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生命危险作画
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这本凡高给弟弟提奥(《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美]珍妮•斯东 欧文•斯东 编,平野 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的书信集,有一种被猝然击中的喜悦。或许“喜悦”一词并不恰当,准确地说,是“悲欣交集”,是最深的激情与宁静相互缠绕,如海洋深处的漩流,如凡高笔下的星空。它“撄人心”,激起一种悲哀而深刻的情感,使你从死水微澜的日常生活中一下跳脱出来,不能安眠。但你又感受到一种许久不曾有的宁静,生活里那些琐碎和喧嚣,纷纷剥落,退到远处,世界的本质,如秋天收割过的田野,裸露无遗。
一列剪掉树梢的柳树,有时看来好像是济贫所前面排队等待施舍的人。新长出来的玉米,带着无法形容的纯洁与温柔,它使人激起一种类似睡着的婴儿的感受。路旁被人践踏过的草,看来是那样的疲乏而肮脏,好像是贫民窟里的穷人。几天前,刚下过雨,我看到一片上了霜的卷心菜,冻得发僵地种在地里,使我想起在清晨看到的、站在咖啡摊子旁的一群穿着单薄短褂与围脖儿的女人。
这种悲哀不同于艺术家们指间轻柔的烟雾所飘出的伤感,它们具有土地一样朴素而沉重的性质。如果要赋予它们一种颜色,那应当是凡高所钟爱的紫色,在他的笔下,土地、群山,甚至天空,往往都呈现着美丽的紫——生命的热血凝结成的颜色。它们来源于一种庄严而宽广的爱:对自然与人的爱。在凡高那里,这两者其实没有区别:一片常青灌木或松树林,一个捡柴的小女人或一个翻地的农民,都“包含着某种海一样的崇高伟大”。这是对生命的爱,对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上某些永恒之物的爱。如果要给这样一种爱定位和命名,“宗教情怀”或“悲悯”差可近之。
这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理解凡高的起点。他的人生和绘画,均渗透了这样一种宗教般的热忱,与生俱来、一以贯之的悲悯。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教士,发现、记录并传播自然那无与伦比的美。因此他的画超越了透视、比例这些概念与技巧,具有一种与自然一样无与伦比、惊心动魄的美。只有怀着对自然的最深沉与炽热的爱,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记下这样的文字:
铺满落叶的红褐色地面,因树荫而乍明乍暗,斑驳离落,如幻如梦,这情景深深地震撼着我。问题是……我极欲抓住大地的暗度。大地所产生的那股巨大无形的力和坚韧的充实感……我无法使自己从那富于颜色的明亮中间与燃烧般的感觉深处逃逸出来。
我要保持画面的清晰,要在距离不等的树身间画出流荡着的空气,画得能够在里面呼吸并且绕着它走,能够闻到树木的芳香……
凡高说自己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的”。大地所产生的那股巨大无形的力和坚韧的充实感、树木间流动的空气、树木的芳香——什么样的颜料与技法能画出这些来呢?除了用生命去爱,去看,去画之外,还能用什么?除了“呕心沥血”之外,还能用什么方式?
但凡高并不是一个将自然田园牧歌化、理想化的画家,他笔下的风景并非远离人世的仙境、神境。揭示自然中所蕴涵的生命的热情与苦难,使他远离了“采菊东篱下”式的恬淡与诗意。他主张像日本画家一样研究一片草,然后去画植物,画四季,画乡村,画动物与人。但凡高的草毕竟不同于东方文人把玩欣赏或寄寓离思的春草,他特别留意的是“路旁被人践踏过的草”,“看来是那样的疲乏而肮脏,好像是贫民窟里的穷人”。苛评者会因此认为他远离了准确、客观与真实;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艺术和灵魂无关。
当凡高将目光从风景转向人时,他钟爱的题材同样偏离传统的诗意:织布工人、吃土豆的人、割草的人、耕地的人、海滩上的渔夫、乡村邮递员、保姆,甚至放风的囚犯……这些普通的劳动者、被侮辱与践踏的人,都成为他的重要题材。他满怀着谦卑之心,画下他们黯淡的生活,画下他们的忍耐与艰苦劳作中所隐藏的崇高的美、真正的诗意。
对普通人尤其是不幸者的偏爱,似乎是凡高的一种本能。他告诉弟弟提奥,那些凋萎的生命,对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诱惑力。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就“时常用无限同情,甚至是尊敬的眼光,仰望着衰老的妇女的面孔,在这种面孔上好像写着:实际的生活在这儿留下了痕迹”。正是这样的“无限同情,甚至是尊敬的眼光”,使凡高的人物画有了和生活一样的厚度和质感。
在凡高的个人生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偏爱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他爱上了一个酗酒的、怀着别人孩子的妓女西恩。似乎正是因为她的不幸,他才如此爱她:“没有人关心她与要她,她是孤独的与被遗弃的;我已经收容了她,已经尽我所能对她表示了爱情、温存与关心;她已经感到了这一点,她已经复活了,或者不如说,她正在复活。”比起托尔斯泰的长篇巨制《复活》,这里的“复活”没有了拷问灵魂的复杂与痛苦,简单温柔,却也更真挚动人。在法国南部小镇阿尔,凡高在突然发作的精神错乱中割下自己的左耳,将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了附近妓院的一个妓女雷切尔。他对这些女性的爱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种对抗世俗(其中也包含世俗化了的宗教)的宗教情怀。他早就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命运:“我不止一次地不能抵抗爱情,常常是对那些被牧师在教坛上加以指摘的,认为是有罪的与被卑视的女人充满着爱。”只是世人并不能认同他的独特的爱,反而也将其归入有罪者、被鄙视者的行列。家人与朋友一致反对他与西恩的相恋;阿尔的居民则联名将凡高驱逐出了这座他喜爱的美丽小城。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介绍凡高与阿尔渊源的法、英两种文字的海报在今天的阿尔随处可见,据说阿尔已把凡高当成了自己的城市名片。
在黑暗中升起黎明
在1879到1880两年间,凡高悲悯的目光曾长久地停留于一个特殊的人群:矿工。在比利时南部的波里纳日矿区,凡高作为一个义务传教士,在矿工中传播福音,并用画笔记录他们的生活。
凡高这样阐述他希望到矿工中去传教的理由:
“在黑暗中升起黎明”,这不仅是福音书,而且是整部圣经的根本或者基础之一。从黑暗到黎明。是的,谁最需要它呢?谁要听它呢?经验告诉人们,是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们,在地心里行走的人们——像在黑色煤矿中的那些工人,他们深深地为福音书的话语感动,十分信任它。
当凡高终于得到了矿区义务传教士的职位时,他非常积极地为这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工作着:讲解圣经,看护病人,晚上则睡在硬木板搭成的床上。
在这段时间的书信里,我们可以读到凡高作为传教士对宗教的热忱,但他作为一个画家对风景、人物的敏感和准确把握,同样清晰可见。我们将又一次注意到两者奇妙的相互融合——在他那里,对上帝的爱与对人世的爱是一体的:“理解上帝的最好方法,是爱许多事物。爱朋友,爱妻子……全心全意、以心换心地去爱……”
于是他注意到冬天的矿区黑与白的奇妙对比:黑黑的煤矿工人们傍晚踏雪回家;那些小小的白色棚舍散布在远处黑色松林的背景上;围着花园、田地与牧场的黑荆棘,在雪地上看来像是白纸上的黑字——世界成了福音书的书页。
在矿区,生活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地底下进行着。因此凡高下到三百米深的地下,在一个曾经死了许多人的矿坑中呆了六个小时,观察这个对一般人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在狭窄低矮的、用粗糙的木料撑着的坑道里有一排排洞窟,在每一个这样的洞窟里,都有一个煤矿工人,穿着一套肮脏的、黑色的下等粗麻布服装,依靠一盏小灯的微弱光线,紧张地在采煤。在一些洞窟里,他们是站着的,而在另一些洞窟里,他们是躺在地上的。这种安排,多少有点像一座地下监狱中的阴暗的过道,或者一排小织布机,或者不如说,更像一排农民家里的烤炉。其中有些洞窟是漏水的,在矿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反射起来好像在水晶宫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