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聊斋志异》中的婴宁形象在行文过程中发生着变化,由文章开始的不谙人事到之后的慧黠颇有机心。这种变化乃是伴随着婴宁生活环境的变迁而发生。本文即以婴宁所处文化地带的不同为基,试论其心理的转变,推及作者借写婴宁而自我伤悼的创作心理。
关键词:婴宁 文化地带 心理 转变
蒲松龄笔下的婴宁随着《聊斋志异》的广为流传而妇孺皆知,其美丽、娇憨、不谙人事却又慧黠的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婴宁是一个复杂的文学形象,对婴宁的“笑”解读者甚众,而有些解读结果之间却颇有矛盾之处。小说中,婴宁所处文化地带的差异,带给她心理的相应转变,笔者据此试作分析,以供大家批评。
一、笑无避忌的山野
婴宁是王子服的姑父与狐精生育的女儿,由“鬼母”——王子服早离人世的姑母抚养长大,还有一个叫“小荣”的小狐精做她的婢女,婴宁从小生长在山野之中。
《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如此自述:“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此处的“教训”即指在人文社会中的文化教育、伦常意识等等。刘兰芝是谦称,而婴宁却确是如此。作为一个人、狐结合的后代,婴宁具有狐精的自然禀赋,当然也具有人的禀赋,但是,当她还没有真正步入人文社会之前,其自然的禀赋当然更加明显。她的婢女也是狐精,只有抚养婴宁的“鬼母”曾经人世,但是既然早已离开人世,那么平时对婴宁的管教肯定也有别于人世常情。
于是,在这样自由宽松的环境下,婴宁的天性几乎不受任何压抑、扭曲地自由发展。她是山野之子,山野中的一切都让她适意,所以她随时都在笑。她爱花,花与婴宁,都是山野自然中诞育的美丽精灵。小说里一段文字特别能够说明婴宁纯乎自然的懵懂: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婴宁不懂人世男女之间的情爱,她回复王子服的话语直令人捧腹。她也不懂男女“寝处”究竟有何异处,竟还要背老母而言。
蒲松龄为婴宁构造的这一处“自然之境”是美好的,令人向往。这里没有人世间的繁巨杂务,没有人际交往中的顾忌与机心,所以婴宁才能笑得那样灿烂,无拘无束,无所避忌。
二、需要适应的人世
从小说写王子服偶遇婴宁而至于患病遂而寻觅她的踪迹,看似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这种必然是“鬼母”以超自然力量处心积虑安排的结果。如文中交代王子服家人找他寻至山野中:
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
这里可见,“鬼母”是很久便有心于此的。其原因我们不妨揣度一下:婴宁乃人、狐之子,虽然性禀自然,但是她仍是“人”的血脉延续,长期与过世之人和狐精相处是不利的(从鬼母的角度考虑),所以鬼母要将婴宁托付与人世,让其回归人世。恰巧鬼母的侄儿王子服正是单身,家境等方面都很不错,鬼母将婴宁托付给王子服是很放心的。所以,鬼母力主婴宁随王子服回去,而且叫婴宁不用回来,且叮嘱她在彼早日归属。临别之际,婴宁依然笑不可抑,鬼母一反先前的宽容,怒道:“……如若不笑,当为全人。”
“如若不笑,当为全人。”这是鬼母在送婴宁离开山野去向人世时对婴宁的评语,也是告诫。这时候,鬼母已经站在人世常情的立场了。因为鬼母曾经人世,深谙人世对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的诸多伦常约束,诸如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笑不露齿,行不动裙”之类的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多方面的管教束缚。鬼母担心不谙人事的婴宁在人世间会与那些规矩发生冲突,造成悲剧性后果。在鬼母看来,如果不这样肆无忌惮地笑的话,婴宁是完美的。但是,我们从小说后来的叙述中可见,鬼母的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婴宁对人世环境的适应远超出了鬼母的预想。
婴宁到了王子服家。在消除了对婴宁来历身份的疑虑后,王子服的母亲接受了她,王子服娶婴宁为妻。婴宁依然笑,但现在的笑与以前身处山野中的笑已有区别。以前在山野中,婴宁是遇事而笑,无目的地笑;而现在,婴宁的笑更多地是为了在王子服母亲“忧怒”时进行宽解,或在“奴婢小过”时进行化解,婴宁以独特的方式促进着王子服家庭的和谐。婴宁现在也知道避讳了。先前不知道避忌说“男女寝处”之事;而现在,她让王子服很放心,“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秘密,不肯道一语。”
三、“机心”或隐
这时,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婴宁改变更多。
“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
这件事情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一,婴宁步入人世后,也具有了人世对女性要求的贞洁观念,从一而终;其二,婴宁对那个心怀不轨的“西人子”的惩罚还是来自于山野的奖惩法则;其三,惩罚稍显过了,而且显得存有“机心”,致人死命,所以差点引祸上门。王子服母亲因此非常恼怒,声色俱厉地批评婴宁:
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
王子服母亲担心的是如果官宰拘婴宁对质公堂的话,这将带给王家洗刷不尽的羞辱。这是人世间“礼教”的观点。
婴宁理解到这事可能的严重后果:一不小心的话,她将无法立足于人世,所以立即改变——“女正色,矢不复笑。”而此前在山野的时候,有时虽遭鬼母斥责,婴宁依然不改其笑。
婴宁不再笑了,这似乎又有点“矫枉过正”,王子服家失去了婴宁的笑,可想而知有何等的冷清,王子服母亲心软了:
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王子服母亲在遵奉礼教和享受婴宁带来的快乐之间,对婴宁做出了难得的让步,但是,婴宁从此不再笑了,虽然也“竟日未尝有戚容”。这真的应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俗话了吗?
再后来则是交代婴宁绝非整天无忧无虑,“全无心肝”,她对抚养自己长大的鬼母十分牵挂: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小说前面大部分都写到婴宁的笑,而此时竟伤心零涕,所以王子服不禁“异之”。这段文字也让我们能够从以下几方面进行解读:其一,正面地完善了婴宁的形象,她绝非只会全无心肝地笑,她是很有情义的,先前惩罚“西人子”主要出于婴宁对王子服的情义,这里请求王子服埋葬鬼母,乃是为了回报鬼母抚养多年的情义;其二,从这里我们能够读出婴宁深藏的“机心”——“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这里表明,婴宁到王家后,外表貌似依然懵懂,以憨笑处事,内心其实是有所戒备的。当她与王家相处日久,感到王家安全,王子服及婆婆不以异类对待而且一直深爱自己之后,婴宁才敢吐露心事,完了心愿。婴宁在对王子服家——人世间一个缩微,彻底了解并得知与己无害之后,才肯以心腹之事托出,哪怕对方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从这里看出,“异史氏”所称“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也确有所据。
从山野到人世,婴宁完成了从自然到机心的转变。小说结局是婴宁最终彻底地顺应了人世生活,为人妻母,之后必定相夫教子,三从四德。这是多数读者,特别是旧时代读者乐于接受的“好”结局,其代价却是婴宁失去了原在山野的本真。可以说,婴宁形象有着作者对人性美好的理想寄托,但是,社会现实可能将人性美好的一面异化、扼杀,这种例子不谓不多。蒲松龄一生淹蹇于科举,耽于社会底层,对当时封建社会的坎坷、阴冷甚至严酷体会至深。蒲松龄“狠心”地将婴宁从无拘碍的自然中驱逐进网禁森严的人世里,写出其心理的转变,似伤悼婴宁的异化,实伤悼自己的异化矣!
(本文为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课题《大学语文经典篇目广角度研读》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CYZYB201002。)
(廖悰 江油 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621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