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读到周国平的一篇文章《上帝眼中无残疾——在<上帝在哪里>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周国平散文书系《安静》),上面有一段话说得好: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预料不到的灾祸,这些灾祸落在谁的头上完全是偶然的,是个人不能选择也不能抗拒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始终是候选人,谁也不能排除明天灾祸落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这段话很见理,很透。虽然表面上很宿命,可细想却道出了生活和生命的真相。灾难是不是可预料的?这话很难说,至少我们可以说总有始料不及的灾难,此即所谓“人有旦夕祸福”。既然如此,我们便没有理由对生活总抱着天真的幻想,总以为坚冰之下是波平浪静。我们没有理由为生活的瞬息万变而失望痛苦,像佛家宣扬的那样,干脆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生活的美其实恰恰在于它的不可预知性,在于它的苦难和灾变。试想,如果没有苦难和灾变,人生的价值如何得以体现?人生的快乐又如何得以品尝?我们常说那些对生活怀抱完美的期待的人是幼稚,其道理大概就源出于此吧?
这很自然地使我联想到了何丽萍的小说《暗夜行舟》,我觉得何丽萍通过故事揭示的道理,与周国平在谈话中所表达的观点异曲同工。至少我们可以将它们联系起来思考。
何丽萍的小说我读得并不多,《暗夜行舟》之外,只在网上读过两三篇。但何丽萍的小说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一则何丽萍特有的叙述节奏和语气,让我感到很舒服。它就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不施粉黛,不刻意装扮,轻描淡写就能深入人心。其次是她独特的观察生活的角度。她虽然不过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但所透视的生活深度却又令人刮目相看。《暗夜行舟》就是这样的一篇小说。
《暗夜行舟》似乎可以从多个角度阐释,但最耐人寻味的还是两个女人央蝶和眉兰的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不同的悲剧命运。但是她们表面虽有不同,而骨子里又似乎殊途同归。两个女人的命名也很有意思。一个对生活怀抱着单纯信仰,平静满足得像个孩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决不相信对自己那么好的丈夫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但她偏偏叫了个“蝶”!蝶这个词在中国文化里可是与虚幻同义的,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连贾平凹《废都》的主人公都叫个“庄之蝶”。如此端庄单纯的女人,最后一命呜呼,为什么?幻灭了!她无法承受丈夫的外遇,她的空中楼阁在丈夫车祸的瞬间坍塌了。她精心营构了一个温暖的巢穴,在那个巢穴中做她温暖的梦,她以为从此天下太平,等待她的只有享受。可那个梦在一瞬间就粉碎了,她惶惑不知所措,所以她是蝶,她眼中的世界也是蝶,她是被真相吓死的,这个可怜的女人!
而为什么另一个女人竟叫了“眉兰”?“眉兰”岂不是梅兰的谐音?而梅兰岂不是四君子之属?这就有点费解了。从小说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眉兰可不是一个清纯的女子,她不仅朝秦暮楚地谈过许多次恋爱,甚至抽烟喝酒,常与些狗肉朋友相聚,从世俗的眼光看来,她绝对称不上纯洁。但作者为什么要许以如此高尚清洁的称号?我想此中有深意存焉。眉兰虽然颇有“污点”,但她的内心深处并不龌龊,她与央蝶最大的区别就是她的清醒。她不仅清醒她丈夫的房地产事业有如镜花水月,她更清醒男人和金钱是什么东西!所以她有些话说得尽管赤裸难听,但她是有免疫力的。只有认清了事物真相的人才有真正的强大和坚决,眉兰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她丈夫的公司真的倒闭了,或者即使在她丈夫的公司倒闭之前,她都能忍受来自生活各个方面的打击,婆婆不待见她,丈夫前妻的孩子不欢迎她,失业后甚至连收银员的工作她都准备接受,这就是一种勇气。鲁迅说“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曾经沧海,见怪不怪,作者欣赏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人生观吧?与眉兰相比较,央蝶就未免太幼稚了,显然作者不赞成单纯和幼稚的生活态度。眉兰之所以叫眉兰,隐含的正是作者的某种生活立场。眉兰的坚韧显然胜过央蝶的脆弱。
两个女人,一个因为纯洁而逃避世界,一个因为清醒而迎接挑战,但一死一败,结局都是悲剧的。这大概要算是这篇小说的副主题了。作者对二人所表现出来的生活态度虽有取舍,但对她们共同的悲剧命运又似乎抱有相同的同情,有点“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意思。这是一种大悲悯,是对女性命运更深层次的理解吧?
如果让央蝶早些读到周国平的那篇谈话,并且真正领会到其中的精义,她大概不会走上绝路吧?希望央蝶们能够从中有所领悟。
夏元明,男,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湖北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