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1957年生于武汉,祖籍河北邢台。当过知青、中学教师。曾就读于荆州师专、华中师大。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世纪末文化思潮史》、《别了,20世纪》等书,并在《文学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评论》等刊发表论文百余篇。曾获湖北省文联“文艺明星奖”、“屈原文艺创作奖”、“湖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湖北省师德先进个人”称号及“中国文联2000年度优秀文艺论文奖”。
校园文学,一般指的是中学生和大学生的文学作品。我觉得还可以包括作家们反映校园生活的作品。相对于社会生活中错综复杂的种种矛盾,校园生活似乎显得比较单纯。但毕竟,校园生活与社会生活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校园文学常常也会延伸到校外。文学史上,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就是写战争影响到学校正常生活的名篇。当代苏联作家田德里亚科夫的小说《六十只蜡烛》则是通过师生之间在政治漩涡中的浮沉提出了对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重新思考,富有尖锐的哲理意味。当代作家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充满了1950年代初中学生生活的浪漫气息。宗璞的短篇小说《红豆》描写了解放前后两个大学生的爱情故事,他们终于因为政治立场不同而分手的悲剧在那个时代相当有代表性。刘绍棠的短篇小说《西苑草》是他描写大学生活的作品,其中蒲塞风有个性、特立独行,勤于钻研的形象为当时不合群的的大学生留下了珍贵的写照。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记录了抗日风云中一群大学生的历史足迹,也应该算校园文学。到了1980年代,喻杉的短篇小说《女大学生宿舍》因为生动描绘了女大学生清新的生活、积极上进的精神风貌而引人注目;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则以“黑色幽默”的风格表达了音乐学院的大学生对于僵化大学教育的不满与调侃,成为“新潮小说”的名篇;李晓的短篇小说《继续操练》(《上海文学》1986年第7期)以调侃的风格揭开了教授剽窃学生成果、教师之间派系势同水火的黑幕;张承志的短篇小说《GRAFFITTI——胡涂乱抹》(《上海文学》1985年11期)通过对一场大学校园摇滚乐音乐会的描写唱出了理想主义的焦虑与盼望;莫言的中篇小说《欢乐》(《人民文学》1987年第1、2期合刊)生动描绘出一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差生”浮躁的心态;张贤亮的长篇小说《早安!朋友》(《小说月报增刊·中长篇选粹》)深入剖析了中学生的“早恋”心绪……还应该特别提到一批报告文学作品:高晓岩、张力奋的《世纪末的流浪——中国大学生自白》一书记录了当时的大学生积极奋斗的激情与梦想;祖慰的《快乐学院》(《十月》1983年第5期)保留了当时武汉大学学生思想解放、学术活跃的“多学科讨论会”的生动剪影;孟晓云的《多思的年华》(《十月》1986年第5期)对“中学生心理学”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陈冠柏的《黑色的七月》(《文汇月刊》1986年第11期)对高考给学生、家庭乃至社会造成的沉重压力作出了深刻的剖析;苏晓康、张敏的《神圣忧思录》(《人民文学》1987年第9期)则对中小学教育的深刻危机进行了严峻的审视,为提高教师的待遇发出呐喊……在世俗化浪潮高涨的1990年代、世纪之交,一批针砭校园乱象的小说应运而生——方方的中篇小说《行云流水》(《小说界》1991年第6期)写知识分子囊中羞涩的困窘与窝囊;李洱的中篇小说《导师死了》(《收获》1993年第4期)揭开了一位教授“不是吹牛就是撒谎”的种种怪异人格;张者的长篇小说《桃李》深入揭示了大学教授及其弟子世俗化到了没有操守的地步的黑幕;南翔的长篇小说《大学轶事》(包括系列小说《博士点》、《硕士点》、《本科生》、《专科生》、《成人班》、《校长们》)以调侃的笔调写出了当今大学中普遍存在的世俗化心态……“校园文学”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一股值得关注的思潮。同时,这也是一个评论界关注得不够的一股思潮。
下面,我想通过对两篇青年描写中学生活的小说名篇的介绍,使大家对于当代校园文学有所了解,同时也看看能否为大家写中学生活提供一些参考与启迪。
1.郁秀的《花季·雨季》
郁秀是“70后”,16岁时写出长篇小说《花季·雨季》,出版开始并不顺利。据郁秀的老师回忆,郁秀性格内向,文文静静,不引人注目,学习成绩平平。但她平时善于观察。是同学中借书最多的,她自己的借书卡借满了,就借用老师的书卡。大量的阅读,不仅开拓了郁秀的视野,也为郁秀打开了文学殿堂的大门。读书时,郁秀勤于记笔记。她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的记满了读书心得、自己对人生的观点、对社会的看法。①《花季雨季》她写了3年。是天天躲在小房间里,用练习本写,写完就藏起来。据说一共写满了26个练习本。1993年写完后,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有一家说,出版可以,交2万块钱吧。书稿就这么拖了下来。郁秀父母看到书稿后很兴奋,其父是深圳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在一次有关深圳文学探讨的会议上拿出女儿书稿,得到与会者好评。小说才得以出版,并立刻成为畅销书。②
《花季·雨季》的主题是“成长中的烦恼”,描写的是“现在的中学生思想复杂”的稚嫩主题。
小说开篇写中学生考试中作弊:“五六十年代的学生视作弊为‘大逆不道’,到了八九十年代,学生则视之为‘值得同情的行为’。本来嘛,平时不读书的想捞个及格,成绩不差的想考好,成绩好的想得第一。作弊在他们看来,并不怎么可耻,相反,作为考试的一种‘对策’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样的开头,已经写出了“70后”的游戏心态。另一方面,“五六十年代的中学生接受的教育比较单一。思想也比较单纯,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强调的是为他人、为社会,个人离不开集体,有了成绩归功于党,归功于人民。而九十年代的中学生接受的教育是多元化的,信息量大,尤其深圳,是中西文化的文汇处,他们接受的教育是立体的。比如幼儿园就设有英语课,而且有些是香港教材,受的是中西结合杂烩式的教育。现在的中学生对谁的话都不全信,他们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竞争观念。他们认为,必须有才华,有实力,才不会被淘汰,他们的成绩是自我奋斗来的。也因为他们奋斗,不断完善自我,社会才前进,历史才进步。与此同时,自私与‘以我为中心’的现象也严重了。不仅是深圳,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青年都有这种现象。西方教育家已经开始借鉴中国的‘集体本位’思想,那么我们中国的老师教育学生的时候又该如何?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在这样的比较中,显示了“70后”的自信。而在他们不理解前辈,不理解“那时候的人怎么那样啊!”的感叹中,正好显示了时代的巨变。当然,他们脑袋中也有层出不穷的困惑:“现在我们喜欢什么样的老师,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活泼潇洒?是才华横溢?是能说会道?是勤勤恳恳?还是……最好是所有的优点统统集中起来。不,不,若真那样,恐怕只能敬而远之了。”看来,他们害怕完美。后来,他们发现,他们喜欢的是有个性、提倡在日记里说真话的老师。他们不喜欢说教,“不明白先进人物的事迹为什么全是那样:‘为了事业’有家不回,年节不过,父母病危不到床头,孩子出世漠然置之……难道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责任要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吗?这些人虽然值得赞颂,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且,他们也满腔热忱地追逐着时尚——
最后一道铃声响过之后,各班学生从门口一泄而出,涌向各条街头巷尾、各间时髦店屋。“佐丹奴”、“百佳”、“环字”、“国贸”、“麦当劳”都不乏他们的身影。他们熟稔地挑选着最爱吃的进口零食,购买各种昂贵的名牌货,一会儿小声嘀咕某歌星来深举办演唱会的消息,一会儿高声评论中英关系。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遍该死的课本和没完没了的考试。
还有:“现在的中学生开Party已成风气,经常是一帮人到一个同学家里做饭,或到一个公园玩,或到一个餐厅什么的开大食会。”他们生活的丰富多彩,也是时尚影响校园生活的必然。
小说讲述了一个个中学生的故事:勤奋用功、成绩优秀的“英才生”陈明有“过强的自尊心和优越感,他不允许自己失败,哪怕是次很小的课堂听写,他都要力争第一”,同时,他对于自己缺乏口若悬河的才华、缺少朋友也隐隐感到自卑。刘夏察觉到父母之间的矛盾,知道“利用自己的孩子气,利用父爱母爱化解他们的矛盾,挽救这个家庭”,可谓用心良苦;她和王笑天相好,却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爱情到底有几个解?”王笑天做着“领袖梦”,认为“‘自大’、‘狂妄’有时并不是什么坏事”,为此受到父亲的训斥;另一方面,他也从勤工俭学中感到了充实,却不想会因为无照经营而被抓,但他也因为善于利用父亲的公安局长招牌化险为夷。余发因为家长用钱可以打通前进的道路而发现“现在这时代。读那么多书根本没用。”因此他热衷于炒股。多情的林晓旭因为暗恋着老师而恍恍惚惚。唐艳艳是“乐天派”,“多愁的事儿,她都会‘笑把泪夺’,”只是,她认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为了深圳户口放弃了高考。柳清是个热心肠,不管对谁,都有求必应,可不知为什么同学们不大愿意搭理她,和她在一起总觉得不大光彩,连她的母亲也不喜欢她,可她依然自强不息……还有谢欣然从讨厌妈妈的唠唠叨叨到在勤工俭学中经历中感到妈妈的提醒十分必要,也写出了涉世未深的中学生对于家长苦心的渐渐理解,而她对于萧遥的暗恋虽然没有得到回报,也能够自己默默地抹平那淡淡的感伤……作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讲述了这些中学生的成长故事。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但一切也都生动、清新。
他们有他们的烦恼,因为高考的重压;他们对僵化的教材不满:“咱们的教材挺‘左’的,虽然改了好多次,可还是换汤不换药,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了,政治课本里还是计划经济,也太跟不上时代步伐了,而且它对资本主义的评价也太片面了。”他们有他们的困惑:“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奋斗的意义在于它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吗?为什么到了现实中,人们百分之百讲的是结果,而将过程抛到九霄云外?”可一旦开始自由讨论,他们的话题就无拘无束、海阔天空起来:“‘金庸热’、‘国真热’冲击着校园;梁实秋和林语堂的散文攒在手中;《简爱》和《红楼梦》被来回传阅;蔡志忠的漫画集子备受青睐……上一代人琢磨不透这代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中学生自己不以为然,自得其乐,依旧我行我素,依旧书声琅琅,依旧生气勃勃。”他们有他们的不满,因为家长和老师对他们的轻视。他们有他们的追求,却不知道路在何方。他们有他们的发现:“现在歌词分作三类:第一类,我爱你,你不爱我,像那首‘为你付出这么多’、‘你怎么没有感动过’;第二类,你爱我,我不爱你,有‘心中早已有了他’,‘他比你先到’;第三类则是前两者的综合,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那就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他们还有他们的幽默,喜欢散发出“恶搞”气息的《课室铭》:“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学不在深,作弊则灵。斯是教室,唯吾闲情。小说传得快,杂志翻得勤。琢磨下象棋,寻思看电影。可以打瞌睡,写情书,无书声之乱耳,无复习之劳累。是非跳舞场,堪比游乐厅。心里云:‘混张文凭!’”他们“渴望认识社会,也被社会所认可。”理解他们的江老师知道,“学生的内心世界真是丰富而复杂,要想理解他们,必须深入到这个内心世界中去。”“一代便是一重天。”何况“中学生本身就是不定性的,可能上午他们说白天,下午就固执地认为是黑夜了。”——一切都散发出朴素、清新、躁动混合而成的校园生活气息。
小说中有一段关于这些中学生“自由发言”的描写就十分生动写出了他们的阅读与争论——
“写当今中学生的书太没劲了。原先是没人写,现在一哄而上,一大堆人写,不是早恋,就是代沟,好像中学生除了早恋,与老师和父母闹别扭就不会别的。其实当今中学生渴望与追求很高。”
“我倒认为中学生活没什么可写的,平淡无奇,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作家也没有什么素材。”
“同类项合并:大学生‘天之骄子’,小学生‘祖国的花朵’。中学生呢?唯一能挂上钩的是早恋。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写的。不过,中学生‘拍拖’是挺严重的嘛!”余发边说,眼睛边瞟王笑天和刘夏。
“可这毕竟不是中学生活的主流。”欣然说。
“还是没有早恋的人多。”柳清说。
“相比起来女生比男生还幸运些,瞧,《青春万岁》、《豆寇年华》、《红衣少女》、《失踪的女中学生》,都是讲女生的,咱们男生呢……”
“有一部《少年犯》。”有人打断他。
全班一哄而笑。
“这说明了什么?”王笑天又窜了起来,“这说明男中学生的生活不能靠写,必须靠体会。”
响应他的是男生的阵阵掌声。
立刻有女生说:“整个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唇枪舌战间,闪烁出这些中学生的敏锐见地、唇枪舌剑、热闹气氛、俏皮风格。
小说的结局充满阳光:“海边火一般的夕阳在燃烧,这是太阳对他们的召唤,这是太阳对他们的启示。欣然想起夸父追日。这是她童年印象最深最富有诱惑力的神话故事。年轻的心渴望大多,企求大多,在这永远充满眷恋和希望的年龄,大家坚信明天会更好。”《花季·雨季》因此而为人称道。
2.笛安的《告别天堂》
笛安是“80后”。从小受作家父母的影响喜欢文学。说到“80后”,她们与“70后”有什么区别吗?都早熟。都追逐时尚。都迷恋网络。都离不开手机。都渴望狂欢与成功。都愤世嫉俗。都迷信星座与血型。都承受着应试教育的沉重压力。只是,在就业的竞争上,“80后”显然比“70后”更体会到了激烈与残酷;在购房的压力上,“80后”也比“70后”更感到了绝望与无奈。
《告别天堂》就通过讲述几个中学生的爱情故事,揭示了当今中学生为爱痴狂、也因为爱的迷惘与幻灭而告别纯情的紊乱心态。
青春是浪漫的,美好的;青春也是脆弱的,残酷的。天扬从小爱看书,喜欢法国作家加缪和中国诗人海子。上初二时就主动与从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周雷体验了接吻的滋味。在15岁时她与江东相恋,“他俩身上都有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人间的东西”。是天扬主动向江东表白了爱,而江东也积极回应了那表白。江东常常会因为天扬与周雷比较接近而吃醋、而吵架。而周雷也在知道了天扬与江东相爱以后依然痛苦地爱着天扬。江东还因为天扬“看过的书太多”而担忧,因为“这妨碍她体会赤裸裸、未经矫饰的人生。”可天扬偏偏“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习惯这个世界。”这,便埋下了她情感悲剧的种子。她爱得十分痴情,以至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忘了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而那失去,竟然是因为江东没能抵抗住方可寒的诱惑。绚烂而脆弱的方可寒“美得让人心慌”,而且学习成绩优秀,“是个好相处的人,她深谙与人交往之道,同时却又是真的心无城府。”只是,她是个孤儿,而且居然悄悄卖淫。而江东也在吻过方可寒后愤怒地自责自己的无耻:“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龌龊的灵魂里那个赌徒肮脏的血液的喧响”!他的困惑还在于:“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又该怎么办?”这样的困惑是真诚的,同时也是无人能够解答的。就像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依德早就指出过的那样:“自我不是自己家里的主人。”③小说到后来专门有一笔,交代江东在初二时就已经与家教发生了性关系。这一笔对于深化江东的性格相当精彩:他其实一直就缺少抵抗诱惑的毅力。
方可寒最终因为卖淫被学校开除。一个月后,她就死了,还不到18岁。作家对方可寒的同情,灼然可感。
天扬经历过初恋的失败以后,第一反应是“这个世界弄脏了我。”“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宋天扬”。她“拥有了某种免疫力。对生活,对男人,对爱情本身。”她后来宽恕了江东也宽恕了方可寒。宽恕主题的出现使得这个爱与伤害的故事一下子升华出博爱的主题——
我原谅了一切。我原谅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我也希望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能原谅我。我原谅我自己和江东的爱情里那些自私的占有欲,我原谅我们在缠绵悱恻时或恶言相向时以“爱”的名义对彼此的侵袭和掠夺,我原谅我们的每一句情话里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夸张,我原谅我迫切地想要留住江东不过是因为我舍不得我自己的付出,我原谅他在真诚地爱我的同时像吸毒者抗拒不了海洛因那样抗拒不了方可寒。我原谅他在这无法抗拒的邪念里一点点沦陷。我原谅正在沦陷的他经历过的煎熬。我原谅他在这煎熬中对他自己和对我的折磨。我原谅他因为这撕心裂肺的折磨变得自私残酷。我原谅他在这自私残酷中抱紧我时那份软弱的逃避。我原谅我们俩在这软弱的逃避中一起企盼方可寒会死的那份共同的罪恶。我原谅我们分享这共同的罪恶时领略到的卑微的暖意。我原谅我自己面对这份暖意时以虚伪的道德为由虚伪地自责。我原谅我为方可寒做的一切竟然治疗了我的自责。我原谅在这治疗中我和江东共同秘而不宣的自欺和苟且。我原谅正在原谅一切的自己心中升上的哪怕是一丝丝的自我牺牲的虚荣和满足。我原谅正在原谅一切的自己的心中名为释然实为软弱的投降。我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都原谅了。
后来,天杨还谈了很多次恋爱,但她再也没有了初恋的纯真。她明白了:“我注定了寂寞。爱情解救不了我,江东解救不了我,加缪最多只能和我同病相怜,默尔索的阿尔及利亚对我来说比月球还要远。”至此,爱情的主题已经悄然升华为对人生、对命运的存在主义感悟:寂寞,孤独,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中也摆脱不了的寂寞与孤独,这就是人生的悲哀!于是,她与憨厚的周雷走到了一起。
音像店的小老板肖强早就料到“天杨会输得很惨。江东是个不会做梦的人……一般来说,当一个会做梦的人——如天杨,落到一个不会做梦的人手里的时候,会死得很难看。”他看准了这一点,才乘虚而入,占有了天杨。而天杨也在同时感到了自己的“贱”。
除了紧张的上课,这些中学生当然有他们的文化生活:他们是“听着情歌长大的孩子。”情歌的熏陶,使他们学会了爱。此外,他们对电影也十分痴迷:“高二时候我们四个人:我、天杨、肖强、方可寒,我们天天窝在肖强开的那家小音像店里看片。因为天杨的关系,《霸王别姬》我们少说也看过十遍。”还有对时尚杂志的热爱:“老师们屡禁不绝的《ELLE》、《HOW》、《FASHION》、《瑞丽》”使“女生们围成一圈赞叹巴黎伦敦东京的最新时尚……惊叹那些豪华的铜版纸本身传达出的庸常生活之外的气息”。他们也看经典名著,只是眼光非常特别,就像天杨所说的那样:“《老人与海》之所以能感动我,也许因为里面描绘的是我所熟悉的大自然的怒容,以及深爱这怒容的人。相反,像《傲慢与偏见》,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小说我从来无动于衷,恐怕是因为我不熟悉那些欧洲田园——大自然和颜悦色的样子。”在这样的欣赏趣味的深处,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代青年的某些精神气质吧——喜欢挑战,喜欢激动,而不喜欢平和、自然。不过,他们的趣味也常常变化。仍然还是看天杨的自白吧:“二十二岁的我喜欢王小波,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却爱上了沈从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还捧着《金阁寺》读得津津有味,现在常看的却是《安娜·卡列尼娜》这类老人家写的书。”他们的飘忽不定,他们的不拘一格,也正好成为时代的浪潮瞬息万变的一个缩影。
时而疯狂,时而绝望,时而豁达,时而“贱”……他们就这样体验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咸。他们因此而变幻莫测,因此而令人费解。
值得注意的还有,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夕阳”意象,还有“夕阳太善良了”这样的感慨。还有“爱是夕阳”这样的奇特想象。在对“夕阳”意象的反复点染中,隐隐透露出这一代人早熟也早衰的感觉:因为时光飞逝而感到人生易老。因为走向成功的道路崎岖、漫长而感到青春易逝。还因为听多了许多少年出名早、“天上掉馅饼”的新闻故事而急于脱颖而出。还因为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而梦想着一举成名天下知。作家用海子的诗句“公元前我们太小”作为一章的题目,并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强调这一句,进一步突出了青春迷惘的情感。是呀,青春期,叛逆的青春期,自己也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格外敏感也格外不自信的青春期,常常一不小心就留下了悔恨与遗憾,也常常在一夜间猛然长大。
而小说中那些打上了他们的精神烙印的语言读来也有相当的玩世不恭感和粗鄙感:“高考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在志愿表上把中国略有姿色的城市全体意淫了一遍。……我还将装蛋进行到底地在第一栏填上了‘中文’系。”“自诩小资或者追随小资的‘少女’们,是层次稍高些的傻叉。”还有“我已经背叛了你无数次,我以后还要再背叛你无数次,但是你知道吗?我他妈的,爱你。”还有“海子,我最爱的你,当你从容不迫地躺在铁轨上倾听遥远的汽笛声的那一刻,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呢?……我只知道,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诗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火车这东西,因为它撞死了你。”——这样的语言在“80后”中相当流行:性感,粗鲁,别出心裁也令人震惊,体现着他们的叛逆、浮躁与BT。这样的语言足以使人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有王朔和韩寒。
有冲动,也有感伤;有悔恨,也有宽恕;有粗口,也有歌声……一切都在《告别天堂》中交织在一起,昭示着“80后”的品格:有点“愤青”,也有点“小资”;有点“现代派”,也有点“浪漫风”。也就是说,仅仅用“狂欢”或者“冷漠”来概括他们都不那么合适。
现在,“90后”也迅速成长了起来。“90后”应该如何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职责?“90后”又该如何写出自己的文学新篇章呢?这些问题都值得好好思量。
注释:
①http://new.060s.com/article/2008/
10/18/104855.2.htm。
②唐洁:《<花季·雨季>非郁秀原创》,《南方都市报》2007年7月12日。
③【奥】弗洛依德:《心理分析的困难之一》,《弗洛依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中译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