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2年第3期 ID: 150638

[ 伍明春 文选 ]   

穿透日常的空洞

◇ 伍明春

   张执浩是当代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诗人。在众声喧哗的当下汉语诗坛中,他的诗如同一曲曲低沉而优雅的“美声”,以其富有个人魅力的声线的展示和演绎,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别样的艺术风格。张执浩的近作《诗四首》,正为我们领略这种独特风格打开了一个窗口。
   这组诗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诗歌情境的展开都是从一些日常生活的场景或意象(如旧鞋子、乡村妇女、菜园、羊群等)出发,在经过较为充分的铺陈、叙写之后,对诗意作适当的提升。关于这一特点,张执浩新近的一篇诗学随笔里的一段话说得再清楚不过:“诗人与诗人的差距仅仅在于言说的准确性,因为世界尽管神秘,但并不深奥,任何一个常识被恰到好处地指认出来,都能使人惊心动魄。诗人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缩短思想与言说的距离,在混沌、嘈杂的生活现场,一次次划亮火柴或者闪电。”(《诗说》)准确地指认常识和明晰地照亮生活,显然是诗人关于写作的双重诉求。阅读张执浩的这些诗,我们不难发现,现代诗歌的诗意其实不仅仅可以是风花雪月式的轻逸,更可以呈现为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思想锋芒。
   面对一双旧鞋,诗人不仅亲昵地称之为“老伙计”,细述其无言而忠实地陪伴自己跋涉于山水之间的难忘经历,还发出这样的感慨:“前途渺茫,我们不离不弃/不像他们,每天都在更新/我恋旧、老东西、有些松垮的人”,这里所说的“恋旧”情结值得我们注意,事实上,它不仅仅表达了诗人对旧事故物的偏爱之心,更显示了他对于以“新”、“快”为重要指标的当代生活所流露出的某种警惕。不仅如此,诗人还在这再常见不过的物象上,洞察到某种隐藏其中的人生哲学:“你原本不是你,而是你们/——左右,配偶,阴阳或夫妻/生活的本质在于变形/老伙计,看看现在,你我都已无形可变/你是松散的,而我也被歪曲”(《老伙计》)。而在《秋日即景》一诗里,诗人索性暂时忘却现在,撤退到遥远的童年时代:“我连退数步,回到儿时/那时,我也有妈妈/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热浪掠过胎毛/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战栗”,这种以特写镜头呈现的回忆与上述恋旧情结可以说是互为表里的,它不是流水账式的昨日再现,而是对生命源头的深沉回望。换言之,正如里尔克所言,这种回忆已然“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当它一旦进入一首诗的情境系统,自然就会带来一种极大的弹性和张力。与之相对应,诗中的恋旧情结就并非一种消极的逃避,而是诗人回归生命本真状态,葆有赤子之心的具体体现。
   这种赤子之心在《身边的丘陵》一诗里得到更为充分的呈现:“如果我热爱起伏,你就要不断绵延/从少年到中年/这些山越长越矮,止息于/现在:一座坟茔升起,一位母亲蹲下去/在门前的菜园里/红薯藤、豆角架、南瓜秧串联起/悲伤和喜悦/如果我还有缅怀,你就要/在竹林深处举起一把炊烟”。在这里,诗人对亡友的缅怀和对家园的深爱合二为一,情感的表达也已经超越了某种具体的时空和具体的形态,从而上升为一种更具普遍性的情怀。
   就抒写主题而言,如果说《身边的丘陵》一诗表达了诗人关于死亡这一终极性命题的冥想,那么,《秋日即景》则是对生命的礼赞,二者堪称姐妹篇,可以作一种互文式的对读。在这两首诗中,诗人对于抒情姿态和语言节奏的把握和拿捏都显得十分精准。诗里既没有那种拿腔拿调的姿态,也拒绝故弄玄虚的晦涩。同样的精准把握在《一群羊想过铁路》一诗里也得到贯彻,尽管这首诗表现的是一个自我冲突的主题:“绵羊柔软/火车粗暴/这是我第几次这样说?/痛苦的时刻是需要作出抉择的时刻/我一会儿是头羊/一会儿是火车头”。温柔与狂暴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左冲右突,在既有的现代诗歌作品里可谓屡见不鲜,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停留在这一层面,而是将之置于一个更大的背景之下,有意地凸显当下生存境遇中虚无感和压迫感并置的吊诡性:“它们穿过我日常的空洞/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看到/是什么东西在挤压我的喉咙”。
   现代诗歌的重要美学效果之一,就是把读者的感受力从日常的习惯性麻木中解救出来,使他们能够重新发现世界,进而重新认识自己。这也正是张执浩的诗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

穿透日常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