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是位著名诗人,散文也写得颇有特色,已经出版了散文集《棕皮手记》、《正在眼前的事物》、《火车记》、《暗盒笔记》、《众神之河》、《相遇了几分钟》等。“回到最朴素的写作”,是他写诗的主张,也是他写散文的主张。“回到最朴素的写作”,就意味着远离唯美,远离“小资情调”,回到朴素的人生体验。
这是一篇杂感,由上海对流动摊贩解除了一点禁令而产生了丰富的联想:想到那些描写市井生活的古典诗词(于坚对古典诗词的熟悉在同龄诗人中首屈一指,这使他的那些诗论读来格调不凡),想到“大地上那些古老的事物”“正在成为消灭城市化改造消灭的对象”的现实危机,进而将批判的锋芒直指“循规蹈矩”“现代化”,直指“用一种生活标准来规范所有生活”的行政管理思路。这样,就从一则新闻生发出了关于传统与现代化、关于如何保持市井生活的“人气”的深长之思。事实上,关于需要怎样的现代化,政治家、思想家、行政官员和老百姓的想法一直就大相径庭。虽然“既要保持传统,又得不断创新”一直是大家的“共识”,可一落实到许多具体的设计和行动上,就产生了许多难以协调的矛盾。“绿色和平”组织和反对“全球化”运动对西方发达国家经济政策的无数次激烈抗争就是证明。而当今中国无数小贩为了生存像游击队一样与城管部门的周旋,以及由此引发的一些冲突事件,虽然乍一看去好像与现代化无关,而只是牵涉到维护城市秩序的问题,可经过于坚的联想与思考,还真就显示出了“究竟要什么样的现代化”的意义。
中国人一向喜欢赶集,即使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文革”岁月中,“赶社会主义大集”也没有断过。我去过美国,注意到那里不仅唐人街的热闹与国内的市场没什么区别,就连外国人到了周末也常常“赶集”,大家在集市上租个摊位,卖些小工艺品、小古董、当地特产什么的,也成为当地一景。由此可见“集市”的重要——它具有“超市”难以取代的文化功能:除了给大家提供一个过把经商瘾的场合,也可以唤起人们在摩肩擦踵中体会古代集市气息的兴奋情趣。当然,话得说回来,中国人口太多了,生存的空间也太狭窄了,于是,不仅许多临街的店铺悄悄蚕食了公共的人行道,而且更多的无证小贩在兜售商品(其中显然不乏劣质商品)时也的确影响了市容。很难想象这些问题可以通过盖一些露天集市、加强管理等方式得到彻底解决。因为那些小贩就是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做生意的。于是,如何管理那些小贩就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社会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一部分城管人员的粗暴执法常常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正是那些流血的悲剧迫使有关管理部门不得不采取比较“人性化”的措施。这样一来,那些小贩就在无数次的周旋与抗争后争得了比较宽松一点的生存空间。小贩因此而“可敬”。一句“那是怎样默默无闻而又悲壮的抗争啊”读来令人心酸,也发人深思。是的,“底层”是“沉默的大多数”,是平时一盘散沙般的存在。可是,不能小看了他们的力量!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常常就是以“默默无闻而又悲壮的抗争”一次次改变了现实的某些规则,同时也改变了他们自己的命运。正是因为写出了这一点,这篇杂感才在“现代化批判”的主题之后又推出了敬佩他们、“中国的脊梁也包括他们”的动人主题。文末那句“中国的脊梁也包括他们”显然出自鲁迅关于“中国的脊梁”的名言,但所指已经与鲁迅当年的议论很不一样了。
写杂感,贵在推出一个又一个独到的见解,使其成为一个又一个发人深思的主题,就像苏州园林的“移步换景”一样,就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涨潮景观一样。这篇《可敬的小贩》值得揣摩。
樊星,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