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钱钟书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创作的《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等一系列宋诗研究的相关论著,采用纵横古今、博览中外的“打通”型研究,以及“移情说”、“曲喻论”等研究方法,构建了独特的诗学研究理论体系。
关键词:钱钟书 诗学研究 打通 移情 曲喻
钱钟书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从事学术活动多年,并以其思接千载、横览中外的理论视野,细如毫发、洞悉微深的艺术眼光,发前人之未发之覆,留下了足以令后人深入探讨的文字。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始,学术界开始客观地、多角度地关注钱钟书的诗学研究,至今已逐渐形成“钱学”研究的学术热潮。同样,钱氏亦是国内知名的作家,他所创作的《围城》在中国小说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甚至被誉为“现代小说的经典之作”。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本属于不同的范畴,前者以感性为主,后者则重于理性。具有双重身份的钱钟书以其学者之渊博和作家之敏锐,创作了《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等一系列诗学研究的相关论著,采用纵横古今、博览中外的“打通”型研究,以及“移情说”、“阐释循环理论”等方法,构建了独特的诗学研究理论体系。
一、“打通”型研究
所谓“打通”,钱钟书并未给出专门的定义,而他在论及“通感”这一概念时提到:“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彼此往往可以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1]这里的打通虽然指的是修辞学及心理学上的,但由此我们可以将其引申为——钱钟书在进行学术研究时,习惯于把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及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进行纵横比附,予以贯通的多元立体式的思维方式。
钱氏研究宋诗对每涉及到的诗人作品,无不触类旁通,通过大量的纵横比较以寻求其中的机杼相通之处。并且他还于诗歌研究中旁及哲学、史学、民俗学、心理学、逻辑学、方言学等多种学科,对所研究对象致以用语、句式、修辞、意象、境界、风格等诸多审美因素的论究。如他在《宋诗选注》中谈到汪藻《即事》一诗的颔联“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时,说该句等同于“‘一雨,西窗展尽数尺心,无人见。’ 这种形式按文法和意义说来,是难加标点符号的例子”[2]——这里涉及其用语、句法。又如其论及曾几《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一诗的颈联“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时说:“在古代诗歌里,秋夜听雨打梧桐照例是个教人失眠添闷的境界。像唐人刘媛的《长门怨》说:‘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断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又如温庭筠《更漏子》词说:‘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3]——此涉及到诗歌境界、意象。再如论及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一联时说,这两句是“王安石的修辞技巧的有名例子。‘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4],这不仅涉及到修辞句法,还旁及史学的范畴。
二、移情说
移情说缘于立普斯,指直观与情感直接结合从而使知觉表象与情感相融合的过程。当我们聚精会神地观照审美对象时,就会产生把我们的生命和情趣注入到对象中、使对象显示出情感色彩的现象。钱钟书在古诗情境的开拓方面具有他的独特发现。当然,这首先是由于我国古代诗文中已经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情境,也由于人们真正知晓移情作用与 “移情”这一概念之前,就已经产生了移情之说和移情之作。
首先钱钟书指出,移情并非照搬情感,既非一般的比喻,更不是将情感强加于物。“人有性灵,物亦有性灵,两情相合,而又两物相分,物与我,可分者相,可契者情。情,是人与物,心灵与外界的纽带。”[5]以送别之情为例,钱钟书提出,送别之诗均是《燕燕》的“远绍”者,新意无多,只有宋左纬《送许白丞至白沙,为舟人所误,诗以寄之》:“水边人独立,沙上月黄昏”更进一层。[6]同时,他还引出莎士比亚戏剧中“惜夫远行”所叹语:“极目送之,注视不忍释,虽眼中筋络迸裂无所惜;行人渐远浸小,纤若针矣,微若蠛蠓矣,消失于空蒙矣,已矣!”[7]并说“西洋诗人之力透纸背与吾国诗人之含毫渺然,异曲而同工焉”[8]。这里虽然提供了中西方诗学的比较,然而对于离合之情,殊方异域皆同,在人生与艺术的结合点,写者然,读者亦然。
其次,钱钟书借助小说的手法阐释古代诗文,用小说的情境去发掘诗文情境。如《诗·女日鸡鸣》写“黎明怨别”情境,“女谓鸡已叫旦,士谓尚未曙,命女观明星在天便知,女催起而士尚恋枕轰,与《齐风·鸡鸣》情景相似。”(《管锥篇·毛诗·女日鸡鸣》)接着钱钟书又举了六朝乐府《乌夜啼》、徐陵《乌栖曲》、刘国容的《与郭昭述书》等与《女日鸡鸣》同类情境的诗文,同时另从中世纪“黎明怨别诗”每以“报更夫”或“望风之友人”代报鸡鸣,使情侣惊醒之事,说到《水浒传》第四十五回裴阁黎与潘巧云,“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因而贿赂头陀胡道人,要他“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念佛”,使“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迎儿开后门放他去了”。小说的情景与诗不同,《水浒传》已是因俗置宜,就实构虚,但头陀代而报鸣却是不尽相同。钱钟书说:“倘在今世,则枕边一个闹钟便取胡道人而代之。然既省却胡道人,即可省却迎儿气得小意儿,安排香桌,开后门等事,亦必无石秀闻木鱼声,张望门缝及‘只因胡道者,害于海阁黎’等事。私情察破,须出他途;角色情境,变而离宗,另起炉灶而别有天地矣。”(《管锥篇·增订》)
钱钟书还将写作技巧深入到角色心理深处进行分析,谐谑风趣,妙语联珠。像《木兰诗》“送儿还故乡”一句,钱钟书说:“夫‘儿’,女郎自称之词也,而木兰‘见天子坐明堂’时,尚[未]变貌现易子身,对杨应曰‘送臣’,言‘送儿’者,当场私动于中之女郎心语,非声诸于之武夫口语也。用笔灵妙,真灭尽斧凿痕与针线迹矣。”(《管锥篇·史记》)钱钟书用小说中的心理学手法来分析诗文,总有独特的发现,常给读者一种出人意外的新奇感。
三、曲喻论
在《谈艺录》中,钱钟书提出一种新的修辞格——曲喻。其“黄山谷诗补注”条末“附论比喻”认为:曲喻就是“‘假名而善喻’……在现成典故比喻字面上,更生新意;将错而速认真,坐实以为凿空”[9]。“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多属此体。”[10]周振甫在解释钱钟书曲喻论时,称“曲喻比一般的比喻要转一个弯”[11]。
钱钟书曾评论宋诗“从古人各种著作里孳生出自己的诗来,把书架子和书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尔向人生现实居高临下地凭栏眺望一番。内容就愈来愈贫薄,形式也愈变愈严密”[12]。这是批评宋人“资书以为诗”的通病。“书架书箱”比喻以书为诗,由此转到宋人的诗集是一座“象牙塔”,再以凭塔远望的形象活画出宋代诗人对现实的隔膜。以喻带论,妙趣横生。这些复杂巧妙的曲喻,在《宋诗选注》中也随处可见。在论及两宋道学家与写诗的微妙纠葛时,在“刘子翚小传”里有更为精妙的曲喻:
道学家要把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现象安排总括起来,而在他的理论系统里,没有文学的地位,那仿佛造屋千间,缺了一间;他排斥了文学而又去写文学作品,那仿佛家里有屋子千间而上邻家去睡午觉;写了文学作品而藉口说反正写得不好,所以并没有“害道”,那仿佛说自己只在邻居的屋檐下打个地铺,并没有升堂入室,所以还算得睡在家里。这样,他自以为把矛盾统一了。[13]
在这段话中,钱氏先做了一个“诗道相妨”的铺垫,再用曲喻画出道学家企图调和矛盾的窘态,以之嘲弄道学家的口非心是,的确是诛心之论。
而且,钱先生评论宋代诗人,就像风趣人拉家常般趣味横生。他在“秦观小传”中说:
在苏轼苏辙兄弟俩的周围有五位作家,黄庭坚、秦观、张耒和晁补之和陈师道,所谓“苏门”。张耒和晁补之都有诗把这一“门”五口儿描写在一起,仿佛是来了个“合家欢”。不用说,一家人之间也往往分个亲疏厚薄,陈师道就觉得苏轼待秦观比待自己亲热,后人还“代他抱不平”。[14]
由苏门现成字面,“将错而遽认真”地推到“合家欢”,再由一家人推及到晚辈间受到老辈关爱的厚薄。这个曲喻就像与街坊邻居聊天对话一样亲切。《宋诗选注》的序言和作家小传,以喻论诗,化抽象为形象,几乎到了无篇不喻,无喻不篇的境界。
限于《谈艺录》的体例,对曲喻这种辞格的界定和特性,虽然在理论上的阐述不一定详瞻,而《宋诗选注》中的运用却变化无穷,以琳琅满目的实例阐释曲喻之妙。钱先生的妙喻源于丰富的学识素养,更来自其敏锐的思辩和卓而不群的识见,加上他睿智、幽默、辛辣的风范,使曲喻这一辞格充满了弹性和活力。
注释:
[1]钱钟书:《通感》,《七缀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6月版,第64页。
[2][3][4][12][13][14]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5月版,第197页,第205页,第76页,第14页,第245页,第122页。
[5]陈子谦:《钱学论》,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344页。
[6][7][8]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3页,第53页,第53页。
[9][10]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5月版,第37页,第39页。
[11]周振甫:《诗词例话·曲喻》,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246页。
(康思凝 甘肃省兰州职业技术学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