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特别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可以从生活的历史本质层面和哲学意蕴层面去进行解读分析,其中的文学形象也如此。哈姆莱特这个形象自诞生之日起一直到现在,之所以产生无穷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复杂而深刻,在于他行动上的延宕,在于这个形象所包蕴的历史本质和哲学意蕴的深度。这也是造成“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重要原因之一。关于哈姆莱特的延宕,前人已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做过深入分析。在这儿,我试着从文本的角度进行探讨。
延宕主要是指哈姆莱特复仇的行动而言的。黑格尔说:“在基督教观念流行的地方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些形象如基督、圣母、圣徒之类固然是一般人所笃信无疑的,但是除此之外,幻想在一些相关领域里却又造出各种各样的奇怪的形象如巫婆、鬼魂、妖精之类。如果把这些奇怪的形象也了解为外在于人的力量,人须不由自主地服从那种邪怪妄诞的魔力,艺术的表现就不免受制于种种错觉和飘忽的偶然现象了。在这方面艺术家所应特别注意的是要使人能保持他的自由和自作决断的能力。莎士比亚在这方面是一个最好的模范。例如《麦克白》悲剧里的巫婆们显得是些外在的力量,替麦克白预言了命运。但是巫婆们所预言的正是麦克白自己私心里的愿望,这个愿望只是采取这种显然外在的方式达到他的意识,让他明白。《哈姆莱特》里的鬼的出现还更美更深刻,这个鬼只是哈姆莱特自己的内心预感的一种外在形式。哈姆莱特一出台,我们就看到他已有一种朦胧的预感,觉得总有什么凶恶可怕的事情发生过。接着就是他父亲的鬼魂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揭露了所有的罪行。在这警告性的揭露之后,我们当然期待着哈姆莱特马上就勇猛地去惩罚这种罪行,我们认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报仇。但是他延宕又延宕。”[1]正如黑格尔所说,当鬼魂告诉哈姆莱特,克劳迪斯是杀害他的凶手后,按说哈姆莱特应该立即制定复仇计划、采取复仇行动,因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哈姆莱特却迟迟不肯行动。原因何在呢?
他对鬼魂的话半信半疑,不肯盲从鬼魂的话。他要寻找令他信服的证据。在排演“戏中戏”前有一段台词是这样说的:“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着这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2]当然,正如黑格尔所说,我们可以把鬼魂的出现和鬼魂的话作为哈姆莱特的一种预感的隐喻,因为他的父王是暴死的,死因很值得怀疑;而且在他父王死后一个月,“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现在还没有破旧”,他的母亲就匆忙嫁给了他的叔父——现在的国王克劳迪斯。“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我们也可以把鬼魂的出现和鬼魂的话作为一种传言的隐喻,正如霍拉旭所言:“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可是大概推测起来,这恐怕预兆着我们国内将有一番非常的变故。”一方面是哈姆莱特的预感,一方面是国内流行的传言。但是预感毕竟是主观的猜想,是捕风捉影,还没有现实的印证。传言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空穴来风。这两方面都不可能让审慎的哈姆莱特立即采取行动。
双方的互相试探是造成哈姆莱特延宕的原因之一。一方面哈姆莱特在听了鬼魂的话后,采取了装疯的策略,希冀通过装疯来迷惑克劳迪斯,开始他的调查。他虽然深爱着奥菲莉娅,但是他通过疯言疯语断绝了与奥菲莉娅的爱情。使波洛涅斯认为是“恋爱不遂的疯狂”。他为了得到确凿的证据,采取了“戏中戏”的试探。他说:“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的惨死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另一方面克劳迪斯在采取不正当的手段登上王位后,也在不断地观察,试探哈姆莱特。所以当波洛涅斯向他报告说哈姆莱特是因恋爱而疯狂的时候,他并不相信。接着用哈姆莱特儿时的朋友罗森格兰滋、吉尔登斯吞来试探他。他说:“你们大概已经听到哈姆莱特的变化;我把它称为变化,因为无论在外表上或是精神上,他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除了他父亲的死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原因,把它激成了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实在无从猜测。你们从小便跟他在一起长大,素来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特地请你们到我们宫廷里来盘桓几天,陪伴陪伴他,替他解解闷,同时趁机窥探他究竟有些什么秘密的心事,为我们所不知道的,也许一旦公开之后,我们就可以替他下对症的药饵。”然后用奥菲莉娅来试探他,又让波洛涅斯躲在王后寝室的帷幕后面去偷听。双方试探的过程,无疑造成了哈姆莱特复仇行为上的延宕。
鬼魂在告诉哈姆莱特克劳迪斯是杀害他的凶手,让哈姆莱特替他报仇的时候,再三叮嘱哈姆莱特,不要伤害他的母亲。“她自会受到上天的裁判,和她自己内心中的荆棘的刺戳。”王后乔特鲁德虽然嫁给了克劳迪斯,但是她深爱着自己的儿子哈姆莱特,正如克劳迪斯所说:“王后,他的母亲,差不多一天不看见他就不能生活。”哈姆莱特对自己的母亲可以说是爱恨交加。他要向克劳迪斯复仇,势必伤害到他的母亲,因为克劳迪斯是她现在的丈夫。所以,哈姆莱特陷入两难的境地。
以克劳迪斯为首的社会邪恶势力过于强大,哈姆莱特势单力孤是造成他延宕又一重要原因。老哈姆莱特死后,以波洛涅斯为首的旧臣们世故圆滑、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投向新王,成了克劳迪斯的忠实走狗。他的儿时的朋友罗森格兰滋、吉尔登斯吞向克劳迪斯宣誓效忠,成了朝廷新贵,成了密探,他的女友奥菲莉娅成了被人利用来试探他的工具。正如哈姆莱特所说:“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那些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虽然克劳迪斯说:“一般民众对他都有很大的好感,他们盲目的崇拜像一道使树木变成石块的魔泉一样,把他所有的错处都变成了优点;我的箭太轻太没有力了,遇到这样的狂风,一定不能射中目标,反而给吹了转来。”也就是说哈姆莱特在人民中间有很高的威望和号召力。群众是爱戴他的,拥护他的。克劳迪斯最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剧本开始,军官玛昔勒斯、勃那陀和士兵弗兰西斯科按剑宣誓,给他保守秘密,正体现了群众对他的拥护。但是在剧本发展过程中,军官玛昔勒斯、勃那陀和士兵弗兰西斯科就无影无踪了,我们只看到哈姆莱特像堂吉诃德一样,单枪匹马向邪恶势力挑战。不依靠群众、脱离群众正是哈姆莱特的致命伤。这势必使他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变得格外谨慎。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雷欧提斯。雷欧提斯在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后,立即从法国赶回来,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冲进王宫,找国王报仇,把国王的卫队都打败了。正如侍臣所说:“比大洋中的怒潮冲决堤岸还要汹汹其势,年轻的雷欧提斯带领着一队叛军,打败了您的卫士,冲进宫里来了。这一群暴徒把他称为主上;就像世界还不过刚才开始一般,他们推翻了一切传统和习惯,高喊着‘我们推举雷欧提斯做国王!’他们掷帽举手,吆呼的声音响彻云霄:‘让雷欧提斯做国王,让雷欧提斯做国王!’从这里可以看出群众的力量是多么巨大,但哈姆莱特恰恰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哈姆莱特之所以延宕是因为他虽然经受了人文主义思想的洗礼,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基督教思想的深重印痕。在他的复仇行动中,不是没有机会刺杀克劳迪斯,而是他由于深受基督教思想的影响,错过了刺杀良机。当克劳迪斯一个人忏悔的时候,正背对着哈姆莱特,这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但是哈姆莱特由于受到基督教天堂、地狱、灵魂思想的影响,认为一个恶人在忏悔的时候把他杀死,他的灵魂是上天堂的。他要等待克劳迪斯满心欲念的时候,把他杀死,“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堕地狱”。
哈姆莱特在经历了人生的巨变之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的他相信人是美好的,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世界是美好的,“大地是一座美好的框架”“苍穹是一顶壮丽的帐幕”。他的父亲是十全十美的理想国王,他的母亲是圣母一样纯洁的女性,他的女友美丽、温顺、柔情似水。后来的他认为人是丑恶的,“都是十足的坏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的本性”。他的母亲是满怀欲念的,是恶的;他的父亲也是恶的,正如他父亲的鬼魂所说:“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因为生前孽障未尽,被判在晚间游行地上,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期,等生前的过失被火焰净化以后,方才可以脱罪。”连他自己也是丑恶的,“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世界是丑恶的,“大地是一个不毛的荒岬”,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牢狱,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苍穹只是“一大堆瘴气的集合”。当然,原先的他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看人,只不过是带着暖色眼镜;后来的他也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看世界,只不过是戴着黑色眼镜。正是这人生的巨变使他陷于苦闷、忧郁、彷徨之中,茫然不知措手,这也是他延宕的原因。
由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巨大变化,他对人生、世界作了重新的审视,对生存、死亡、灵魂等进行了思考与追问。虽然他发出“重整乾坤”的誓言,但是由于他认识到人本性的丑恶、世界的丑恶,从而体会到“重整乾坤”的艰巨性,他自己回天无力。于是想到自杀,但是由于他深受基督教思想影响,想到人死后灵魂的存在,对不可知的死后深怀恐惧。正如他所说:“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理智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所以,一方面他感到回天乏术,一方面又对死亡深怀恐惧,使他左右为难、彷徨不定。
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使他陷入虚无主义。在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段内心独白中,他通过生与死、肉体与灵魂的思考,已经表露出他的虚无主义倾向。在第五幕第一场墓地中,哈姆莱特通过对骷髅的议论进一步表达了虚无主义的思想。他认为不论一个人生前是政客、朝臣、律师、弄臣……最后都会变成一具骷髅,变成一抔泥土。他特别提到亚历山大大帝的尸体也许化为尘土,被人们做成烂泥,成为啤酒桶口上的封土;凯撒大帝“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由此他发出了“从这种变化上,我们大可看透了生命的无常”的喟叹。正是由于他看透了生命的无意义,复仇与否也就无足轻重了。这也是他延宕的原因。
哈姆莱特只是一个王子哥,他不可能担负历史的重任。哈姆莱特短暂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之中,生活在朝臣的赞美之中,无忧无虑、一帆风顺,没有经过人生的艰难、挫折,没有磨练出钢铁一般的意志,没有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毅力,没有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尽管他曾经发出“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誓言,但从“倒霉的我”这几个字中,可以看出他的无奈与力不从心。正如黑格尔所说:“哈姆莱特的性格在实行方面本是软弱的,在心情上是很美的,但是内倾反省的,很多疑病的,忧伤抑郁的,因此不善于采取迅速的行动。这也就是歌德的看法,他说莎士比亚所要描绘的是‘把一件大事责成一个人去做,而这个人是没有力量做这件大事的’。歌德认为这部悲剧从头到尾透视按照这个意思写成的。他说:‘这个剧本是一颗大橡树插在一个漂亮的花瓶里,这瓶子本来只宜插好看的花朵;结果树根蔓延开来,而花瓶就破裂了。’”。[3]这正是哈姆莱特之所以延宕的根本原因。
注释:
[1]德,黑格尔著:《美学》,第一卷,[M] 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94页。
[2]英莎士比亚著:《哈姆莱特》,[m]朱生豪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页。以下剧本引言同此版本。
[3]德,黑格尔著:《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94—295页。
吴秋煊,山东泰安市泰山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