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今社会的情感荒原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必然会在班级这样一个集群之中体现出来。我曾经私底下问过学生一些小问题(绝对不涉及隐私):
1.你知道XX家住在那里么?
2.你知道XX前天没来上课的原因么?
3.你最好的朋友XX父母的职业?
4.你知道XX和XX因为小口角,已经有30天没有讲话么?
5.XX的奶奶前几天去世,他的情绪不太好,作为室友,你能感觉到么?
6.XX与老师发生争执,你怎么看?
……
回答:
1.不太清楚呢; 好像是XX区;好像住校吧;
2.他没来吗?不清楚;来了吧,我好像见过的;应该是生病吧。
3.隐私不好打听;他爸爸挺严的,无语;
4.哦,他们就是这样,有病;在宿舍经常口角,都有问题。
5.是么?没看出来(笑);只知道请假两天,没好意思问原因;原来这样,他没表现出来,挺坚强的嘛。
6.我进教室的时候,争执已经发生了,他就是那样的人,没救;老师管他是为他好,不过他这人好面子,还是不要和他当面冲突,我们都避他的;他呀,偏执狂。
仔细听听,这种回答真得很普遍。在一个为信息可以全民八卦和人肉的时代,这种心中无他人的回答,常常让我默然很久,继而想起自己上学时的两个片段:
初中时,我的同桌郑源,是个男孩。他家有一棵柿子树。那时候,我们连同学家狗的颜色都很清楚。有一次课间,我们聊起吃的东西,我流露出还没有吃过柿子,可能也流露出很想吃柿子。逆着推,应该是八八年的秋天,是星期一早上,刚上完语文课,郑源就递给我两个柿子,说是他带来给我的,上面还插着芝麻杆(家乡让柿子去涩味的一种方法)。我把柿子带回家,等到柿子完全变黄变软才肯吃掉。其实,郑源的相貌我早已经忘记,只记得他的脸很圆,甚至只知道他在广东打工。但两个柿子让我的初中生活变得很丰富。
高中的时候,我到城里读书,我的同桌叫李芳。个子很高,字写得清秀,念过书法的。哪怕书是我的两倍,她的桌子总是摆的整整齐齐,这一点让我很佩服。我有点依附于她,甚至是喜怒哀乐。她的妈妈是食品站的,听我的一个亲戚说,她妈妈砍肉一刀准,还是省劳模。有一天早上,她偷偷的递给我一个咸鸭蛋,说:“今天是端午节”。我们那时的教材中还没有汪曾祺《端午的鸭蛋》。这个鸭蛋真的让我一上午的课都没有上好。周末回家我告诉妈妈:“李芳端午节给我带鸭蛋了。”妈妈也特别开心。后来,我才知道,每个住校的女生都得到李芳妈妈的鸭蛋,从她姐姐上高中那会,她妈妈就经常让孩子给住校的同学带点鸭蛋什么的。她妈妈今年七十七,电话打过去,嗓门仍是老高:“娃儿,暑假回来吃周妈妈给你做的辣酱。”李芳在美国,她妈妈做的酱海关过不去,我们那些留在老家的同学每年还吃着这些酱。
这些都是20世纪80年代的陈年旧事,似乎与吃有关,似乎又与饥饿无关。在那个理性与心灵的花朵并蒂绽放的时代(熊培云语),乡村的教育以及有着较为分明的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界限的县城课堂留给我们的课本知识并不是很多,但是我们能够记忆和存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一直影响着我们的少年直至今后的人生。
班级事实上由学生、家长、老师、学校构成,这些要素之一如果缺少了情感,那么班级永远只能是一个机构,事实上现在的学校甚至班集体正在沦陷为机构或机关,不信你走进教室看看,前后的标语,重大节日的誓词,量化的数据,励志性的狠话,这里成为战场,而不是一个成长的环境。成长的环境中一旦缺少了温暖,缺少让人感动的瞬间,就会失去让人记忆的东西。更糟糕的是留下可怕的记忆,正如大家都熟知的德国弗什哈姆乡村小学希特勒小学毕业照。
现在的学生,最不缺少的就是对人生的宏观规划与个人定位。一切的成功术都可以让他们兴奋和吸引。他们有意识的追求成功,开始为自己的生涯立定明确目标,免于在歧路上奔波,热衷于找到一颗向导未来的北极星。谋定而后动——集中火力、单点突破——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掌握优势、全力以赴,获取成功。这是非常流行的教育话语。而我总认为这里边多了一些有言之教,少了些无言之教。
我总是试图在班级管理中传达我对学生的定义——有情怀,有情感的孩子。有情怀意味着可以有为生民立命的大志,也可以有做得小事的淡然;有情感就是会感动,会掉泪,会生气,会高兴;孩子就意味着没有俗世气。
所以,我们有了李新宇——王栋生老师的笔下那个“看见了,就不掉过脸去”的小女生;
所以,我们有了许海斌——一个喜爱阅读胜过一切的学生,高三读书笔记超过10万字;
所以,我们有了姚震——在豆腐摊点上过暑假的他,爱父母。自信刚强,深得班级同学家长赞许,是我班的精神楷模。
所以,我们有了周昊——全年交送报告单,无一次缺交,漏交。
所以,我们有了李天宇妈妈——知道姚震鼻炎,会影响高考,主动带他看专家,送药给他。班级同学生病,很多时候,她牺牲休息时间带学生看病。
所以,我们有了固执的孩子——填志愿时,报纯数学、物理专业,只是因为“喜欢”。
……
也许,高考还是会将许多的东西粉碎。也许,离开附中之后,他们会很不适应。当村庄在逐渐沦陷的时候,教育的真谛在哪里?这是一个值得追寻的问题。媒体上还在如火如荼的报道“生源争夺口水战”,北大清华正在上演“非常规离别秀 ”,记者们在打探扑朔迷离的“周冬雨分数”。
突然想起前几天重新翻阅《九三年》,女人的丈夫在法国革命的战争中死了。共和国的士兵和女人有了如下对话:
“谁杀死他的?”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谁杀死了你的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还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我们不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孩子面临这种问题时,回答“是学校”。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2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