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勾勒了许多美丽而又温和的鬼狐形象,人鬼相恋故事占据文本相当大的比重。经过细致比较,这些故事可以分成三种恋爱模式。笔者在分析三种人鬼恋模式的基础上,拟探讨这种模式形成背后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聊斋志异 人鬼恋模式 成因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大概缘于人们对早逝的孤男少女的同情,特别是对花季少女香消玉碎的怜悯,世人便给他们以人鬼相恋的奇遇,制造出复活的故事。比如《离魂记》中倩娘魂从王宙[1],《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而活[2]。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又名《鬼狐传》[3],鬼狐故事170篇,是全书故事的三分之一左右。蒲松龄继承和吸纳前人的创作技巧,以更加繁复的情节和更加纯熟的艺术手法,大量描写了真诚相爱的男女逾越了阴阳隔阻,突破了生死界限,使人鬼相恋结成幽婚。分析《聊斋志异》中的人鬼相恋故事,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是别有寄寓,来抒写内心的孤愤,是被儒家思想压抑的幽合意识的一种宣泄,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儒家思想的反叛和补偿心理。
一.自荐枕席模式及其成因
以《聊斋志异·红玉》为例,我们看一看《聊斋志异》中人鬼恋故事的开头:“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之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红玉代表着一类女鬼形象,她们年轻漂亮,美丽非凡。与男子的关系也往往是第一次见面就主动示好,和男子欢娱,极尽缠绵之事。这种男女关系几乎成了《聊斋志异》中大多数恋爱故事的基本模式。
美女主动俯就、自荐枕席之行为,从精神分析学说来看,实际上应源于男子社会白日梦的心理图式。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完全合理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是一种潜在的欲望变相得以满足的过程。弗洛伊德又认为,人的性欲本能支持着人的种种欲望与行为。[4]我们可以参阅蒲松龄的生平,从中理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蒲松龄屡次参加科举考试,却是屡次不中。一生大部分被迫漂泊在外,寄居贵门,“久以鹤梅当妻子,直将家舍作邮亭”(《家居》)[5]他的生活环境又是“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6]蒲松龄正值壮年,在生理心理上都极度饥渴,经常处于苦闷无聊中,加上他所设馆坐帐的主家毕家是当地名门望族,迎来迎往之际不免有声色犬马之娱。面对美色的诱惑,环境的冷寂,心理的饥渴,蒲松龄心灵的动摇程度可想而知,而从小所受的儒家礼教又使他不敢主动追求爱情,于是乎便产生种种幻想,做起白日梦来,编写了一系列美女主动俯就故事以泄内心苦闷,从里面寻求一丝慰藉,获得补偿性的满足。就我国传统生活来看,传统的伦理道德从反面刺激这种现象的发生。它禁锢着男女之间的交往,要求男女授受不亲,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就蒲松龄所处的清代而言,这样的禁锢更加严格,不但举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康熙还亲自过问编纂《性理精义》。在统治阶级“存天理,灭人欲”[7]的公开号召下,爱情性爱观念在社会生活中被视为猥亵而遭到谴责和压抑。但社会礼教的过度压抑并不能从根本上灭绝人的自然欲望,它反而以更加极端的反抗方式予以释放和宣泄,所以男女一旦有机会见面,很容易想到恋爱结婚,而恋爱结婚似乎就是“夜共枕席”。这样他们本来该多种多样的社会角色就几乎直截了当地简化成了性角色,异性的交往只存在一种自发叛逆与反动。所以在《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中,男女主人公一见面就会一见钟情,有了鱼水之欢。这种写作模式其实就是作者为了表达人性的一种自然流露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蒲松龄作为当时底层文人的代表,其内心亦像古代其他的文人一样,有着寰宇大定,海晏河清的入世理想。但五十余年科场偃蹇困顿,蹭蹬不偶。当以蒲松龄为代表的失意书生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穷困潦倒,怀才不遇,无法建立真正的功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时,他们就转而向青林黑塞间寻觅知音,渴望获得美貌佳人的青睐,以实现那内心深处备受压抑的自我价值,达到心灵高度的满足。于是作者设计了这样一批聪慧美丽的女子,她们对落魄书生们不吝温情,自荐枕席,敞开温柔的怀抱来接纳那些在城市中饱受创伤的孤独心灵。
二.饰演母性模式及其成因
如果有可能,书生在被给予生理上的满足后,再在这些佳人的帮助下解决生活困难及功名利禄,那么女子不仅扮演妻子角色,更是充当了母亲角色。她们任劳任怨,甘心奉献一切,尽力帮助男子消灾避难,飞黄腾达,增加财富等等。《红玉》中的红玉既是妻子角色,又扮演母亲角色。她资助冯生娶妻,在冯家遭受贫穷。冯生担心贫乏,不能自给,红玉劝慰他“但请下帏读”。在她的竭力帮助下,冯家不久便人丁兴旺,类素封家,而且连冯生原来被剥夺的秀才资格在应试前她也为他打理好了。如此地细心周到,恐怕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这样。
对于读书人而言,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能“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8]了。但在那个社会中,一无门第二无权势的寒儒不需要依靠科举平步青云,简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可自从有了像女娲一样女子之后,美梦也有了化为现实的可能。如孙子楚在阿宝“不以他事累生”的全力支持下,“举进士,授词林”(《阿宝》)他们像母亲一般,呵护男性,照顾全家,为男子的利益全心全意服务。母亲的角色,在我国文化史上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母系氏族社会中,原始宗教的核心就是母神崇拜,神话中存在着类似母亲的女娲原型。她抟土造人,采石补天,为了人类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全心奉献,体现着伟大的母爱。《聊斋志异》中这些美丽聪慧的女子与书生们交往,或为知己,或为夫妻,但在很大程度上就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当书生们的生存受到威胁时,她们就像母亲庇护孩子一样关心帮助男子渡过难关。有时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并力图让男子在生活中得到安逸和温存。总之,这些女性的生活重心就是男性,她们似乎就是为了解除男性的痛苦而生。当男子在寂寞时给予温情,在孤独时给予理解,在穷困时给予资助,在潦倒时给予扶持。她们是妻子,是朋友,更是母亲,是救护主,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然而,作为女性,尽管她们神通广大,但生活重心仍集中在男性身上,属男子所有,为男子所用,在帮助男子实现人生价值的同时来凸显自己的价值。[9]
三.回归传统模式及其成因
故事中女子虽然一开始主动进攻,自荐枕席,似乎超越了封建礼教,可一旦和男子的关系确定以后,他们就完全步入了传统文化的轨道,恪守伦理道德,在侍奉公婆、养育后代等方面都达到甚至超过了传统文化所要求的标准。作为儿媳,她们在公婆面前嘘寒问暖,朝昏服侍,尽力扮演孝顺儿媳的角色。如《婴宁》中婴宁在王家像一株忘忧草、解语花,每逢婆婆有烦心事,“女至一笑即解”;《聂小倩》中小倩身为女鬼,初到宁家便下厨替婆婆操劳,以后更是朝夕侍奉,无不曲承母志,终于得到宁母的喜爱“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对于子嗣,她们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在实在无法生育子女的情况下,也会想方设法给予解决。如小翠无法为王家生儿育女,便对丈夫说:“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情娶妇于家。”更惊讶的是,她们甚至还可以接受“二女侍一夫”的方式,范十一娘说:“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计不如效英皇”,表达了对一夫多妻制的认同。爱情本来具有排他性,但她们愿意与另一女子共享自己的丈夫,如《莲香》《小谢》《连城》《青梅》《封三娘》等讲的都是这样的故事。
在蒲松龄《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中,女性形象是极为理想化的。一方面,她们婚前积极主动,大胆泼辣,敢于抛头露面,突破封建伦理的藩篱,追求自由爱情,弘扬人之本性;另一方面,婚后却遵循传统礼教,相夫教子,温柔贤惠,恪守伦理妇道,回归传统文化。这些行为看似矛盾,其实统一,完全符合蒲松龄的生活追求。形成这种恋爱模式的社会根源,既有以蒲松龄为首的下层书生们备受压抑的心理愿望之曲折表现,同时也有他们受到传统道德文化的深远影响,他们在寻求人性理想与恪守传统文化之间力图保持某种平衡,以达到为他们服务的目的。[10]所以说,《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男性中心意识文化在文学上的折射。
参考文献:
1.鲁迅辑.唐宋传奇集[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
2.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3.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4.高觉敷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4.
5.清.蒲松龄著.聊斋诗文集[M].中山大学馆藏旧抄本.
6.清.蒲松龄著.聊斋自志序[A].聊斋志异[M]. 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7.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
8.元.高明撰.琵琶记[M].暖红室汇刻传奇[Z].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出版社,1990.
9.常斯维.看《聊斋志异》“人鬼恋”的艺术特色[J].《大众科学.科学研究与实践》,2007(23).
10.马瑞芳.《旧瓶装新酒—聊斋人物谈》[J].《文史知识》,1999(2).
蔡正煜,男,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