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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精康 文选 ]   

《方山子传》疑难详解

◇ 陆精康

  1.《方山子传》作于何时?《教学参考书》说法模糊: “写作的时间大约在元丰四年或五年”(1)。是否有较为准确的说法?
  据孔凡礼《苏轼年谱》: “(元丰四年)为陈慥作《方山子传》。”其依据是: “《方山子传》云‘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苏轼与陈慥相识始于嘉祐八年,今十九年。”(2)
  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赴凤翔府任通判。八年(1063)夏,陈慥之父陈希亮(字公弼)知凤翔,苏轼为其僚属,应邀作《凌虚台记》。苏轼与陈慥订交应在斯年。《方山子传》作于十九年后的元丰四年(1081)。是篇作年,一般品读文章不遑详考,“元丰四年或五年”的说法的确不够严谨。
  2.方山子之名缘于“方山冠”。《方山子传》:“所著帽,方屋而高。”注释指出此冠是“汉代祭祀宗庙时乐师所戴的冠帽”。可否具体说说方山冠的形制?
  汉未蔡邕《独断》: “方山冠以五彩縠为之,汉祀宗庙《大予》《八佾乐》《五行》舞人服之。衣冠各从其行之色,如其方色而舞焉。”《资治通鉴•汉昭帝元平元年》:“王尝见大白犬,冠方山冠而无尾,以问龚遂。”胡三省注:“方山冠以五彩縠为之,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乐舞人服之。”可见方山冠之“方”状其形,方山冠之“山”言其高。这是一种以有绉纹的细纱制成的色彩鲜明的帽子。唐宋时隐者喜戴此帽,其形制,应接近汉代的方山冠。
  《方山子传》:“时人因谓之方山子。”方山子之名,乃时人因陈慥隐居麻城岐亭“姓氏俱沉”而产生的称谓。除此文外,苏轼一般称其号龙丘先生、静庵居士。龙丘为陈慥隐居之地,静庵为陈慥居室名称。
  3.《方山子传》作于元丰四年,苏轼与陈慥是否重逢于这一年?十九年后双方猝然相见,《方山子传》记苏轼“耸然”,陈慥“瞿然”,此次重逢具体情况如何?
  苏轼与陈慥重逢于元丰三年(1080)正月二十五日,其时,苏轼正前往贬地黄州,陈慥闻迅远迎,苏轼却是始料未及。一年多后,苏轼始撰《方山子传》,忆及当时相逢情景。此次重逢,苏子有诗、词记其事,可作阅读《方山子传》的参照。
  苏轼《岐亭五首》叙云:“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赋诗一篇而去。”(3)《岐亭五首》(其一)略云: “昨日云阴重,东风融雪汁。远林草木暗,近舍烟火湿。下有隐君子,啸歌方自得。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我当安所主,君亦无此客。朝来静庵中,惟见峰峦集。”(4) 时阴云密布,雨雪漫山,“隐君子”陈慥白马青盖,啸歌相迎于道。苏轼行抵峰峦包围中的陈慥隐居地静庵,陈慥呼酒相待,祛除了苏轼旅途的阵阵寒意。苏轼于此滞留五日方行。临别,苏轼赠陈慥《临江仙》词一首。词云:“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5) 词作上片状陈慥之倜傥潇洒,下片状陈慥之隐居生活。“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陈慥的不忘旧情诚心待客,令身遭厄运远离京师的苏轼心头生出阵阵暖意。
  4.苏轼贬黄州五年期间,与陈慥有何交往?
  自元丰三年至元丰七年(1080-1084),苏轼贬黄州五年期间,交了许多当地朋友,其中,相知最深的是陈慥。苏轼自述:“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而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6) 岐亭距黄州一百七十余里,苏轼谪居黄州期间,陈慥曾七次来访,苏轼也三次前往岐亭作客。每次相聚,总是盘桓多日,诗酒相酬。
  元丰三年(1080)六月,陈慥第一次来访,在黄州引起轰动。原来陈慥豪爽侠义,江湖上颇有声望,自从挂剑归山,多少人慕名想与之交游不得。此番来黄,豪陕之士奔走相告,争相邀请,陈慥一一谢绝,宁愿在苏轼临皋亭陋室与老友高谈阔论。时苏轼戏作一诗,比陈慥作西汉的陈遵(字孟公) :“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7)
  “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远别,此乐固无穷。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8) 相知相契的朋友给磨难中的苏轼带来快乐。此诗作于元丰四年(1081)二月陈慥第三次来访相送之时,相送四十里,依依惜别的深情感人肺腑。
  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离别黄州调任汝州,陈慥一直送至九江。临别之际,两位老友久久握别,相互告诫: “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不知我与君,交游何所得。……将行出苦语,不用儿女泣。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9)患难之中见深情,两人互相嘱托,谨言慎行,各保珍重。自此天各一方,无缘再见。
  5.贬官黄州期间,苏、陈交往频频,陈慥的侠、隐人生,苏轼当有所记载。可否作简要介绍?
  陈慥的侠、隐人生,记录最为详尽的还是《方山子传》。但《方山子传》系传中变调,“别于寻常传体,通篇只叙其游侠隐沦,而不及世系与生平行事”(10)。补充此中一些情形,可以增加对陈慥其人的理解。苏轼作于黄州或稍后的诗、词、文中,多处涉及陈慥其人及其人生。“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11),写陈慥之潇洒风流。“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12),写陈慥之待客豪爽。“长安富儿求一过,千金寿君君笑唾”(13),写陈慥之鄙夷富贵。“夫子胸中万斛宽,此巾何事小团团”(14),写陈慥之胸襟气量。“臂弓腰剑何时去,直上阴山取可汗”(15) ,写陈慥之武略文韬。“独秀惊凡目,遗英卧逸民。高歌对三白,迟暮慰安仁。”(16)惊世骇俗的逸民,诗酒风流的豪士,格高韵绝的“异人”,从引诗中,可概见陈慥其人之品格。
  苏轼对朋友最大的希望是陈慥出山为国效力:“西方正苦战,谁补将帅缺?披图见八阵,合散更主客。不须亲戚行,坐论教君集。”(17)时大宋与西夏的战争烽火正燃烧西北,诗中以初唐兵家李靖教大将侯君集故事勉励陈慥,希望陈慥的武略文韬能够为国所用。终因与陈慥隐居之志趣不合,陈慥终究未曾出山。
  6.陈慥隐居光、黄的主要原因,《方山子传》仅用“此岂无得而然哉”的一句反问,虚写一笔,这就留下悬念。那么,方山子之隐究竟出于何种原因?
  许多教师注意到这一问题。《教学参考书》称:“陈慥始终没有进入官场,后来不知又由于什么原因,使他大彻大悟。”其实,这原因并不复杂。
  前引《临江仙》词有“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之句,可以解释陈慥隐居光、黄的原因。铅鼎即炼丹炉,丹砂又名朱砂,为炼丹原料。“以砂内玄水液中,百日紫色,握之不汗手。又和以云母水,内管中漆之,投井中百日。化为赤水,服合得百岁,久服长生也。”(18)此言陈慥炼丹以求长生。对于追逐养生之术的人而言,避世不入官场理所当然。
  《教学参考书》称陈慥“无所遇合”“被迫归隐”,有些赏析文章将陈慥之“不遇”旧咎于时势政局,均不符合实际。陈慥之“遇”即进入官场,非不能也,实不愿也。那种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状况,在陈慥身上并不存在。苏轼所言“此岂无得而然哉”之“得”,实即道教养生之术。
  7.《方山子传》言“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具体情形如何?
  据苏轼《陈公弼传》,陈希亮,字公弼,北宋时期眉州(今四川眉山)人,原籍京兆(今陕西西安)。为官30余年,先后任过知州、知府、转运史等地方官,也曾在朝廷任职。嫉恶如仇,不计个人祸福得失。仕至太常少卿,卒赠工部侍郎。苏轼自称平生不为人作行状墓碑,但却应陈慥之邀作《陈公弼传》。一个重要原因是:“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19)
  陈希亮有子四人:长子忱,为度支郎中;次子恪,为滑州推宫;三子恂,为大理寺丞。惟陈慥不仕。“当得官”,指陈慥可免走科举之路,而受其父之荫庇为官,这当然是心高气傲的方山子不屑为之事。
  8.《教学参考书》称苏轼“向往”陈慥之隐居生活,“写方山子实际上是自悲不遇”,这些说法如何理解?
  苏轼人生思想的特点是杂,表现为儒、佛、道思想贯串一生,又表现为这三种思想的经常相互否定。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三者原有矛盾,苏轼却以“内儒外道”的形式将其统一起来。修身以儒,治心以佛,养生以道。任职时期,以儒家思想为主,贬居时期佛老思想则占据主要地位。与苏轼一样,陈慥也是佛、道兼修的。但从根本上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始终是苏轼的主导思想。谈禅论道,养生颐年,这是黄州时期的苏轼与陈慥最大的共同点,但在入世还是避世这个根本问题上,两人的认识是不同的。前引“西方正苦战,谁补将帅缺 ”之叩问即为明证。
  对陈慥的隐居生活,苏轼有理解和尊重,但谈不上“向往”。时苏轼虽遭贬谪,但头上还有黄州团练副使的虚衔,还是朝廷命官。而且,苏轼一直对重新任用满怀希望,事实上,神宗皇帝也多次指示任用苏轼。“(元丰七年)正月,御札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可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20)皇帝手札量移苏轼,这是非同寻常的。“人材实难,不忍终弃”8字,将苏轼头脑中忠君爱国的思想极大地激发出来。苏轼平日虽然说过效法陶渊明之类的话,但那是文人戏语,不必过分当真。苏轼不是避世之人,对陈慥的隐居生活,苏轼怎么会“向往”呢? 至于说“写方山子实际上是自悲不遇”,逻辑上更是说不通。苏轼的“不遇”和陈慥的“不遇”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怎么可以作简单类比呢?
  9.关于陈慥,有一个著名典故:河东狮吼。陈慥成了古代“妻管严”的典型,这不免贬损了陈慥的侠、隐形象。这件事应如何看待?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陈慥……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21)河东为柳姓郡望,狮子吼为佛家用语,喻佛法威严。柳氏一声断喝,竟令丈夫“拄杖落手”,陈慥不成了古代“妻管严”的典型吗?
  “河东狮子吼”出处见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22)一诗。苏轼之诗同时寄给吴德仁和陈季常。传陈慥畏妻,其实怪不得苏轼,是宋人诗话误读了苏轼之诗且妄作发挥。“拄杖落手”是怎样一回事呢? 苏轼《铁拄杖》:“柳公手上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节。忽闻铿然爪甲声,四坐惊顽知是铁。”(23)原来,柳公指的是陈慥之友柳真龄。柳真龄字安期,家中有一铁拄杖,柳氏将此物送给苏轼,苏轼作诗记之。“狮子吼”指佛法,“河东”与陈慥之妻柳氏没有任何关系。
  不妨想一想,吴德仁、陈慥虽同为隐者却素不相能,苏轼怎么可以将陈慥之“家丑”随便诉之他人? 不妨再想一想,如柳氏为妒妻悍妇,陈慥如何能“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 苏轼如何能在岐亭盘桓多日受到热情接待?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又当如何理解? 对此,王文皓辩曰:“公自元丰庚申至壬戌,凡四至岐亭,皆其妻存日也。下年癸亥,柳氏病没,而公适有疾,自此亦不更至,以是知以杖击壁之说诬也。”(24)柳氏贤惠妻,陈慥不惧内,悍妇懦夫之称,诬说千年,应当平反。
  10.《教学参考书》引录的评论认为:“这篇传记显然受到了韩愈的《送董邵南序》一文的影响。”又有评论认为:“此文通篇夹叙夹议,感慨淋漓”,是司马迁《伯夷列传》《游侠列传》《老子列传》一流的文章”。这种看法应当如何理解?
  韩愈《送董邵南序》议论为重,命意幽微,与此篇内容迥异,共通之处甚少。而司马迁《伯夷列传》等,是太史公史传文学作品中相对逊色的作品。而此篇则属史传文学作品破格变调之作。这种比照并无多大意义。像苏轼这样的文章大家,与故友一别十九年,猝然相逢,必是情动于中,有感而发,文如泉涌,汩汩滔滔,一气而下,完全不必去追溯此文与韩文公、太史公文章的渊源关系,事实上也不存在什么显性的联系。苏轼之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25)《方山子传》之作,当作如是观。
  《方山子传》之“比点”在人物传记的内容和写法。此文所传,不是寻常人物,而是一位“异人”,不是人物一生,而是人物半生事迹的若干断片。而结构方式的舒卷自如,叙事手法的变化多端,人物刻画的别出心裁,更是独标新格。这篇372字的人物传记,采用的是小品文写法,完全不同于正史人物传记。一支奇笔写就异人,这些方面,一般赏析文字谈论已多,兹不赘论。
  
  注释:
  1《唐宋八大家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10月版。下引文字凡出此书不注。
  2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册卷二十,524页,中华书局1998年2月版
  34691617《岐亭五首》,《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三,1203-1209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511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上册272页,中华书局2002年9月版
  71213《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1057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8《陈季常见过三首》(其二),《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一,1204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10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四
  1415《谢陈季常惠一揞巾》,《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一,1117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16《次韵陈四雪中赏梅》,《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一,1102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18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一
  19《陈公弼传》,《苏轼文集》第二册卷十三,419页,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20施宿《东坡先生年谱》,《苏轼研究资料汇编》下编1679页,中华书局1994年4月版
  21洪迈《容斋随笔》卷三
  22《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五,1341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23、《铁拄杖》,《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1064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24转引自《苏轼诗集》第四册卷二十三,1205页,中华书局1982年2月版
  25《与谢民师推官书》,《苏轼文集》第四册卷四十九,1418页,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南通市第三中学;226001)

《方山子传》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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