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10年第9期 ID: 141667

[ 何丽萍 文选 ]   

暗夜行舟

◇ 何丽萍

  1
  
  那个时刻,央蝶和眉兰正坐在咖啡馆喝咖啡。这是秋天的午后,太阳挑得很高,有着喜洋洋的温暖。她们俩个,都是衣着光鲜的样子,脸上的妆很精致,而且,看得出,她们经常来。如果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她们一般一周聚上一次。这一天的安排基本是固定的,先是去桃园做头发,那里最好的理发师是从上海请来的,价钱要高出一半,但对她们来说,也还不是太过分。然后是购物,所有的东西,她们会认定三四个牌子,不会更多的了。央蝶比眉兰更极端一点,她的内衣、鞋子、羊绒衣、拎包和化妆品向来都只认一种牌子。在买衣服方面,央蝶从来很有主张,不大听别人的话。虽然她的衣着品位,也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午饭就在咖啡馆开,除了咖啡,再每人要上一碟炸鸡翅,一份三明治,一个水果拼盘。这之后,她们会聊一会天。这个中午讨论的是某部正走红的电影片子,她们一致认为女主角身上的唐装很有女人味。通常,眉兰还会点上一支烟。对眉兰的这点小小出格,央蝶会用微笑表示着宽容。她从来不碰麻将、抽烟、喝酒还有上网聊天这类事情,并把这些通通归类为人品不正与行为不端。她惟一的消遣是看电视,最喜欢韩剧,经常会被一些爱情感动得泪流满面。但眉兰显然不那样看,她认为打麻将和看电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娱乐,更与品质无关。
  到了四点,她们就散伙。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她们都开那种小越野式汽车。偶尔几次,聚会的人会多出几个,都是眉兰的朋友,各色各样的,央蝶呢,就坐在角落里,不怎么搭腔,脸也沉下来。接下来的一次,就又是她们俩个人了。央蝶说:“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没什么意思。”央蝶朋友很少,平常来往的也多是丈夫雨来的朋友,眉兰是房地产老板夫人中惟一走动着的。
  在眉兰眼里,没有比央蝶更命好的女人了。长在那种官员家庭,独养,父母眼里眼外就她一个人。不怎么会读书,但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好单位。雨来是她父亲的秘书,没出两年,就提了副科。后来下海,捞了第一桶金。九十年代中期,涉足房地产,如今已是云城人人知晓的人物。雨来宠她是出了名的,央蝶的几声咳嗽,他都会着急,拿它当大事。央蝶上那种经常不去的班,家里雇着保姆,惟一要做的事是,一个星期带女儿去学两次钢琴。央蝶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是,一直保持着纯洁和快乐。不像她,高中时就与一个有妇之夫有瓜葛,其后谈了连她自己都认为有点多的恋爱,最后嫁的也还是有妇之夫,而且年龄快要赶上她父亲了。这样,她的生活就比央蝶显得复杂一些:一方面享受着金钱带来的某种舒服,另一方面,忍受着丈夫前妻和女儿对她的仇恨,以及婆婆的偏见,她从一开始就把她归类为不安分的女人,至今仍然没有转变的迹象。那种隐疼,像玻璃碎末蛰伏在身体内部,动不动,就发作一下。也正因为这样,她看上去要平和一些,对各类事物都抱着理解,并具备着对生活足够的耐心。
  眉兰经常说:“央蝶,上天对你太好了。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每当眉兰这么说的时候,央蝶就会认真地说:“哪里,我的皮肤,要是有你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一年中的很多时候,央蝶都在为皮肤的事烦恼。那是她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眉兰听了,总会在心里笑起来。她笑央蝶太幸福。因为幸福,或者说不缺少什么,该有的都有,央蝶从来也用不着撒谎和掩饰,她差不多是一个透明的人,而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女人的那些小毛病,比如唠叨、贪小便宜、说三道四、无事生非、疑心病、虚荣诸类,她一样也没有,这同样让她身上生出了许多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她习惯像孩子那样的不独立,为雨来有时没有陪她散步而伤心。有时侯,眉兰自己也承认,她的确有些嫉妒央蝶,嫉妒她的率性、胸无城府以及完美无缺。她认为央蝶人很好,但并不十分喜欢她。
  后来,眉兰回忆那天在咖啡馆情景的时候,她没有想起央碟有任何异常的表情,她甚至一句也没提到她丈夫。三点钟或许多一点,也就是雨来出事的时间,央蝶正用牙签挑起一块哈密瓜左看右看,然后放下了。她嫌哈密瓜熟过头了。
  她们赶到出事地点时,天已近黄昏。是一起交通事故:滑波的石头击中汽车,接着,汽车跌入瓯江。先打捞上来的是一个女子,灰色带帽毛衣、短裙以及高帮靴是她们熟悉的牌子。偶然,央蝶也会穿成这副模样。央蝶敢肯定,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子。她已经死了。女子的身份日后查明,是云城学院大二学生,父母都是农民。雨来抢救过来后成了植物人。
  接下来的许多天,央蝶除了围着一条羊毛大披肩,靠在床上哭与发呆,什么事也做不了。连吃一口饭也得哄。眉兰知道她很软弱,但不知道她软弱成这副模样。倒是眉兰忙里忙外,做了所有央蝶该做的事:联系家人和公司,与医生商谈雨来救治方案,安排女学生后事。
  眉兰按着自己的经验,很容易地设想了故事。如果不是这样,那只能是一种意外。她太知道男人了。真实的生活远比想象的可怕。她对丈夫老米说:“想不到央蝶的生活也会是破绽百出。”老米总结说:“这一点正好说明你对生活还了解得不够。所以,你也用不着抱怨什么了。说不出的苦,才叫苦。说不定央蝶早就知道了。”眉兰不相信。她说:“像央蝶这样简单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到生活真相呢。”老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云城学院学生被男人包养早就不是新闻了,一到周末,学校门口停满外地老板的车。据说很便宜,一个月才500元。”眉兰听了,冷笑了一声,回击道:“你一天到晚就关心这些。”过了一会,眉兰换了一副表情,温柔地说:“我给你熬了参汤。”她做出小鸟依人状,很快就收兵不战。老米满足地喝着参汤,说:“你也就这点好,懂人情世故。不像央蝶,一本书拿起来自顾自读。”眉兰很快地看了老米一眼,他的白头发和起了斑点的手,还是让眉兰觉着了老。有一点,眉兰心里很清楚,她犯不着较劲了,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就永远属于她了。
  作为房产业的同行,老米对雨来颇有微词。他说:“云城房地产老板里头,雨来是最会做秀的,一天到晚弄一些捐款之类的名堂,把自己扮成儒商的样子。我最不要看的就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羞羞答答的,一边做着,一边又去忏悔,也不知道累不累。”眉兰说:“谁像你,眼睛里只认得钱,一身的铜臭味。脑子里头除了数钱,其他什么事都想不了。”老米也不让步,讥讽道:“你不正喜欢这种味道吗。”老米是云城城郊的农民,靠当村长起的家,他的绿谷房产公司是典型的家族公司。老米听从母训,与兄弟有福同享,同时享受着某种权威带来的满足感。在眉兰眼里,老米对兄弟们的好,已经到了接近愚蠢的程度。当然,有些话,眉兰自然是不会说的。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家人的不好。老米除了把母亲的话当真理,其他人的话向来当耳边风。从小到大,他也就在和眉兰的事上惟一一次违背了母亲。令眉兰更为担忧的是,云城房产业目前资金来源均来自民间融资,每月付息1.5到2分不等,一旦经济危机来临,资金链断开,后果可想而知。显然,老米并没有看得那么远,他朝眉兰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女人就喜欢杞人忧天。”
  
  2
  
  央蝶去车站接婆婆。一个瘦小的老人,驼着背,穿一件农村妇女通常穿的老式棉袄,僵硬地站在风口。见到央蝶,婆婆流出了眼泪,但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她差不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搬来了:老母鸡,茶油,蜂蜜,还有一些古怪的瓶瓶罐罐。婆婆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天灾人祸,算不到的。” 她是经过事的女人,雨来父亲死于肺病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她一个人扯大四个孩子,像男人那样干活,最难的时候,拄着打狗棍,挨村挨户讨过饭。她没有像村里其他的寡妇那样,送掉自己的孩子,而是让她所有的孩子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好胳膊好腿地活了下去。雨来是家里的老大,靠读书改变了命运。所以,这让成年后的雨来一直保持着农民式的谨慎和努力以及知识分子式的敏感。如今云城占着大大小小位置的人,似乎都有着这样相同的成长背景。他们具备着改变生活的天然热情和准备了多年的能力。当然,这同样是一种遏制。他们的软肋和缺陷也大都来源于童年经历。他们是苦怕了。
  现在,婆婆仍然独自生活在雨来的出身地:岱后村。那是一个盛产毛竹的村庄,有一群制作茶灯的民间艺人,村口长着一棵红豆杉和一棵玉兰。还是革命根据地。她的父亲,也就是雨来的外公,曾是云城第一个地下党员,但革命并没有给他的身份带来变化:革命前他是个地道的农民,革命后他仍然是地道的农民。婆婆的老屋,住过一些历史人物,他们的照片现在张贴在正堂的墙上。但这些,和岱后村以及婆婆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婆婆过着岱后村所有老年妇女都正过着的日子:养鸡,种菜,收拾桔园,戴着老花镜做那种农村老布鞋,去几十里的地方赶集,买廉价的日常用品与农具。雨来的钱,她没有花过一分。她过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没有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是云城医院最高档的病房,处处显现着体面和舒服。央蝶雇的两个保姆着装并不寒酸,一看就是职业的,堆着老于世故的笑,具备着职业保姆的那种看人说话的本领,很得央蝶的欢喜和信任,似乎她们说什么,央蝶就信什么。日常里的事,都由她们说了算。雨来是睡着的样子,他的四周摆着央蝶最喜欢的百合花。婆婆还注意到,央蝶每次给雨来洗完脸后,都要护理一次她的手。她的手很嫩,的确是不怎么做事的手。很快婆婆就发现,除了洗脸,其他的活,央蝶就再也插不上手了。她也不怎么说话,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捧着一只镶着金边的咖啡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对来探望雨来的人,央蝶也看自己的情绪,有时热情得不得了,有时又爱理不理的,连个笑容都没有。
  接下来的一天,婆婆守在雨来的床边喊着他的小名。央蝶还是第一次知道雨来的小名。她对他的过去了解很少,雨来自己不喜欢说,她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了解。这么多年,她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改造成自己认可的那种男人:禁止他穿母亲做的布鞋和吃饭喝汤时不发出声响,纠正他的饮食习惯与发音,茶改为咖啡,在固定的时间里散步或者打网球。雨来很少带她回老家,会找一些合适的借口,而央蝶呢,也正好顺水推舟。她其实没有嫌弃乡下的意思,只是害怕那里的蚊子和脏。她的皮肤打小开始就爱过敏。对雨来的家人,央蝶并不小气,总会兴致勃勃地买来一大堆的东西,诸如高档营养品、防晒霜、真丝围巾、真皮钱包、装饰框架之类,还给婆婆买过貂皮大衣。雨来看了,也不说她什么,自己又去买另外一些东西。她不知道他的家人需要什么。
  对央蝶这个媳妇,婆婆离得有些远。彼此都很客气。从一开始,双方都没有取悦对方的意思。央蝶是天生的不会,婆婆是不想。亲家那边,开始几年还走得勤点,后来就几乎不怎么来往了。一个原由是婆婆受不了央蝶父母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他们总是给她很多淘汰的旧衣服、过期的营养品和一些雨来如何运气好的话。婆婆苦了多年,她已经不再需要怜悯。而且,她也是有心气的人,在家里甚至后岱村,她的话是有分量的。她这辈子最服气的人是她的父亲,什么也没有,但从不抱怨。活得那样的有尊严。当他是一个普通农民时,他努力地使自己变成不那么普通的农民,当他已经是不普通的农民时,他仍然把自己看成最普通的农民。还有一个缘由是,她也看出,雨来并不喜欢她和央蝶一家打交道。她是一个明白人,她知道雨来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尊。
  最近几年,雨来一个人回家的次数多了,有时还待上一段时间。在小时候打柴或放牛的地方坐着。他说,母亲老了,他想在她身边多陪陪。这是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婆婆还是看得出,雨来心里压着事,他活得并不快乐。虽然人前人后,他是那样的风光。婆婆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雨来后来的日子过得太顺了。民间的说法,人是不能太顺的。同样,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她的认知能力远远抵达不了现代社会的复杂和诡密。她不知道雨来在想什么。毕竟,他们是两代人了。她的确感觉到了雨来身上的越来越多的陌生。或者说,他似乎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远的。她甚至害怕他对她的过于温和与孝顺。与其他几个孩子不一样,雨来打小开始,就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只有一次,她听到雨来说:“妈妈,我真不想再做下去。很累,很没意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央蝶带婆婆回家。结婚之后,他们换了三次房,从二室一厅到四室二厅到别墅。央蝶的意思,眉兰那种带游泳池的别墅更合她的口味。婆婆还是第一次来,但没有表现出惊讶。雨来的别墅,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央蝶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拖鞋,想了想,把自己脚上旧拖鞋换给婆婆,自己穿上新的。客厅很大,大得有些空洞。婆婆看了一眼央蝶。她换了一身衣服,小碎花棉袍,腰部打着宽松的结。保姆送上两杯咖啡。央蝶吩咐道:“空调再打高一点,这段时间总是觉得冷。”
  婆婆说:“你打算怎么办。”央蝶很茫然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我打算去信佛或着信天主教了。人有信仰才撑得住。”婆婆就叹了一口气说:“那都是书本里的话,你还没有尝过日子艰难的滋味。”她并不怀疑央蝶的人品,但她知道央蝶缺乏生活能力。人嘛,都是一样的,苦日子过后再过好日子容易,好日子过后再过苦日子就难了。央蝶说:“你说,雨来是那种人吗?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婆婆就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关于雨来车祸的传闻,婆婆也早就听到了。儿子离开身边已经多年,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哪种人,她在央蝶跟前又能保证什么呢。况且夫妻之间的事,也没有更多的对错,一件事既然发生了,总会有发生的道理。婆婆突然想起,儿子结婚那天,好像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高兴。他的结婚礼服,明显地大了一号,看上去有点别扭。
  回老家前,婆婆给央蝶一个信封,那里面装着雨来多年来寄回的钱。她说:“都这样子了,作为母亲,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放弃。人只能活一次,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有这个权利。有些东西,知道或不知道,都是一样的。”她执意不让央蝶送,走得有些踉跄。
  
  3
  
  眉兰随央蝶来到雨来的书房。书房很大,贴着一般人不会喜欢的紫色暗花墙纸,带了点冷漠的气味。里面藏着雨来多年来收集来的好东西:鸡血石、明代的青花瓶和一些名家的字画。他一直没有忘记附庸风雅。书很杂,什么书都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宗教的,甚至还有医学的。眉兰翻了翻搁在书桌上的书,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在布沙发的靠垫下,找到一本翻得起卷了的佛教书。央蝶坦白说:“我有很多年不读书了。这里的书,我也看不懂。”她正用一把木梳子打理着她的长发。眉兰觉得她这个动作很多余。她们刚刚从桃园做了头发回来,央蝶身上的羊绒短装也是新添置的。这是雨来出事后的第三个月,央蝶没有让自己的生活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雨来留在她卡里的钱还可支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不想想得那么远。
  按央蝶的说法,除了正常的应酬,雨来基本上是个喜欢呆在家里的人。过问一下女儿的作业,再陪央蝶看一会电视,然后再去书房。他一般要呆到十二点,近一两年要更晚一些。有时候就索性睡在书房里。眉兰刻意地问:“你们那方面多少天一次。”央蝶马上像少女那样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一个月,有时会更长一些。”眉兰听了,说:“你从来就没担心过什么吗。”央蝶说:“我怎么会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说,我也没有你那么了解男人。你知道的,我总共就谈了一次恋爱,雨来经常说我是这个世上最纯洁的女人。”眉兰并不理会,继续说:“或许在书房里面,会藏着雨来的某些秘密。”央蝶露出迟疑的表情。她说:“出事后,我一次也没进来过。”她补充道:“平常,雨来不让我们动书房的东西,连卫生也是自己动手。”
  她们差不多翻了一天,将书房里外到腾出来,没有寻找到任何可以称为秘密的东西。电脑设计了密码。但有一样东西还是让央蝶觉得很意外。那是一瓶忧郁症的药。她一直不知道雨来在吃这种药。央蝶看着药瓶很快地哭了起来,她说:“我现在才知道,他什么事都瞒着我。根本就把我当外人。”眉兰就笑笑,让自己置身其外。她讨厌喜欢哭给别人看的女人。她很多年前就已经学会将泪水往自己肚里咽。十七岁那年,当她那个平常喊叔叔的邻居,用两首爱情诗将她哄上床的那一刻,她就开始老了。
  对于雨来的谨慎,眉兰似乎比央蝶更有体会。在眉兰次数众多的恋爱故事中,与雨来是其中的一个。这个故事的结局虽然也与其他的故事没有不同,但过程相对有点特别,那就是除了当事人,再没有知情者,也就是说他们成功地瞒过了所有的人。他们的故事结束在床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事后,雨来说:“你不是处女。”眉兰承认了。雨来说:“对不起,我不想要你了。”眉兰愤怒地说:“很可惜,你在思想意识上还停留在一个农民的认知水平。”雨来接受了眉兰的谴责,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好在这件事也没有给眉兰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当时正将面临毕业分配,她对雨来未来的前景并不看好。还有一件让眉兰耿耿于怀的事是,她有一次偶然嘲笑了他的穷,他竟然给了她一巴掌。多年后,当眉兰以云城另一个房地产老板夫人的身份与雨来一家再次走近的时候,雨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相信你不是嘴巴多的那种女人。很多事,烂在心里才是安全的。”
  后来,他们还在一起喝过一次茶。接到雨来电话的时候,眉兰有些想不到。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是真的吗。”他不是那种能够藕断丝连的,眉兰自己也不是。恋爱结束后,他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联系。这是他们共同喜欢的方式。他们都是往前面赶路的人,而且目光坚定,从来不会有片刻的犹疑。他们的想法里,在这样的年代,怀旧是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雨来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戴着一顶帽子,脸上是不大热情的笑。他的大部分已经从他的过去里脱胎出来,但小部分还留着。主要包括前倾的走路姿势和宽大手指骨骼,那是小时候生活留下的痕迹。也许这小部分才是他的根本。雨来问:“你过得好吗?”眉兰马上笑了起来,说:“这不是你有兴趣的事呀。我嫁给老米的理由,和你娶央蝶的理由,不会有太大的区别。”雨来也笑起来,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聪明。”眉兰道:“难道央蝶不聪明吗?”雨来听了,依然保持着他的笑,说:“你呀,到底还是女人。”眉兰就说:“那就问一个典型的女人问题,你爱央蝶哪一点。”雨来回答道:“爱不爱,是你们女人想的事。”
  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些话题。眉兰说:“云城的房价已经越过了一万了,好得让人害怕。”雨来说:“这种话,你要说给老米听。”眉兰说:“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雨来说:“最近,云城的鸡都在说,绿谷房产迟早要倒的。”眉兰哦了一声,反倒笑了。雨来说:“看来,你早就想好了退路。”眉兰说:“女人的那点小伎俩,无非是为自己的口袋多捞几个小钱,毕竟,这个世界还是钱靠得住一些。”雨来说:“还是你们做女人的好。我们男人,是没有退路的。”眉兰警觉到了什么,想了一下,说:“你好像有什么事。”雨来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呢。”分手的时候,雨来还是说了一句:“我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后,却发现,并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出卖的是我的自尊。”他猛地抓住眉兰的手,但很快就松开了。他接着说:“老米的钱是怎么赚来的,我的肯定也是怎么赚来的。在云城,没有可能有意外的事情。有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万一房价涨不动,所有云城的房地产都只有破产一条路。”
  在书房,眉兰还找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夹在一本医药书里头。眉兰知道雨来有这种习惯。她认出这个女孩就是死去的那个云城学院的大二学生。女孩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睛很大。眉兰记得雨来从前说过喜欢眼睛大的女人。这之后的某一天,眉兰找到了那孩子的几个同学,她们住在同一个宿舍。几个同学都很老练,像成熟女人那样卷着头发,衣服也是半露的样子。其中的两个,还抽着烟。她们对眉兰说:“我们早就看开了。”一点也没有想掩饰的意思。她们都认识雨来。那个自称和女孩子关系最好的告诉眉兰:“女孩子早就想离开雨来了,她觉得雨来有些不正常。他给她很多钱,但一次也没碰过她。”眉兰听了,突然笑了一下。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没有告诉央蝶这种真相。
  雨来说的那一天,比眉兰预料的要早一些来到。绿谷房产是第一个倒的,它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融资来的钱早被老米的兄弟挥霍干净。一部分坐吃利息的云城人,好像做了一场梦,一下子从天堂到了地狱。哭过闹过之后,生活又继续下去。这个冬天,云城显得有些冷清,连逛街、夜宵的人也少去一些。卖服装的、开餐馆的都喊苦连天,说生意难做,原来生意最好的桃园美发厅也关闭了。
  眉兰很久没有和央蝶联系,她听别人说,雨来的房产公司问题更大,说不定也要吃官司。她没有心情操心别人的事,因为一堆事等着她:带老米的母亲去看病,厚着脸面替老米托人情跑关系,与出租房的户主讨价还价,最要紧的,是得找一份工作,超市的收银员与快餐店的服务员都在考虑范围里。还有,她还得赶紧去买菜,以前,她张张嘴就可以了,但现在不行了。开门七样事,样样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再怎么样,人总要吃饭的。在城西菜场门口,眉兰看见了她的父母。他们在卖青菜、萝卜和毛芋。这个行当,他们已经做了三十年。阳光下,父母的脸都很平静。
  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消息,央蝶自杀了。
  
  (选自《江南》)
  
  何丽萍,女,196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钟山》《江南》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60万字,小说《柔软》《水在瓶中》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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