺;意欲随了凤姐的小红更是遭了晴雯的冷嘲热讽:“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然而,晴雯又何尝不想攀高枝?只是别人往上爬的方式都是可耻的,唯独自己的方式情理俱通。晴雯最初是用自己的乖巧伶俐讨得了贾母的喜欢,跟了宝玉后,依侍宝玉的放纵尽显其泼辣蛮横的本色,以求吸引主子的注意并能获得不类凡人的赞誉。只是袭人如愿被王夫人默许为宝玉的偏妾,小红也攀上了凤姐这个高枝,唯独晴雯的人生以凄惨收场。这其实都是她咎由自取的结果。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是对晴雯着重刻画的章节。正是这一章节,将晴雯“小姐身子丫鬟命”“心比天高”的思想境界一览无余地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晴雯折了扇子,错在先,宝玉恰因金钏儿的事苦恼,便责骂了晴雯,然而晴雯是不服气的,只见她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晴雯,竟把宝玉说得“气的浑身乱战”。此处晴雯拿“打发我们,再挑好的”要挟主子,哪料宝玉顺水推舟地说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竟一语正中晴雯的要害,晴雯见计失败,竟说道:“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又是一副泼皮无赖状,让人啼笑皆非。正如宝玉说晴雯“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这“娇惯”的晴雯哪里料到,千方百计想要向上攀爬,还未等爬上高枝,就因王夫人“好好的宝玉”“被这蹄子勾引坏了”的罪名,被逐出了贾府,在姑舅哥哥家的破炕上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中有一个细节描写,说宝玉去看望被逐后病中的晴雯,恰遇晴雯口渴要喝茶,于是宝玉将那“满是油膻之气的大粗碗”递给了晴雯,那绛红的“不太成茶”的茶被晴雯一饮而尽时,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其实,正是无从挑剔地畅饮了油膻粗碗里的茶,才让晴雯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角色。
  
  注释:
  [1][3]周珣:《会得美人无限意》,北京:外文出版社,2009年版。
  [2]参见“晴雯之死”——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742156.htm。
  参考文献:
  [1][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出版社,2008.
  
  (韩明月 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

角色与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