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男子作闺音”是中国诗词中较为普遍的现象,在词中尤甚。柳永作为北宋初期词人中与众不同的一位,有着大量的“闺音”之作。因其个人经历和个性气质的不同,其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既表现出自由开放的市民阶层之习气,又传达出鲜明的文人情怀和浪漫气质,雅俗兼具,直接影响了后世的婉约之风。
关键词:男子作闺音 市民阶层 婉约之风
一.“男子作闺音”概说
“男子作闺音”一说,出自清代田同之的《西圃词话?诗词之辨》:“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田同之认为,词之写作乃在于“情生于文”,即假托“闺音”抒发“离别之悲”和“弃捐之恨”。闺音,顾名思义,乃是指闺阁之音、“妇人之语”①。“男子而作闺音”,指的正是男性词人通过极富女性化风格的语言来寄托某种情思,它既包括男性作者假托女性口吻抒情写意之作,也包括虽直接以男性身份抒写却透露着女性化情思之作品,与修齐治平豪情满怀的“雄音原唱”迥然相异。“男子作闺音”在诗歌创作中虽亦有之,如传统的闺怨诗、宫怨诗,但在词之创作中尤为普遍。由于词在产生之初,乃是酒筵歌席上供乐工歌伎合乐演唱的歌辞②,侑酒佐欢的环境和女性歌手的身份决定了词的纤柔艳冶之风格,也直接影响了后世很长一段时间内词以美女爱情为主要题材的女性化创作倾向。与诗相比,词在当时被文人士大夫视为“小道”而少有“言志”“载道”的负重,也因此词人在消遣娱乐的心态下反而流露出最真挚、最自然的情感。
在北宋初期的词人中,柳永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全宋词》共录213首柳词,其中约有130~140首涉及美女爱情题材,更有20余首直接托以女子口吻。他的“闺音”之作,以对美女和爱情大胆而直露的描写为特色,使词偏离了以晏殊、欧阳修词为代表的“雅化”“诗化”道路,而走上了“真正以歌曲性质为主的、与当时俗乐更密切结合着的、一种更为通俗更为真切也更为写实的途径”③。与晏、欧等人含蓄深婉的“闺音”之作相比,柳永的作品因其个人经历和个性气质的不同呈现出别样的风貌。
二.柳永词中的“男子作闺音”
1.假托女性口吻的“女思男”模式
男性作者假托女性口吻叙写闺中女儿对男子的思念和对爱情的渴望,是“男子作闺音”的典型模式,在诗歌传统中早已有之,早期的花间词作更是不乏其例,如温庭筠的《忆江南》、韦庄的《思帝乡》等。柳永同样继承了这一模式。比如《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写的是一名女子在闺中的寂寞苦闷和相思怨别之情。上片言女子在大好春光之日懒于梳洗,其原因在于男子的“薄情一去,音书无个”,一个“恨”字足见女子怨别之强烈。下片由上片的“怪人”转为“悔己”,后悔当初不把男子留在身边而终日相随,感情之强烈一以贯之。全词用白描手法,将女子由春日里百无聊赖到怨恨薄情男子,再到悔恨自己,继而设想与男子整日缠绵的心理状态表现的曲折而生动。在《锦堂春》一词中,柳永同样塑造了一位大胆泼辣、敢想敢做的市井女子形象,相思之情亦夹杂着嗔怪之语,真切生动,惟妙惟肖。除了市井女子,柳永还深入青楼歌伎的心理世界,为诸多痴情的青楼女子代言。如《迷仙引》就描摹了一位歌伎渴望从良的真挚愿望,传达出“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的决绝情思;《少年游》(其八)则塑造了一位命运凄苦的歌伎形象,虽被王孙弃却仍然“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痴情如许,令人魂绝色飞。
综观柳永假托女性口吻写女子思念男子之作品,其独特之处有以下两点。其一,柳永善用浅白却包含万般情愫的语言刻画女子的曲折心理。这与晏、欧之雅化小词颇为不同。晏欧词往往重视对闺中女儿进行外化表现而缺少对女性心理和生活体验的刻画,“愁眉”“凝泪”“啼痕”等均是常用字眼。如欧阳修的《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晏殊的《浣溪沙》:“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柳永则重视用口语俗语浅率直白地表现女性曲折的心理活动,弥补了女性心理在词作中的缺失。其二,柳永塑造了更具个性色彩的女性形象。晏欧小词中虽多有闺怨之作,但其所写女性形象往往是背负伦理道德之厚重的哀怨凄婉的闺中少妇,带有理想和诗化色彩却缺乏生动鲜活的个性。如晏殊的《凤衔杯》:“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何况旧欢新恨、阻心期。空满眼、是相思。”柳永笔下的女子则或大胆泼辣,或温柔多情,具有跃然纸上的真实性和生动性,如其《锦堂春》一词:“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这些不同,既与柳永作慢词长调可以对女子“欲嗔怪还不忍”的复杂心态进行充分表现有关,也与他长期混迹歌楼流连曲坊深谙女性心理有关,更与柳永的浪子气质和其所沾染的开放自由的市井风气密不可分,总之使得柳永的此类闺音之作别具一格。
2.直接以男性身份抒写的“男思女”模式
柳词中有大量词作是直接以男性为主人公,抒写对佳人的思念之情的。与第一类假托女性口吻之作不同,此类词作词人直接以男性身份抒写情思而少了一种“间隔”,但词的韵味却并未因此疏减,反而更为绵远悠长。其最大的原因在于,柳永往往把对佳人的思念置于羁旅行役、漂泊无依的人生况味之中,二者交相映照,深郁而含蕴。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俺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历来为词评家高度赞扬,苏轼曾发出其中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之语④,但论者多着眼于上片写景之语的开阔高远和音节雄浑,却疏于对柳永丰富的情感世界进行观照。此词上片写词人登高临远,见秋雨之后的萧索景象,秋士易感即有下片的情感抒发。词人先是念及故乡渺远,虽知乡关何处却归程隔阻;思乡之切牵动词人沉思多年来羁旅漂泊之踪迹,忽而觉得仕途虚无而万分悲慨;继而又将目光投向远方,设想佳人在妆楼上殷殷等待游子归来,却几许期盼,几许失落;最后承接佳人之思,抒发自己之愁,“你可知道我也在独自凭栏而怀万分愁思呢?”这样佳人、游子两向写来,产生了“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的双向互动效果。在这首词中,佳人之思与悲秋之感、思乡之情、羁旅之愁相交相融,显得更为真挚动人,沉郁深婉。类似的词作还有《雨霖铃》《雪梅香》《尾犯》《定风波》等等。
在这类词作中,柳永往往将男性主人公对佳人的诚挚思念置于漂泊无依的人生况味之中,使得“佳人”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形象,而是极具理想和诗化色彩并被男性主人公视为精神归宿的抽象人物。面对萧索危楼,词人会“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独处于孤馆残夜,词人会怀念“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凭栏望远、愁绪满怀之际,词人亦会发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决绝情语。在坎坷的仕途面前,佳人和爱情成了词人笔下的一种精神归宿和情感寄托。柳永之所以给予佳人和爱情如此崇高的地位,是与其人生经历有着直接关系的。柳永少年疏狂,其人生中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期是在歌楼舞馆中度过的,才子佳人的爱情在柳永“狎兴生疏,酒徒萧索”的晚年成了那个时期唯一深刻的印迹。柳永对于佳人的思念,其原因不仅在于对爱情的怀恋,还在于一种对价值认同的歆羡。柳永在京都之时,歌伎争相索其词以求身价倍增,纷纷以歌唱柳词为荣。叶梦得在《避暑录话》卷三中载:“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在这样的绮罗香丛之中,柳永最能得到一种尊重和人生价值之着落。后来柳永虽然入仕,但多为小官,在漂泊不定的游宦生活中多愁多病,他其实并未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有着浓重的被君王弃捐的感受。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柳永一生虽然疏狂放荡,却从未真正地走出传统文人持守“治国平天下”政治理想的思想藩篱。不过,与传统的“闺音”之作相比,他的“逐臣”之感并非是借女子之口以“怨夫思妇之怀”寓托“孽子孤臣之感”,而是直接以男性为主人公,将对佳人的思念和对爱情理想的追寻与才人失志的现实相映衬,以对昔日情场之得意的怀恋映照出对现实仕途之失意的悲慨,沉郁而含蕴,绵远而悠长。
3.从男性角度赞美女子歌舞姿容之美
柳词中有不少作品,是从男性角度赞美女子歌舞姿容之美的。如《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浪淘沙令》:“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柳永笔下的这类女子多是色貌技艺俱佳的歌伎,柳永如此谙熟此类题材自然与他流连曲坊密不可分,但其真正的可贵之处在于,柳永在文人狎妓的风尚之中仍然保持着一份对歌伎舞女的尊重态度,明丽而雅致的语言流露出词人融入了“爱”和“美”的、由衷而真挚的赞美之情。与早期艳冶而多淫媟之语的花间词相比,柳词更多了一份尊重与赞美的眼光,与那些采用咏物口吻而少有主观感情投入的狎亵之语是决然不同的。
此外,柳永的“闺音”之作中还有一些作品是对男女情事的比较露骨的描写,如《昼夜乐》:“洞房饮散帘闱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尉迟杯》:“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馀,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等等。此类词作描写俗艳而直露,与雅正和婉、乐而不淫的传统文艺思想背道而驰,因而被历代词评家批评为“丽以淫”。不过应该认识到,柳永的此类词作乃是“歌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的自由开放的市井环境的产物,迎合了当时市民阶层的审美心理,而不可以此判断柳永其人的“薄于操行”。
三.结语
据《全宋词》所录的213首柳词来看,其内容涉及比较广泛,如描写繁华都市、承平盛世、山水风物等,而借助女性化的语言描写美女爱情的“闺音”之作占了绝大多数。柳永在继承传统“闺音”题材的同时,结合自身的个性和经历,于慢词长调之中铺叙展衍,显现出不同的创作风貌,既表现出有别于士大夫阶层的、自由开放的市民阶层之习气,又传达出鲜明独特的文人情怀和浪漫气质,雅俗兼具,因而在当时广受欢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些词作,使得柳永在北宋初期的词坛上,以别于晏欧深婉含蓄的“浅近卑俗”之气走出了一条更为通俗和写实的创作道路,对后世的婉约之词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乐章集》一节所说:“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
参考文献:
[1]唐圭璋编:《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
[2]张惠民,张进选注:《柳永词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3]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4]张晓梅:《男子作闺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扮女装现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刘晓,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