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显祖的《牡丹亭》给我们描述了别一种悲剧,它将大团圆的结局寄希望于飘渺的“天人感应”的哲学观念,展示了一种非常态的爱情形式。
关键词:悲剧 天人合一 情感释放 人性解放
《牡丹亭》又名《还魂记》,也称《还魂梦》、《牡丹亭梦》、《牡丹亭还魂记》。作为汤显祖的代表作,它是继《西厢记》之后又一部里程碑式的戏剧作品,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牡丹亭》是作家根据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精心改编创作的。它的主要内容是: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不满于封建礼教对自己青春的压抑,游园后在梦中与自己理想的情人柳梦梅相会。后因情思成疾而逝。她临死时画下自己的花容月貌,并在画上题了一首诗,后托梦于柳梦梅并经梦梅呵护,以情之所至,使她得以死而复生。两人克服重重困难,最后终于结为夫妇。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宣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认为这种一往情深﹑超越生死的感情不同于普通的男女恋情,而是“情之至”。所谓“情不知所起”,是指这种“情”乃与生俱来,不需要任何具体缘由;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则是指这种“情”具有超越生死的绝对自由性。
中国人总喜欢在文学作品的最后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以此来慰藉自己容易受伤的心灵。其实,在笔者看来,如果仔细品读下去,这类大团圆的结局似乎更渗透着一种沁人骨髓的悲剧意蕴,笔者在这里姑且称之为“别一种悲剧”。杜丽娘与柳梦梅经过重重困难,最终结为夫妇,杜丽娘被压抑的情感得到了成功的突围,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又有多少如杜丽娘一样的姑娘“死而不能复生”呢?
无独有偶,唐代孟棨在《本事诗》中记载了唐朝诗人崔护的故事:
博陵崔护,资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护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彼此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迳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崔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邪?”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持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爱情的泪水和呼唤竟然有起死回生之力,充分显示了爱情具有超越生死、实现在现实世界大团圆的神奇力量。这样的结局来源于我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在天人感应的前提下,死亡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爱情的力量可以驱使灵魂返回躯体,重新复活。
《牡丹亭》与崔护故事中主人公的情感都受到极大压抑,最后都得以突围,我们可以在泪光中露出一丝浅笑,但绝不能认为这就是一种常态的爱情形式,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结局是作者对那些青春期女孩子感情不能得以正常释放的悲剧的一种唯美地虚构,跟梁祝的化蝶、《长恨歌》中李杨的人鬼恋等故事一样,都是爱情的悲剧。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现代作家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散文《凤凰》中所记述的苗乡少女“落洞”的事情:
……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地方既在边区苗乡,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丑善恶不一,无不赋以人性。因人与人相互爱悦的传说,和当前道德观念极端冲突,便产生人和神怪爱悦的传说,女性在性方面的压抑情绪,方藉此得到一条出路。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等。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且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这个抽象的神或为传说中的相貌,或为记忆中庙宇里的偶像样子,或为常见的又为女子所畏惧的蛇虎形状。总之这个抽象对手到女人心中时,虽引起女子一点羞怯和恐惧,却必然也感到热烈而兴奋。事实上也就是一种变形的自渎。等待到家中人注意这件事情深为忧虑时,或正是病人在变态情绪中恋爱最满足时。
通常男巫的职务重在和天地,悦人神,对落洞事即付之于职权以外,不能过问。辰州符重在治大伤,对这件事也无可如何。女巫虽可请本家亡灵对于这件事表示意见,或阴魂入洞探询消息,然而结未总似乎凡属爱情,即无罪过。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虽天王佛菩萨,权力广大,人鬼同尊,亦无从为力。(迷信与实际社会互相映照,可谓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的迟早,都认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实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真如诗人所说:“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终于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一种正常美满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习惯这种为神眷顾的女子,是无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妇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结婚是一种最好的法术和药物。因此末了终是一死。……
杜丽娘和这些苗乡少女的情思应该是一样的,青春期萌动的感情无法得以正常释放,只能无休止地受到压抑,抑郁成疾而产生幻觉,甚至因相思而衰弱死亡,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说汤显祖的《牡丹亭》对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作了有力的抨击,对年轻姑娘挣脱封建教条的束缚、争取幸福生活的大胆举动作了热情的赞美。
综合以上分析, 我们认为,封建礼教反对的并不是爱情婚姻,而是反对像杜丽娘这样的青春少女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欲要求。杜丽娘身上所具备的自然人性在“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看来,是绝对不可以容忍的;而正是在与封建礼教的激烈对抗中,《牡丹亭》一剧中的这种“真情之至而超越生死”主题的伟大力量和价值才最终得以彰显。《牡丹亭》中的“至情”主题成为汤显祖至真﹑至美﹑至善哲学理想的艺术象征,是其“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的哲学理念的文学表达。毫无疑问,在压抑人性、人欲的明代社会晚期高扬起人性解放的大旗,是《牡丹亭》“至情”主题不同于此前同类作品的明显表征。
(刘艳芬 河南省安阳县韩陵乡中学 455100)