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158793

[ 陆精康 文选 ]   

令苏轼“执笔辄罢”的一篇文章

◇ 陆精康

  对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苏轼有一饶有趣味的评论:“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跋退之送李愿序》)唐文压卷之作这一高度评价,后人亦有赞同者。清代吕留良、吕葆中评曰:“浑然天成,不见斤斧之迹。昔人谓唐无文章,唯此而已,殆为叹绝。”(《晚村精选八大家古文》卷一)“且放教退之独步”,此语“大言”欺人,有一种自我调侃的味道。细细品味,苏轼的评论包孕这样的意思:多次面对送人归山的类似情境,苏轼欲作赠序,然“眼前有景道不得”,韩文一篇在上头,苏轼多次欲行仿作,终力所不逮,“执笔辄罢”。
  笔者诵读此文,常常掩卷沉思。一篇四百余字的短什,何以独步有唐一代,令文章圣手苏轼也望而却步自愧不如?个中缘由,值得深思。
  苏轼欲“效此作一篇”,无疑是因为韩文具有极其鲜明令人心醉的特色。不独为赠序之佳作,亦为韩文之精品。而这种特色令苏轼感到欲行超越,每每下笔踌躇。具体说来,韩文的下列特点是苏轼“愿效此作一篇”的直接诱因。
  构思独出蹊径。序是古代散文一种文体,为的是送朋友远行,临别说几句安慰、勉励的话语。韩愈之赠序,因人变化,不拘泥于一定格式。此文四百余字,写作者的话仅七十余字,却用了三百多字记述李愿一番言论。此其一。其实,并非李愿真有这番言论,这是作者运用虚托手法,借行者之口,表达送者对人生和仕途的看法。运用虚托手法是本文最奇特之处。在“愿之言曰”一大段文字中,作者浓墨重彩描画了不同的人物形象,写出他们对人生和仕途的不同态度。这样构思,既将得意和不得意的小人骂得痛快淋漓,表面上又显得这些骂辞是出自李愿之口。此其二。赠序采用此种写法,可谓独出心裁,别具一格。
  诗文相得益彰。《送李愿归盘谷序》是熔《诗》、《骚》、赋和骈体文于一炉的代表作。“只前数语写盘谷,后一歌咏盘谷,别是一格。”(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前部分是散文,后部分为韵文。韵文歌辞前一半用《诗经》句式,后一半则用《楚辞》句式,《诗》《骚》合璧,巧妙对接。歌词与前面的文字虽有简繁显隐之分,意思却紧密关联。大体上,前七句与文中开始一段的意思一致,是说盘谷可隐。中间八句与“愿之言”大段文字照应,是说归隐之因。末尾三句,声称自己亦欲“从子于盘”,乃是文中“闻其言而壮之”一语的生发,也含有劝李愿终身归隐之意。诗文紧密配合,相得益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语言骈散相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其实也是集八代之成。韩文常常吸收骈文的许多优点,骈、散交错使用,造成一种抑扬顿挫而又富有辞采的格调,既有六朝文的富丽,又有秦汉文的舒卷。《送李愿归盘谷序》句式骈散错落,造辞生动奇警,间亦用韵,铿锵有力,毫无板滞之碍,堪称这方面的典范之作。
  这是从文章形式的角度讨论问题。一篇赠序,如此不同寻常的特色令苏轼倾慕不已,欲效而作不难理解。仅从形式角度看,依凭苏轼的才力,达到韩文的佳处妙处,似乎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苏轼欲仿作终罢作的原因当不在此。考察韩文内容,粗略比较唐宋政冶、文化背景的差异,或许可以窥见苏轼敛手的原因。韩文内容上具有如下特点。
  揭露入木三分。吴楚材、吴调侯评韩文内容:“一节是形容得意人,一节是形容闲居人,一节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结在‘人贤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古文观止》卷八)得意人为“用力于当世者”,这种人重权在握,飞扬跋扈,凭个人喜怒论赏行罚。出则“武夫前呵,从者塞途”,入则清客满堂,谀词盈耳,内则姬妾成群,荒淫腐化。这种人名为“大丈夫”,其实是残贼国家的权臣。“奔走伺候人”为干谒者。这种人不择手段,奴颜婢膝,人格丧尽。作者特别传神地描绘了他们“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的种种丑态。“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见出他们卑污的灵魂。文章描写三种人,极力形容,各具情状。“丹青笔也,形容如画图。”(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二前集下卷)勾勒官场得意者的炙手可热,“奔走伺候人”的颜面丧尽,极富穿透力,可谓入木三分。
  主旨深藏不露。这篇赠序,有很多言外之意,藏而不露,主旨不是一眼即可看出。歌颂隐者僻居山林之乐,是一层意思。讥刺权贵炙手可热,是一层意思。嘲讽幕僚厚颜无耻,是一层意思。但这些都是流于表面、易于读出的。通过李愿之口,强调穷通有命,宣传明哲保身,应属文章另一层意思。然而仍非作者立意的主旨。作者真正的用心所在,显现在李愿之言中。那“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的“大丈夫”,其当权得势和荒淫享乐的日子一般是不会长久的。统治阶级内部的互相倾轧,达官贵人因胡作非为而招致的飞来横祸,是中唐时期经常出现的社会现实。正是针对这种社会现实,李愿才感而慨之:“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以免“触刑辟而诛戮”。这一类的话,说明豪门贵族在大权独揽时固然趾高气扬,其实是冰山易倒,危机四伏。这才是韩愈写作这篇序文的真正用意。韵文比散文更带有视政治为畏途的情感色彩,这种用意,在篇末得到强调。对“大丈夫”面临的危险处境,是以一种看似艳羡口吻写出,至篇末才曲折地把真意透露给读者,这就使得文意深藏不露。韩文中,这种情形亦不多见。
  这是从文章内容的角度讨论问题。值得注意的是,韩文描述的是唐代中叶官场的典型环境。北宋时代,权力收归中央,那种地方诸侯飞扬跋扈、割据一方的乱象,不复存在。相对完备的科举制度的建立,为贫寒士人提供了进身之阶。这就令当局者和干谒者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同时,苏轼生活的时代,国家统一,天下太平。宰相须用读书人,大臣虽被放逐,却没有被杀戮的危险。概言之,韩愈当年际遇的那种险恶的政治环境,在北宋中叶根本不存在。“文章合为时而著”,既然不存在韩文所描述的社会环境,苏轼欲仿作韩文,自然颇感棘手。
  但这还不是令苏轼“执笔辄罢”的根本原因。任何社会制度皆有其弊端,宋代官场亦不例外。苏轼自可借送人归隐之题发难,挥洒针砭的笔墨,抨击官场的黑暗和社会的弊端。笔者有理由认为,苏轼“执笔辄罢”的根本原因,不在韩文本身而在韩愈、苏轼不同的官场际遇。
  贞元十六年(800)韩愈从汴州、徐州的叛乱中脱险,失掉官职。冬到京城求官,听候调选。次年春回到洛阳,此文写于洛阳。一直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韩愈此时已三十四岁。沉沦十多年,只在董晋、张建封等节度使幕下做幕僚,对现实政治十分失望,因此才借隐士之口,抒写自己对官场的愤懑。这种经历,是苏轼所没有的。苏轼一生虽历尽磨难,却是少年得志,一飞冲天。嘉祐六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试,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深得主考官欧阳修的奖掖。该文高屋建瓴,精炼透辟,有一览众山的气势,充分显示出苏轼不凡的见识和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欧阳修《与梅圣俞》)一时之间,苏轼名满天下。斯年,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才华出众的苏氏兄弟,给仁宗皇帝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年苏轼才二十二岁。杜甫诗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种经历,韩愈沉滞下僚厕身豪门感同身受,苏轼一生却是毫无个性体验。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如此,苏轼怎么可能写出融入自身际遇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这样的文章呢?
  由此,笔者想到苏轼作于不同时期的一百余首《和陶诗》。模仿常常是吃力不讨好的。和作逊于原作,应是不争的事实。苏轼没有陶渊明的归隐经历和脱俗心态,如何能写出陶渊明那样的诗歌?同样道理,苏轼没有韩愈那样的酸楚经历和“奔走”体验,也就很难写出《送李愿归盘谷序》那样的文章。所以,在韩文面前苏轼的袖手却步,就完全不难理解了。
  
  (南通市第三中学;22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