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2年第3期 ID: 154995

[ 徐若楠 文选 ]   

田地的田春天的春燕子的燕

◇ 徐若楠

  一
   绕过城南的十字路口,前行约五百米,田春燕被领进了一条长长的胡同。她耷拉着眼睛,眼神随着地上砖头缝里的茅草晃晃悠悠,脑袋像蹦开的的玉米花,哗啦啦地斜散。她走在正午的阳光里,强烈的光芒好似要榨干体内的水分。她渴了,缩了,像地里被抽干了水分的茄子。她看见地面上有个影子在颤抖,嗯?那是谁的影子?这交叉前行的脚又是谁的脚?不清楚了,不清楚了,可是,为什么不清楚了?路是平的吗?怎么会有一种下坠的感觉?
   忽而停在一扇门口,一扇破旧的门,上面还残留着干裂的年画,两侧的门联却是模糊了,横联“春满人间”显得更加突兀。前面那个一直未吭声的大娘回过头,冲着她吆喝:“进去吧。”
   田春燕试图收紧思维,“进去吗?是要进去吗?进去做什么了呢?”
   “你这人,不是要赚钱吗?”那张瘦巴巴的五十多岁的脸开始不乐意了。
   “嗯?”田春燕拉紧了肩上的书包,努力让自己清醒此行的目的。是今天上午吧,自己走在大街上。今天星期几?嗯,星期一。星期一的话,自己应该在学校上课,冲刺高考吧。为什么在大街上呢?田春燕费力地回想这个问题。哦,想起来了,昨晚又做恶梦,说梦话了,又吵到王明娟了,她又发威了,嘴巴痒就去树上糙糙去咋呼什么啊再这么烦人以后别进寝室了。然后大家炸开锅得笑了,说田春燕傻了吧疯了吧。我吗?我怎么会疯了傻了,我清醒着呢。昨晚还清醒地听见窗外蟋蟀的鸣叫。那今天早上呢,今天星期一,不是语文早读吗?正读书,后来班主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示意自己出去。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班主任说高三了快毕业了你还没把学费缴清呢学校催了你若不缴就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听到了没回去拿钱缴了?就没事了。于是,自己就出了校门,回家拿钱。回家就有钱拿吗?那个女人会给钱吗?怕是又骂自己是个农家女是个赔钱货吧。怎么能回家,怎么能回家拿钱呢?你们不是在逼我吗?钱是不给的,那可以挣的吧?哦,我是来挣钱的,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了一家中介所,中介所不就是介绍工作的吗?只要有工作就可以赚钱吧?走进这家狭小的中介所时,自己好像闻到了钱的味道,是种又畅快又恶心的味道。这个中介的大娘那时在看电视,嘴上骂骂咧咧,拿眼扫过来,问找工作吗?嗯,找工作。找钱多的还是钱少的?找辛苦的还是轻松的?钱多的,挣钱快些的,不辛苦的。那大娘吐了吐火红的嘴上的烟,第一次?你想好了吗?是啊,想好了,我一定要挣钱的。第一次?自己不就是第一次挣钱吗?接下来呢,嗯,自己就来到这胡同。可是来这胡同怎么赚钱呢?
   “啊,想起来了,我是来赚钱的。”
   “你这姑娘——”
   “进去就能赚钱吗?我能做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这不是明知故问?不就是……按摩呗,”大娘的脸被烟雾遮盖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田春燕忽地有些释然,按摩啊?她抚摸着自己的手,略有粗糙,但还算白嫩。这双手不知洗滤了多少根青菜,每当这双手游荡在水里,剥净每片菜叶、菜根上的泥巴,她都会听见隐藏在水中青菜们舒服的笑声。现在,她像听见了一种舒服的召唤,还有硬币飘洒下来时携带着闪烁的声音。她拎起右脚,跨过门槛,门“叽呱”一声,被丢在身后。一刹那,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是什么香味呢,带有一点点土地甜味与腥味?嗯,是一种红色的香,是凤仙花的香吧。田春燕眼神开始流动,寻找并确认这抹红色香味的出处。墙角那一丛开得红艳艳的花不就是凤仙花吗?啊,自己猜对了,到底是凤仙花才有如此贴近呼吸的香啊。风不大,微微地穿过叶,与枝上的花擦边而过,惹得众花摇晃了一下,这水红,猩红,大红的色彩便晕开了,铺开一片红毯子。她转过身时,忽然觉得这丛开在烈日下的花,怎么会开得如此红艳,如此狰狞。
  二
   那串曲折折的烟指引着她进入一间屋子。她还沉浸在凤仙花迷惑的香味里,便听见,哎,姑娘,你先等着,我找客人来。再回头,那串烟就不见了。只听到一串余留的话音,长恁(这么)细皮嫩肉还不一样是贱货。客人?哦,按摩的对象是客还是人呐。她不禁嘲笑自己短路的思维。她无可放置的眼神被一扇窗勾去了,那是扇铁窗,由一根根生锈的铁丝交叉相织而成,如一张网,而且这张网在她的眼里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来密,向她扑来。她感到有些窒息,有些压抑,有些眩晕。她听见一声叹息,谁的叹息?我的吗?我在哪?站在这里的人是谁?是我吗?如果这个不是我,那么我在哪里?我也把自己也丢了吗?
   一阵“喵喵”的声音打断了她怀揣在肚子里的自言自语。她踱到窗外,看见一只猫,吊着圆鼓鼓的肚子,正绕着另一间屋头悠闲地走来走去。哦,是一只怀孕的猫啊。她有些气恼,死死地盯着这只放肆的猫。她下意识地拿起窗台上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向它掷去。瓶子太轻,被抛出去后,只划出一条短短的弧度便向下而行。那猫站在阳光下,扭了扭笨拙的身子,露出轻蔑的笑。她可以喜欢各种动物,狗、兔、猪、鸡、鸭,甚至田鼠、蛇,唯独讨厌猫,甚至憎恨。突然间,她感觉到破败,赶走了这只猫——这只受孕的猫又怎样,家里的那只“骚猫”又怎么能赶走得了。那才是一只真正的猫,一只她要唤作嫂子的大肚子的猫,一个从乡下的乡下被买来给她的傻哥哥做媳妇的女人。想到这里,她的头开始疼了,为她可怜的哥哥。她本来是同情她的这位嫂子的,花蝴蝶样的容貌与年纪却遭遇了自己哥哥的痴傻、娘的刁钻刻薄。可是,后来为什么讨厌她呢?她觉得过去的日子像被挖空了瓤的葫芦,只剩下壳,找不到原始的记忆。静一静,想一想,为什么呢?哦,猫,夜里猫发春的叫声,嫂子,菜园大棚,村长的流氓儿子二索。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空气冰冻着人的呼吸,她来菜园,然后,她看见了什么呢?啊,看见塑料大棚里躺着两条白花花的身子,那不是嫂子吗?那不是二索吗?她听见嫂子的“呼哧呼哧”喘息声跟柴房那只发春的猫的叫声合二为一。她记得她站在大棚门口哭了,为她可怜的傻哥哥。她开始讨厌嫂子,讨厌猫。后来呢?嫂子怀孕了,自己家地里长出别人地里的种芽,春燕心里说不出来的厌恶。
   那只猫摇摇尾巴,恣意地走了。她收回眼睛,忽而看见瘫在墙角的半瓢葫芦,一个发着绿毛的龟裂的葫芦。不管怎样,它也是葫芦呢,可此葫芦非彼葫芦。邵雪生也是一个清润的葫芦呢,是那样的干净与清朗。她看见他在紫藤下信步,听见他阵阵有声的朗读。她陶醉了,并为自己发现有这样一位清如葫芦的男子而庆幸,在她眼中,除他以外的人或物都是藤上的绿叶。自己呢,连绿叶都不是吧。她想起前阵子他走过她身旁,能隐隐约约地闻见他身上绿色的味道。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墙角那样衰老而剥落的葫芦吗?她不敢这么想了,这简直在亵渎那样完美的一位男子。
  三
   这样接连不断的思索让田春燕突然感觉很无力,以至于把整个身体倾倒在窗户上。她抬起疲惫的眼睛,望一望天空,尽量使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天本来是蓝的吧,干可是什么时候在进入自己的眼睛时,它成了灰色的了。这天曾是她的耳,她的眼,她的鼻,让她一遍遍领略到乡村纯净的气息,她能听见新年炮竹炸开的声音;能听见扬起的锄头夲裂带血的果实的咚响;能看见阳光下豆角弯起的微笑;能看见青翠的丝瓜吊在墙头;能闻见土地上一切芬芳与苦涩;能闻见燃烧柴火的炊烟。她开始怀疑时间,每一秒在她心中都有了时空的形状,每一分都无限地延长,向着以往的岁月延长。
   门“吱”的一声被撞开了,谁来了?她回头。一个醉醺醺、身上堆满肥肉的男人。她看见一条肉丝服帖在污垢的牙齿上。她被钉在墙上,后背隔着单薄的T恤擦着凉凉的墙面,胸前却被这团肥肉拱得燥热,她才明白了自己成了菜市场随意喊价的猪肉了,任人蹂躏。她想哭,可是一张嘴,一只猪嘴捣进来。她看见一群野猪正在袭击菜园,猛然闯进了她的身体里。她听见自己骨骼粉碎的声音。
   她预感自己活不了了,她想起那年开学自我介绍,她绽开田园般的笑,说我叫田春燕,田是田地的田,春是春天的春,燕是燕雀的燕。然而,这以后或许再也没有的安安分分的田地了,再也没有闹哄哄的春天了,再也没有快乐自由的燕子了,再也没有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快要进入坟里,心上一座坟,葬着未亡人而已。
  
   徐若楠,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田地的田春天的春燕子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