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1期 ID: 148062

[ 侯艳红 文选 ]   

在陶渊明诗中寻“真”

◇ 侯艳红

  陶渊明的诗淳朴自然,最大特征是能够将景、事、情、理融为一体,而能将这四者融为一体的黏合剂便是一个“真”字。陈铎曾在《诗谱》中云:“陶渊明,情真景真,事真意真。几于《十九首》矣,但气稍缓耳。于其功夫精密,天然无斧凿痕迹,又出于《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诗家风韵皆出于此。”
  分析陶诗之“真”,应从以下几个方面看:
  第一,陶诗中之“真”首先表现为自然真性。
  玄学之所谓“自性”,陶渊明之所谓“质性”,即诗歌中展现的诗人个人的禀赋属性,表现出的诗人的个人性情。这样就在目的上和其他人的诗篇有所不同。以往的诗文往往为道德教化,为政治投机,为人生功利,为个体不朽而创作。陶诗则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的、轻松的、移情悦性的创作活动的产物。创作活动是展示自身性情的过程,也是移情自娱的过程。创作完全是适性而已。此种创作态度以其人生态度为根柢的。陶渊明深受玄学影响,他以一种超然的、纯自然的生命意识来看待人生和生命。因此,当陶渊明既不追逐长生、转世和显名等不朽事业,也不贪恋世间物质声色犬马等一般欲望的满足,只是享受人生乐趣,追求自适自娱的时候,他便进入了审美的人生境界。是否为审美的人生态度,一个最大的评判标准,就在于是否以某种功利为人生追求的最高价值和最终目标;其次在于是否重视过程。功利人生对应以目标实现为人生价值的体现,所以极重目的实现,而审美人生观把人生价值的体现在平凡事件和行动过程中,只要能实现其心胸解放精神自适即可,所以并不追逐目的,只注重过程,事件是否合乎其审美的、悦性愉情的原则。用陶渊明自己的话说就是“称心”,“称心固为好”,用嵇康的话说,就是“足意”,“移情”。不强求,不追逐,不违心,不矫情,不伪饰,就是要“抱朴守真”,“抱朴守静”。陶渊明在一篇《扇上画赞》写道:“郑叟不合,垂钓川湄,交酌林下,清言究微。……美哉周子,称疾闲居,寄心清尚,悠然自娱。翳翳衡门,洋洋泌流。曰琴曰书,顾盼有俦。饮河既足,自外皆休”。他所赞美的前代逸人郑次都、周阳圭的人生态度,总的来说就是“寄心清尚,悠悠自娱”,前者要求宅心玄远,后者要求足意称情。这种足意称情的玄学人生态度已经浸入其诗歌创作中。其《乞食》述道: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乞讨本来是件非常难堪之事,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就更不用说了。然而陶渊明似乎不在乎,只是有些“拙言辞”而已,也正是在此“情欣新知欢”的场合,他才“言咏遂赋诗”。他在更为著名的《五柳先生传》中也明确表达了这种创作态度,但以前似乎不为人所注意:“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又于赞中说:“酣畅赋诗,以乐其志”。他之赋诗也非为了理性的“言志”,而是为了抒情之快乐。《归去来兮辞》中他咏诗叹道:“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做诗也好,赋诗也罢,都只是他足意称情之人生态度的一个内容和一种表现。在《饮酒二十首》的序文中他更为明确地表达了这种创作态度:
  “余闲居寡欢,兼此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闲居饮酒后作诗是如此,与友人出游后作诗也是如此:
  “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皋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而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
  也是在其“欣对不足”,即对自然风物的美欣赏不足 的前提下“率而赋诗”,因此赋诗也自然成为欣赏美景这一娱情活动的重要部分。由此之娱情,再联想到人生之短暂,便引出无穷的伤感,亦即诗中所云“中斛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正如晋人所说:“酒,常引人著胜地”。陶渊明之饮酒,也常常达到精神之快乐境界,并且也在此状态下创作诗歌:“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人生之乐趣莫过于此,一切外物均成自娱之具。这样,陶渊明诗中之真实之情再现于诗中。
  第二,陶诗中的“真”,也表现在他描写的自然景象上。
  诗人赋诗的目的在于表现自己的禀赋属性,然而,任何禀赋都要追求适应其自身的表现。在诗中诗人曾这样交代自己的性情“性本爱丘山”,“质性自然”,“过足非所钦”,那么,作者“质性自然”的“质性”也必然于自然山水中来寻求表现。山水自然就成为了陶渊明的“质性”的表现对象。作为自然界中的“真”,在诗歌之中即是“景”。
  作者在诗中,极力描写一种朴实而静谧的自然画面,以作为自己感情的归依之所。他的《归园田居五首》第一首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作者在诗中描写了村居环境的淳朴清净可爱,抒发了他摆脱世俗尘网后的轻松愉悦的心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开始几句,交代了自己的禀赋之性“性本爱丘山”,那么下面对自然画面的描写似乎正是作者本性的归依所在。作者以清淡笔画描绘出淳朴宁静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乡村田园。在作者笔下,那淳朴的乡村充满生机,情趣盎然。茅舍数间紧挨十余亩田地,房前屋后,榆柳成荫,桃李花繁。一切的一切都安适自在、和平恬静,色彩明快,富有情趣。“暧暧”、“依依”二词,状景传神如画,又有笔墨难以达到的境界。那种亲切温柔的情感,那种恬美、宁静的氛围,那种如雾里仙山,朦胧隐现的境界,丹青妙手只怕不容易画得出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二句以动托静,以声显寂,比梁朝诗人王籍的名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更含蓄不露,宁静中又透出恬淡的乡村生活气息。这一幅村居图,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有远景、中景、近景;不是单调板滞的,而是生动的,有声有色充满生气;不是对景物照相式的描摹,而是景中有色有人,情景交融,恬静美好的田园风光,与诗人清净无为的胸襟品格及闲适自得的人生乐趣融为一体。诗人将自己追求淳朴、天真、和谐自然、清净自在的生活理想,寄寓在平凡的田园景色中,为作者“性本爱丘山”的天性找到理想的寄托之所。
  第三,诗人在其作品中极力体现宇宙之真谛。
  在古代玄学中,常常将“真”解释为“道”,也常常将“道”解释为“真”。诗人在其作品中,极力表达个性之真,以个性之真求自然界之真,寻求宇宙的本体——道,从而达到玄学中人的最终追求。到底宇宙之道是什么呢?陶渊明在诗中并没有明确指出。然而从诗中作者对自己的感受,人们不难体会出它的所在;这在《饮酒》第五首中有所体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全诗宗旨是归复自然,而归复自然第一步,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自古至今,权力、地位、财富、荣誉大抵是人们追求的对象,也便是公认的价值尺度。尽管庄子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宾”即精神体的对立面,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终究无法摆脱。而陶渊明似乎有所不同。他当时刚刚从官场退隐,深知为了得到这一切,人们如何地钻营取巧,装腔作势,恬不知耻地丢掉一切尊严,他发誓要扔掉这些“宾”位的东西,回到人生的“真”性上来,这样也就有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宁静。作者排斥了这些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作者的人生基点是什么呢?这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简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存在于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而且甚至更重要的,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界和宇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复归自然,才能得到。回到自然的陶渊明看到了什么呢?当他在自己的庭院随意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相会,这时人与山似有默契,人悠然,山也悠然,共同的旋律从人的心灵与山色美景中一起和谐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见南山何物?日暮的岚气,若有若无,饶于峰际,成群的鸟儿,结伴归向山林。这一切当然是美的,但这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似乎验证了诗人的人生观,使作者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宇宙之道。然而作者并没有明言,但从诗人高情远韵的人格风范,萧散冲淡的诗歌风格和平淡简远的诗歌意境,我们也看得出,这位诗人正是宇宙之道的实践者。
  总之,陶诗中无论叙事、写景、论理、抒情,处处体现为一个“真”字,但层次有所不同。第一层真即个性通过第二层真即自然,最终达到第三层真即道。这三层真仿佛三个同心圆,一个比一个大,同时也一个比一个高,从而构成一个稳定的三位一体,造成其诗极富有个性,又有许多美景,意境上清空而辽远。由此可见,一个“真”字不仅道出了陶诗的丰富内涵,也折射出陶渊明返朴归真的人生追求。
  
  (侯艳红 山东省济南幼儿师范学校 250031)

在陶渊明诗中寻“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