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傑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
开篇之所以引用这段研究者熟知的沈从文自述,是因为这一经典自白,不仅是理解《边城》的金钥匙,而且笔者还深感:只有走进作家所建构的艺术希腊小庙,去亲近、拥抱这小庙里供奉的人性之神,了解他所供奉的独特方式,才能真正深刻地解读和享受《边城》乃至沈从文小说创作的艺术世界。
从湘西山地走出来的沈从文,一生都在人性艺术神庙中进行着人生理想和美学追求的双重构建,他对于人性的虔诚、崇敬达到了供奉的程度。人性是沈从文创作和全部美学理想的基石,是他创作的眼睛和其作品反映人生的核心、精髓。他用人性衡量人生和艺术。在沈从文的整个文学天空中都弥漫着人性的芳香,人性渗透到了沈从文作品的字里行间,以致渗透了作家的每个精神细胞。
《边城》是沈从文选湘西一个叫茶峒的山地小城建构的一座精致、结实、匀称的艺术神庙。这边城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青山绿水,甚至带有一点原始气息。小说主要通过爱情、亲情、人情的描写来表现人性的美好。相爱的翠翠和傩送外在形象美得动人:翠翠大眼睛,黑红的脸儿,如“小兽物”般活泼,像“山凝黄麂”般乖巧,如同她的名子一样,是一棵青枝绿叶的嫩竹。傩送也是一表人才:“眼眉秀拔出群”、健康、聪明,浑称岳云。更感人的是人物的心灵之美。傩送和哥哥都爱翠翠,他们用对歌公平竞争,当哥哥不占优势、又知道翠翠更爱弟弟时,就毅然退出、外出闯滩。傩送得知哥哥闯滩意外身亡时,也驾舟远去:“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时的翠翠,相依为命的爷爷逝去、心爱的人又杳无音信、未来难知,但她仍然在痛苦和孤独中,守着渡船,痴心地等待着傩送归来。这种对天然具有自私性、排他性的爱情的表现,可能有人不解,但少男少女所表现的高层次的人性之美是令人感动和赞叹的。在亲情美的镜头中,翠翠和爷爷关于谁去看赛龙舟的一番争执,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观看赛龙舟,是茶峒人倾城而出的热闹场面,爷爷深知十五岁少女的心,三天前祖孙经过争执最后商定翠翠和黄狗去。可第二天翠翠就反悔了:“要去都去,要看船都看船。”在祖孙争执不下时,翠翠说:“让船去。”相依为命的祖孙亲情表现得感人至深。边城中的人情也是那么美好。老船夫撑船摆渡五十年,不仅忠于职守,还为坐船过河的人准备茶水和治病的草药,又常常出现坐船人给钱老船夫生气的场面。老船夫进城,总是把葫芦的酒装得满满的,过路的人可以随便喝;他买肉时常常是“不要好肉,照价给钱”,而卖肉的往往是“不要钱,给好肉”;老船夫每一次从城里回家,由于店铺送的粽子等礼物多,常常发出感激的“埋怨”:“这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的。”在作家笔下,边城的富人有善心、权势者也不凶狠:船总常给老船夫送肥鸭,老人病故帮助翠翠料理丧事;权势赫赫的王团总,也没有因傩送不答应自己女儿的亲事做逼、抢的事。连这里的妓女也“重义轻利”、“守信自约”,甚至老船夫的黄狗,在人的影响、调教下,也学人性、做人事:“船靠岸,牠先跳上岸,嘴衔着绳子拉船靠岸,也懂得如何尽职。”
沈从文对人性美的供奉和表现真可谓达到了极致!不能不承认:人性是每个人和整个人类谁也不能回避和离不开的最普遍的本质现实,人性的美好,更是每个人和全人类所向往的理想人生。因此,作为人学的文学,不仅可以、而且应当把人性作为表现的永恒内容和主题,这是对每个人和全人类的终极关怀。承认这一基本事理,就能、也应该带着责心自觉地走进沈从文所建构的艺术神庙,去亲近、拥抱人性之神,在亲近、拥抱中深刻理解人性的内涵和价值,进而享受作家表现人性美的独特艺术世界。
不过,要想达此目的,如不深刻理解被称为“语言文字魔术师”的沈从文的独特艺术表现形式,特别是他在情节冲淡的散文化诗体小说中又与众不同地采用了对人生不动声色的描写艺术,其目的也是难以实现的。人生中的悲欢、美丑是并存的,边城不仅充满美好,也有老船夫失去独生女的痛苦,扶养孤雏翠翠的酸辛和无奈……对于悲喜并存的人生,沈从文总是将自己的社会意识和思想情感隐藏在冷静、平和、客观的描写中。他写欢乐没有狂呼、乱跳,写悲哀、死亡不是满纸血泪,甚至用漫不经心和微笑来表现。这种寓热于冷、寓动于平、寓情于淡、简炼、含蓄的表情艺术能给人更多、更深、更长久的思索和回味;加之他那如空灵美玉的散文笔致和流淌着水的性灵般的诗意语言,给人们绘出了一幅幅风雅和谐,与自然对象心印默契、相宜无间的人生图画。但由于作家采用的表现方式非常独特,所要表现的思想内涵具有很大的含蓄性和隐蔽性。作家如同在自己心灵圣地周围圈上一层栅栏,读者不仅要打开栅栏、走进去,以圣徒的心灵,还要以禅一般的冷静,同时又要展开想像的翅膀,在既真又幻、实实虚虚的描写和艺术空白里,在感受缓缓流淌的春意和“鱼龙潜跃水成纹”的朦胧波澜中,领略那栅栏内的深情和妍丽。只有这样,才能深刻解读和真正享受《边城》乃至沈从文小说的艺术世界。
注释:
[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国闻周报,1936年,第13卷,第1期。
(张亚敏 山东省济宁学院曲阜师范校区 27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