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科书《唐诗宋词选读》(本文所引诗词见该书则不再一一注明)所选63首作品中,“愁”,毫无疑问是一个高频词。据笔者统计,书中共出现“愁”字21个(其中,辛弃疾《丑奴儿》词独用3个),加上书中常见的“悲”“哀”“伤”“怨”这些与“愁”关系密切的词语,写“愁”之作约占63首诗词的三分之二。李白笔下,“愁”有长度——“与尔同销万古愁”;柳宗元笔下,“愁”有宽度——“海天愁思正茫茫”:李清照笔下,“愁”有密度——“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陆游抒写“黄昏”之愁——“已是黄昏独自愁”;李清照描绘“永昼”之愁——“薄雾浓云愁永昼”;冯延巳则愁在“年年”——“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唐宋作家从不同层面各个角度诉说悲感愁思,“愁”无疑是唐诗宋词的主要情感特征。
“此怀岂独骚人事,三百篇中半是‘愁’。”(陆游《读唐人(愁)诗戏作》)为什么唐诗宋词中写“愁”之作连篇累牍?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人生失意,流离颠沛,总是不断激起诗人的忧患意识。诗家或悲时事,或伤离别,或哀相思,或愁身世,有轻婉的叹息,也有悲愤的呼喊,有无奈的哀鸣,也有难言的喟叹,大至家国之悲恨,小到一己之私怨,都可以成为状“愁”之作表现的内容。诗人目睹的是人生的苦难,体味的是不尽的悲哀,发而为诗,当然是悲苦相续,“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唐宋作家倾力铸就的写愁诗篇,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具有不朽的审美价值。本文以《唐诗宋词选读》部分作品为例,观照唐诗宋词的悲情愁绪。
一、忧国之愁:“武皇开迎念未己”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国势垂危的忧虑,一直是许多诗人悲愁情感的重要源头。那些反映现实生活、把握时代脉搏的作品,其沧桑感和时代感赋予诗歌以永恒的生命。
当社会政治将要出现大的动荡之时,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诗人,常常将自己的预感诉诸笔端,发出忧国忧民的呼声。杜甫《兵车行》是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作品,“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对朝廷拓边的忧虑显示了诗人的忧国情怀。“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凸现出诗人的民胞意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灾难,杜甫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表达了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
在民族斗争中,作家对政治的关切,往往不是表现为跃马横戈,折冲樽俎,他们只能以强烈的忧国之心,抒写报国无门的愤慨。“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辛弃疾流连于郁孤台下,山深江晚,听到鹧鸪“行不得也”的叫声,想到恢复之事难以实行,不禁愁思满怀。这是辛弃疾《菩萨蛮》词中的悲愁,也是天下百姓的剧痛。唐宋诗人比国忧民的愁怀是一种最高尚、最美好、最纯洁的情感,这类作品是最有力度的写愁之作。
二、贬谪之愁:“夕贬潮州路八千”
唐宋时代,晨趋丹陛、夕贬蛮荒的封建官员极为常见,大量迁谪诗词的出现展示了迁谪官员的不幸运命。“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杜审言《渡湘江》)唐宋时代,贬地多在五岭以南。迁谪有如一座分水岭,将文人的人生历程截为两段,被贬之前,悠游宫廷,逐出朝廷,生命形态顷刻逆转,人生价值跌入深谷。从迁谪诗词中不难观照人生的变幻。
宣泄内心痛苦,坚持人生信仰往往是迁谪诗词的主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上《谏迎佛骨表》,力谏宪宗“迎佛骨人大内”,因而触犯“入主之怒”,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潮州距京师长安有八千里之遥,旅途之困顿可想而知。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结果却落得个“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对韩湘的这一叮嘱,痛苦悲愁之中,显露出坚持己见不改初衷的固执,这,也是许多迁谪者的共同心态。
两宋是历史上对文人最为宽松的时代,尽管如此,迁谪者依然惶恐不安、度日如年。《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词就记录了苏轼初贬黄州的这种惊恐心态。夜深人静,苏子来到长江之畔,“孤鸿”掠过云间,一声悲鸣,飞越长江,落在江心那一片沙洲之上。这种凄清冷落的环境正是词人当时面临的险恶处境的艺术写照,词作含蓄而又深沉地表达了苏轼当时心境的凄凉和苦闷。唐宋时代,投闲置散、老死贬地者难计其数,郁积于心、化解不开的苦闷情怀,构成迁谪诗词一抒悲愁的直接动因。
三、思乡之愁,“一夜乡心五比同”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汉乐府·悲歌》)眷恋故乡、怀乡思归之情是人类共有的文化心理,古代水陆交通的不便使得乡愁成为诗歌抒情的主要内容之一。安土重迁、叶落归根、荣归故里、狐死首丘这类观念,构成了唐诗宋词乡土情蕴的思想基础。
白居易外地为官,思乡难寐,举首遥望孤悬夜空的明月,情不自禁想到飘散在各地的兄妹。“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诗人遥想共望明月潸潸泪垂的场面,表现出无限伤感的情怀。《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邦弟妹》以绵邈真挚的诗思,营构出一幅五地望月共生乡愁的图景,成为古人异地思乡的一幅经典画面。
周邦彦淹留京师难归故乡,那个闷热无奈的早晨,袅袅青烟、声声鸟雀,引出词人的惆怅和忧郁:“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于是词人做起思乡的白日梦:五月渔郎,小楫轻舟,荷花池塘……这首《苏幕遮》描述的乡愁会引起所有为官北地的江南士子的共鸣。故乡是人生旅途的出发点,也是人生旅途的归宿地。“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游子、官宦、商贾执著的思乡之念,表达出真挚情感。思乡最容易触动唐宋诗人的悲愁之感。
四、离别之愁:“离愁渐远渐无穷”
“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或为功名驱策,或为生活逼迫,唐宋文人常常背井离乡,奔波风尘,于是,或由居者作诗赠别行者,或由行者作诗留别居者,留下了大量离别之作。离别诗词中蕴含着幽深隽永的悲情,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
《送友人》赠别行者。随风飘浮的白云,隐喻友人行踪不定,任意东西;徐徐而下的夕阳,隐喻李白惜别友人,两情依依。“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送别如孤蓬般漂泊的友人,令人十分留恋,难舍难分。“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诗作定格的这一个送别镜头,永远留在无数读者的记忆深处。
《踏莎行》留别居者。“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是欧阳修踏上路途的感触。明媚的春光,令行者欣赏流连,也容易触动离愁。想到自己孤身跋涉,离愁便随着分别时间之久,相隔路程之长越
积越多,就像眼前伴着自己的一溪春水一样,来路无穷,去程不尽。“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千百年来,送别诗中的苦雨凄风、惨雾愁云总是不断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五、羁旅之愁:“鸿雁不堪愁里听”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羁旅行役一向是唐宋文人骚客吟咏的题材。漫游、游学、避乱,入幕、落第、迁徙,使诗人们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描写羁旅行役的诗词被大量地生产出来,形成诗词题材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秋夜微霜,李颀与挚友魏万别离。“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大雁秋日南去,春天北归,飘零不定,有似旅人。那凄唳的鸣叫,天际飘来,传人耳鼓,何等凄切,令满腹惆怅的行人悲愁顿生。落寞失意之人坐对云山,更感到前路茫茫,黯然神伤。这是李颀《送魏万之京》描述的情景,也是无数奔波于风尘的士人的共同感受。
柳永常以羁旅行役之事人词。“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是路途的肃杀景象。“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为什么漂泊异乡?词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向题。然而从词人“望故乡渺邈”“想佳人、妆楼颐望”的情状中,可以看出词人异乡漂泊,愁何以堪。唐宋时代,多少李颀、柳永这样的倦客用泪水写就了羁旅悲辛。
六、怀人之愁:“西搂望月儿回圆”
我国文学史上,真心朋友间那种肝胆相照、生死相依的友情曾感动过无数的读者。唐宋作家中,白居易和元稹、柳宗元和刘禹锡、辛弃疾和陈亮、文天祥和邓剡……他们的友情彪炳诗册,流芳百代。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韦应物与友人李儋、元锡分别已届一年。诗人登上西楼,临远凝望。默默伫候朋友的到来,韦应物需要友人深厚的情谊来浇洗胸中的块垒,《寄李儋元锡》是一首向友人倾吐政治怀抱与苦闷的诗。“西楼望月几回圓”,只有多情的月亮,才能寄去殷情的嘱托,因为“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送柴侍御》)。
唐宪宗元和十年,柳宗元与刘禹锡等五人被贬到荒远州郡担任刺史。柳宗元初到柳州,担心战友的命运,忧思满怀。“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城上高楼与辽阔荒凉的大地相接,诗人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茫茫“愁思”,充溢于辽阔无边的空间。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一同被贬谪于蛮荒之地,已经十分痛心,还彼此隔离,竟连音书都无法送到!《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描述的这种情景,千载而下读之,仍令人唏嘘感叹。士穷乃见节义,诗人身处厄境,推己及人,谱写了战友深情最为感人的篇章。
七、相思之愁:“东风无力百花残”
封建礼教和世俗观念在诗人们追求爱情之路上设置了重重障碍,这些障碍给相爱之人带来渴求与压抑之间的强烈冲突。阻隔愈久愈深,人们对爱的追求也就愈加执著。这一切郁结在多愁善感的诗人心中,变成了难以言说又难以释怀的彻骨之愁。
唐代诗人中,李商隐无疑是描写爱情的顶级高手。《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见面曾经历尽艰难,离别更是难以割舍。“东风无力”,后会难期,不能不使人柔肠寸断。李商隐的诗作总是展现出一种缺憾美和悲情美。“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端居》),“巴蕉不展了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其一),这类低回缠绵的诗句引领读者进入一种深情绵邈的境界。
宋代词人中,晏幾道表现痴情男女缠绵悱侧恋情的作品极有份量。《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当年,歌伎小蘋如一缕彩云那样逝去,而今,只剩曾照两人的一轮明月独挂夜空。酒醒梦觉,不见佳人,唯见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人去楼空,往事如烟,无可奈何之下,词人只能在落花微雨、燕子双飞的背景下独个消受黯然神伤的情怀。唐宋诗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往往以蓬山路隔、美梦难圆的结局,触动读者的心灵。悲愁成为爱情之作的主体情感,也许正是令无数读者怦然心动之处。
八、咏史之愁:“人世几回伤往事”
“万古壮夫犹抱恨,至今词客尽伤情”(韩偓(《吴郡怀古》),唐宋咏史怀古之作常常被涂上一层沉郁的色彩。折射出诗人凄凉的心境。诗人面对历史,随处可见理想破灭后的心灰意冷。对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的惶惑和伤感,隐含着一种对现状无能为力却又不愿放弃努力的痛苦。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登临当年西晋大将王濬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的东吴要塞之地西塞山防线,刘禹锡难以忘怀发生在这里的伤心往事。对于一个国家的兴亡盛衰来说,山川地形固然有险与不险、利与不利之别,但归根到底,人事的乱治才是决定因素。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及许多咏史之作中,愁云笼罩,总是给人以深沉的历史悲怆感。
辛弃疾词作中,许多历史人物向我们走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三国许汜只顾买房置地,遭到刘备斥责。词作用刘备讥诮许汜胸无大志一典,表达词人为国忘私的胸怀,也批判了那些苟且偷安、钻营私利的宵小之徒。东晋大将军桓温北伐,于途见昔年所种柳树已有十围之粗,不禁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词人化用这一典故,表达了怀才不遇、磋跎岁月的痛苦。《水龙吟》状写词人登建康赏心亭情境,叹惜流年如水,壮志成灰,表白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这些历史典实,为“英雄泪”之洒作了强力铺垫。“考摭妍媸用破心,剪裁千古献当今”(周昙《闲吟》),唐宋作家追寻历史兴衰之迹。探究古今治乱之理,在寻常史料中挖掘出不同寻常的意义,从而达到借古鉴今的目的。
“清愁自是诗中料,向使无愁可得诗?”(陆游《读唐人(愁)诗戏作》)诗家之愁其实并不局限于上列题材。仕途偃蹇、怀才不遇、叹老嗟卑、悼亡问疾、伤贫忧病……处处脱不掉悲愁的缠绕。诗家甚至还造出了一个新词“闲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而撰写愁思的笔法更是多姿多彩。诚如沈祖棻《宋词赏析》所评,李煜将愁变成水,秦观将愁变成了随水漂流的东西,李清照则将愁搬上了船……从“国愁”到“闲愁”,从“抽象之愁”到“具象之愁”,可以说,一部唐宋诗史,写尽了人间的哀戚悲愁。引导学生对悲愁这种唐诗宋词的主要情感特征作审悲观照,可以使诗歌鉴赏进入一个较高的美学层次。
(南通市第三中学;22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