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浮躁喧嚣的、充满各种虚拟化陷阱的时代,诗人如何葆有一颗赤子之心,如何发出批判的声音,显然是一个需要认真思索的重要命题。正是从这一命题的思考出发,哑石在《自言自语》一诗中提出这样的尖锐质问:“自言自语有什么用?我在这里/问,恰如一百年前有人/这样问”。毋庸置疑,相对于GDP、股票指数等经济指标蕴含的强大话语权而言,诗人的“自言自语”可谓微不足道,甚至极易遭到各种冷嘲热讽。然而,对于人类的心灵和情感世界来说,这种自言自语却又是十分有效的激活剂和保鲜剂。试想,如果我们的心灵充斥着纷繁的科学名词和经济术语,必然会高度板结,也就毫无活力可言。而诗人存在的首要价值,就是要突破理性话语的宰制,他们就“像鲑鱼,在黑暗、涌动的水流中/轻轻释放出花的低语”(《短句》),让人类的内心始终能够保留着一方柔软的领地。
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疲于应付生存压力的人们大多只能收获某种麻木不仁的表浅观感,而敏锐的诗人却为我们揭示出那些“身边看不见的物事”,并勾勒出它们与人类之间的微妙关联。他不仅细腻地感受到“风吹过香椿树丑陋得快乐的树叶/叶脉里,泛起了温暖的波纹”(《风吹过》),也别出心裁地告诉我们“葵花向着太阳/太阳,在那渐渐昏暗的群山后隐形。/一条蜕皮的蛇在山脚的草丛/重新看见了斑斓的腰身”(《自言自语》),还在现代人听而不闻的鸟鸣声中听出了别一种人生况味:“我好象消化不了默默进入身体的一切/恶狠狠叫着,像那汽车/引擎盖上铺着一层寒冷的盐:/冬天菜叶上的盐,双目锈红的盐”(《鸣啭》),甚至在乡村土路的一堆新鲜的狗粪上,诗人也有一种独特而深刻的发现:“对某些生物而言/这也是一堆温暖、珍贵的黄金!/我承认这些,如同痛苦的人/不得已,将那迟到的小小幸福承认”(《纪实》)。诗人有别于常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善于敞开自己的内心,去描述那些被日常生活层层遮蔽的事物,并揭示它们与自我的隐秘关系。《描述》一诗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发如乱草,心似霹雳。/他在自己身上看见怎样的风景?/越活越糟糕,越没头脑/越是微小的事,越能击溃他的心。/这大陆、海洋,这些纷纭呀/这一出生,就注定要/骗他的,美轮美奂的坏情人!”内部世界和外部风景相互应和,相互生发,丰富了抒情主体的形象内涵。这个抒情主体形象在哑石的这些诗作中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
抒情主体形象的上述特征也影响着诗人对爱情主题的表达。他向往的是一种“不及物的”爱情形态:“我们风一样交谈着/且不说眼中融化的巧克力/不说渐暖的池水,月亮肥美/不说池水中偶尔跃出的五彩金鱼……/只想抱紧你呀,像一条浑浊的溪流/抱紧另一条溪流”(《不及物》)。“风一样”一语突出了主体的距离感和漂移性,而反复出现的否定词“不说”则刻意抽空了爱情主题风花雪月的本义。这里所说的“不及物”,其实是对当下常见的那种高度物质化爱情的一种拒绝。与“不及物”形态相对应的,是一种“未完成”的效果:“在你唇上留下未完成的吻/假如为此写诗,我会只写一半/双手抱在起伏的胸前/流露害羞,隐藏清朗的苦难/——黄叶像往年一样被抚摩/被大地收入丝囊,我呢/则伴随闪电从异乡的阴影里窜起/然后,轻轻跌碎在你身边”(《未完成》),“未完成”显然是诗人关于爱情的一种更高的期许。未完成的吻,只写了一半的诗,指向的自然是一场不完美、破碎却又弥足珍贵的爱情。没有绝对化的赞美话语,也没有洋溢的青春激情,作者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具有鲜明中年色彩的爱情场景。
总之,以“自言自语”回应时代的宏大叙事话语,回归内心的本真状态,是哑石这些短诗的基本抒情姿态,正如诗人在《同意》一诗里所写:“我同意自己写不出诗/同意一生再漫长,也还是碌碌无为/同意今天早晨睡懒觉/一起来就打烂手中的玻璃杯/然后,用那仍颤抖的手去种花/还默祷:花期可比流云短暂——”在哑石的这些诗里,我们似乎不时听到美国19世纪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悠长回音。或者可以这样说,徜徉于大自然丰富无边的爱的怀抱中,两位喃喃自语的诗人穿越了时空而欣然相遇,他们关于爱、自然和大地的深情吟唱交相辉映,深深地打动着作为读者的我们。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